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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土地里[1950]》作者:喜河山

进城
  第二章
  小镇是藏不住事情的,很快大家都知道尐忄亡整王里胡寡妇去粮仓给读书人们做饭了。
  胡寡妇一出门,镇上布庄的老板娘就看到了她,笑着调侃:“胡寡妇越来越厉害了,现在也是吃公粮的人了,要不要来买两件新衣服?”
  胡寡妇有些不好意思,摆了摆手,说道:“我就是个做饭的,哪里需要这些。”
  午后,舊莳咣苻曊襡鎵她挑着两桶红薯到河边洗,晚上大家要吃红薯饭。
  另外几个妇女正在洗衣服,看到她来,热情地打了招呼。
  “这是给他们读书人吃的吗?”
  胡寡妇点了头。
  对方看了看周围没有其他人这才说道:“你在粮仓做饭没事,但千万不要跟运输队去城里,现在城里乱得很,听说有土匪抢了三区的粮食,杀了好多人。”
  另一个妇女抬起头,道:“可不是,还有一个什么铁厂,反动派逃跑前在里面安了炸弹,也是死了好多人。”
  胡寡妇点了点头,她知道这个事情,其中一个年轻人还是她女儿的同学,他们本来可以逃走,但是他们回去了,为了抢救那些机器。
  她的女儿看到报纸的时候哭了好久。
  她当时看着女儿,莫名地心慌,怕女儿去做那样的事情,心里又庆幸女儿回到了这个安全的小镇,不在城里了。
  她们以前就是从外面逃难到这里,后来女儿去城里读书,又遇到了大轰炸,好在平平安安回来了,她心目中,只有雨兰镇这个被山层层包围的小地方是安全的。
  “你们家平安不会再回城里吧?”对方又问道。
  胡寡妇沉默了一会儿,把冲洗干净了的红薯放进了桶里,这才说道:“不会。”
  “那她以后怎么办?”
  胡寡妇说起这个事情,眼里都藏不住笑,她压制不住心里那种对女儿的骄傲:“昨天米铺的机器坏了,安安去修好了,她喜欢这些,以后就专门给大家修机器。”
  二婶笑道:“我也听说了,米铺老板夸了又夸,说你们家平安长大了,出息了,那机器她一看就知道哪儿出了问题,不愧是读过书的人。”
  “说起来,你们不知道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她不懂事不着急,你这个当妈的怎么也都不着急。”二婶说道。
  二婶是胡寡妇逃难路上遇到的,两个人关系还不错,她话也很直接。
  “她还小。”胡寡妇不在意地说道,在她内心深处,她甚至愿意养她的小女儿一辈子。
  最好女儿一辈子都做她喜欢的事情,开开心心,平平安安,她就满足了。
  她对女儿的最大的盼望就像她取的名字,平安。
  “胡婶,”河的另一边,有人叫:“平安姐在家吗?”
  “她去米铺了,你找她有事吗?”
  “有她的电报。”对方过了河,走到了这边。
  胡寡妇站了起来,在身上擦了擦手,接过了电报。
  镇长家的儿子道:“是平安姐城里老师发来的,说是振兴机械厂的少东家想要招她进厂。”
  胡寡妇脸上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平安回来的时候,母亲坐在炕上,正在发呆,旁边的毛线乱成了一团。
  平安在旁边坐了下来,拿起了毛线,开始整理。
  胡寡妇抬起头,看向女儿,问道:“米铺的事情结束了吗?”
  “明天还得去,他们家还有旧的柴油机可以修一修。”
  胡寡妇看着女儿。
  “怎么了?妈,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你……”胡寡妇有些乱,道:“我听他们说现在局势越来越好了,镇上好多人都定了城里的机器,到时候肯定有更多的人需要你帮忙修机器。”
  平安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就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开心,语气轻快:“咱们家也分了田了,等明年收了谷子,到时候我们也可以买个柴油机碾米机,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我们哪需要那些啊。”胡寡妇话是这样说,嘴上却露出了笑容。
  是啊,她们也有田有地了。
  她小时候父母是有田地的,后来有一年干旱,一家人都要饿死了,村里的人,包括她的父亲只能把田给了地主,换了一点粮食活下来。
  第二年地主又把田租给了父亲。
  那一年,父亲和水牛几乎就睡在田里了,怕干旱,又怕涝害,好不容易到了秋收的日子,收回来的粮食还不够田租,地主带了人上来,开口就要她和家里的水牛。
  水牛和她被地主的人从牛棚里拖了出去,她跪在地上看着刚翻土的菜地,里面还有蚯蚓,她看着蚯蚓发呆,总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拽出土地的蚯蚓。
  地主的人检查完牛的牙口,那人又来检查她的牙口。她还记得那些人皱着眉头对她父亲说,人太瘦了,带回去还要吃东西,又干不了多少活,只能抵半头驴子。
  她那个时候心里头就种下了一个认知,人要有地才能算人,要不然就和牛是一样的。
  她看着女儿,心想,她们有地了,日子越过越好了,镇上机器也越来越多了,女儿不用去城里。
  现在这样过日子就很好。
  胡寡妇去粮仓的路上又遇到了镇长的儿子。
  “胡婶,平安姐怎么说?”
  胡寡妇低下头,快速地说道:“你帮忙回一下,镇上的机器越来越多了,我们家又有地了,她不需要去城里了。”
  “那有点可惜啊。”镇长儿子嘀咕了一句:“我听说他们厂到处找人才。”
  胡寡妇根本不敢再听下去,急急忙忙地走开了。
  她太心虚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子瞒着女儿做过事情。
  另一边,平安在米铺里。
  米铺的旧柴油机是3马力柴油机,很老旧的型号,问题也特别多。
  平安一边拆,一边给对方解释哪儿有问题,听得一群人糊里糊涂,又觉得她厉害。
  米铺老板忍不住感叹道:“果然还是要去上学才行,平安啊,你这么厉害应该去城里,我们在振兴机械厂订了很多机器,你要是去了,我们说不定还能够买到你做的机器,我看你比之前的老李厉害多了。”
  “城里现在不安全,而且城里的米贵得很,好多人都买不到米,还是我们这里好。”另一个伙计说道。
  平安停了一下,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继续道:“柴油机很注重保养,它的交变的转速和负荷容易使零件产生磨损,你们平常最好要进行定期的润滑和零件更换。”
  她一边说,一边给对方展示:“平时也要像这样定期的检查气门间隙。”
  老板娘笑了起来:“我们家这些大老粗哪里懂这个,这不是有你了吗,到时候你就经常过来帮我们检查。”
  平安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转过头正好看到店里的伙计,对方目不转睛的看着,平安笑了,道:“你想不想学这个?”
  “我可以吗?但我没有去城里读过书,能懂吗?”
  “当然。”平安说道。
  老板看到这一幕,更觉得平安这个孩子难能可贵,她去城里读过书,有了技术还愿意教给别人。
  大气得很,以后肯定是干大事的人!
  “平安,你妈妈现在在粮仓那边工作,你就留下来吃午饭吧。”老板说道。
  胡寡妇在大厨房里准备大家的午饭,她开始切胡葱。
  李振花正在烧火,炕上是一口大锅,锅里是众人午饭要吃的土豆饭。
  光吃米肯定是不行的,这里的员工每天的粮食都是固定发的。
  年轻人每天又那么辛苦,发的粮食不够吃,晚上能饿到肚子叫。
  胡寡妇想着给大家做成土豆饭,里面放点油,然后拌一点葫葱,既好吃又能吃饱。
  她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地把女儿养大的。
  胡寡妇先把土豆切成小块儿,锅里放了一点油,把土豆煎一下。
  李振花目不转睛地看着:“唐妈,好香啊,这是咱们一会儿的菜吗。”
  “算是吧,一会儿这些土豆都要拌在饭里一起再蒸一下。”
  李振花咽了咽口水。
  胡寡妇一边煎土豆,一边跟这个年轻的城里姑娘聊天。
  “你一个人来这里不害怕吗?你家里人不担心吗?”
  李振花说道:“她们不担心我,可能恨不得我在外面受点苦,然后跑回去认错。”
  “他们怎么会这样?”
  “他们想让我嫁人,都已经跟我说了亲了,我自己跑了。”
  胡寡妇一听,气愤极了,道:“怎么能这样?”
  李振花听到这话的时候有些惊讶,抬头看向这个中年女人,对方眼里是真实的生气。
  李振花有些惊讶,一般情况下她跟别人说了这个话,对方都会觉得她不对,尤其是唐妈这个年纪的人,大多数思想还是很传统的。
  年轻姑娘觉得她脸上的皱纹都是慈祥的,心里暖暖的。
  “可不是,他们完全不在乎我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名声更重要。”李振花叹了一口气。
  胡寡妇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人,说道:“唉,是有这样的人。”
  “可我也不是胡闹,我是真的想做点事情。我不想被关在另一个人家里,我读过书,有文化,我也想为这尐忄亡整王里个国家做点事情。”李振花说起这些,腰背都挺直了,眼神里放光。
  胡寡妇这下子有些不懂了,问道:“这里能做什么?”
  “这里可太重要了,粮食是一个国家的命脉,你还记得几年前咱们物价飞涨的事情吧?那个时候我们城里都买不到粮食,老师们都有饿晕在讲台上的,舊莳咣苻曊襡鎵搞的人心惶惶,归根结底就是粮食的问题,现在我们收了粮食,保护好粮食,新中国就有了粮食,新中国有粮食了,物价才能稳定下来,农村更好搞生产,城市也才能发展,你别看我们每天就只是收公粮,晒公粮,实际上我们做的这些事情非常重要,一点都不能马虎。”
  胡寡妇看着这个年轻的女同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骄傲。
  胡寡妇想,如果她的父母能够看到她这么快乐,她们怎么忍心让她回去做不开心的事情。
  晚上,胡寡妇睡在木板床上,她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都是粮仓的姑娘说那些话的样子。
  胡寡妇起来的时候就看到外面的小房间里有着亮光。
  女儿点着桐油灯,正在写着什么。
  她看着女儿的背影,心里由于煎熬难受,忍不住掉下来泪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母女俩都早出晚归。
  平安每天都会去米铺,教众人如何进行柴油机和碾米机的保养维修。
  镇上其他有柴油机和碾米机的人知道了也通通过来学习了。
  胡寡妇并不知道平安是去教,只是大家在看到她的时候,对她更热情了,甚至还有人家里的瓜果熟了,会给她拿,拿的时候不停地夸平安有多厉害。
  胡寡妇只觉得高兴,她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这天下午,下着绵绵细雨,家门前来了一辆马车。
  胡寡妇上前,就看到马车里出来了一个年轻女人。
  女人大概比平安大几岁的样子,皮肤很白,头发微卷,一看就是城里的有钱姑娘。
  对方也看到了她,很有礼貌的开口道:“你好,我叫年英,请问这是胡平安的家吗?”
  胡寡妇面对这样的人总有一些胆怯在,她擦了擦自己的手,低着头,引着对方进了屋:“她去米铺修机器了,很快就回来。”
  胡寡妇猜测对方可能是女儿的同学之类的,她有些羞愧,她不想给女儿丢脸,努力让自己挺直腰背,带着对方进了她们的茅草屋。
  一进屋子,胡寡妇更加脸红了,家里太穷了,她把凳子擦了又擦:“您请坐。”
  “您太客气了。”
  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胡寡妇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说道:“我去给你烧点水。”
  “不用不用,您坐下,咱们聊聊天吧。”
  她身上那种金贵大小姐的气息让胡寡妇更加拘束了,她赶紧到了外面生火烧水。
  没想到的是那个姑娘也跟了过来,帮她把木柴拿了过来。
  “您不用这么客气的。”对方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地说道。
  胡寡妇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在这个时候平安走了进来。
  “您好。”年英站了起来:“我是振兴机械厂的少东家,我叫年英。”
  年英几天前收到了胡平安拒绝的回信,考虑再三以后,她决定亲自过来找她,问问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您好。”平安和她握了握手:“您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样的,我和你们的老师很熟,我们厂想要制造属于我们的水轮机,你们老师向我推荐了你。我也很希望你能来我们厂,这一次专门来是想问问你有什么顾虑。”
  “啊?”平安有些迷糊。
  旁边的胡寡妇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她正要说点什么。
  年英愣了一下,她注意到了旁边的母亲的不对劲,立马开口说道:“是这样的,电报可能出了问题,我没有收到你的回信,就以为你拒绝了,所以就亲自过来了。”
  胡寡妇一听这个话立马就明白了,这个姑娘是在帮自己说话。
  多么好的姑娘啊,她在为她说谎。
  平安这下子也明白了,她握了握母亲的手,安抚地说道:“妈,我一会儿跟你说这个事情。”
  “你们聊,我去给你们烧水,”胡寡妇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平安跟人坐了下来,开始聊了起来。
  胡寡妇坐在外面,水已经开了,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她根本听不进去她们说了什么,她只看到女儿跟对方越聊越开心。
  她的心里充满了焦虑,她想,她一直以来的担心就要成真了。
  两个小时后,那个城里的少东家起身要走了,对方也礼貌地跟她告别,眼神里还有丝丝缕缕的歉意。
  那是一个要带走对方女儿的抱歉。
  平安则是拉着母亲进了门,她开口道:“妈,我想去城里。”
  她终于把这个话说出来了。
  胡寡妇一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掉下泪来:“不去不行吗?你现在在我们镇上也很好,大家都喜欢你,以后机器越来越多了,需要你帮忙的人也就越多了,为什么一定要去城里?”
  “这段时间我在教大家修机器。”平安说道。
  “你……”
  “妈,我在城里学的就是制造,不是修理,我从小就希望有一天我能造出像马车那样的东西,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坐在马车上好开心,因为我们都不需要那么辛苦地走路了。”
  胡寡妇也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的事情。
  “ 妈,我现在有超出这样的能力了。”
  胡寡妇抬起头,看向女儿,她的女儿恳求地看着她。
  她想起了李振花,她还记得几天前,她多希望那个小姑娘的父母能够更加理解她。
  她说不出同意的话,只是说道:“我只想你平平安安的,平安,妈妈只有你了。”
  平安听着这些话,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再一次抱住了她:“妈,对不起,我也想永远待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可是我们真的不能这样子过下去了,你这辈子太苦了,我读书以后经常在想,为什么你那么勤快,依旧过得那么苦,后来我想明白了,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什么命,是这个世界有问题,现在一个新的世界建立起来了,有无数人已经投入了改造建设这个世界的伟大事业中,我不能在旁边看着什么都不做。”
  胡寡妇想起了报纸上那个钢铁厂的事情,她抬起头,她的女儿好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那么坚强勇敢,又让她充满了恐惧。
  “安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你喜欢弄那些机器,我们这里也有。”
  “这里不够,我想要去制造水轮机,有了水轮机,就能建水电站,有一天,我们这里也会通电,有了电,一切都会更好。”女儿继续说道。
  “可现在已经很好了。”鬼子走了,她们有地了,这样的日子还不够好吗?
  “还不够。妈,你再等等,会更好的。”女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妈,你能理解我吗?”
  胡妈不理解,她只是一个寡妇,不识字,不懂什么大道理,她只想自己的女儿活着,她以前拼了命想要女儿读书,也只是觉得读书人受人尊敬。
  可她希望自己理解,因为女儿此时此刻是如此的需要她的理解,于是她点点头,眼睛一直看着女儿,她总觉得女儿身上有某种地方和李振花那个年轻同志是一样的。
  她的女儿长大了,她的身体里好像多了很多她无法理解的东西,一种陌生的焦虑填满了她的心脏。
  胡寡妇第二天又看到了那个城里的少东家,对方在小镇上住了下来,见到她的时候,只是热情地打了招呼,并没有劝说什么。
  胡寡妇心里知道,对方是真的看重她的女儿。
  少东家就每天跟着平安一起去教大家修理机器,她也不摆谱,她甚至拿了一个本子,记录了大家对于各种机器的使用感受和想要改进的方向。
  胡寡妇看着这一切,她对这个少东家印象更好了,可她说不出来让女儿离开的话。
  “胡寡妇,那个城里的少东家还没走啊。”
  傍晚时分,胡寡妇和村上的妇女们在河边洗衣服,妇女们好奇地看向胡寡妇。
  胡寡妇一棍子一棍子地打在衣服上,不愿意说这个事情。
  “说起来,那个少东家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吧,我听米铺家的人说,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嫁人,也不知道嫁不嫁的出去。”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
  “可不是,我问了,听说都二十七岁了,镇上这么大的女人都有好几个孩子了,也不知道她的父母怎么都不着急。”
  胡寡妇安静地听着,这些话题,她从来都是无法融入进去的。
  她也不懂她们为什么那么着急把女儿嫁出去。
  不远处,镇上的女孩们或背着背篓,或背着弟弟妹妹,手里拿着镰刀,三五成群的蹦着跳着,在田园里割野菜,能够听到她们嘻嘻哈哈的声音。
  胡寡妇看着她们,像是看到了平安小时候。
  平尐忄亡整王里安小时候也会背着背篓和镇上的小姑娘们一起去割野菜,后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一个地嫁人了。
  起初平安还很好奇,因为嫁人的时候,会穿漂亮的衣服,还会吃好吃的。
  平安那个时候只有十二岁,也会说,妈妈我也要嫁人,这样我们就都能吃饱饭了。
  也不知道从那天开始,平安再也没有说过舊莳咣苻曊襡鎵这样的话了。
  也许是因为玲子被打,也许是小静生不出儿子,连着生了三个女儿后跳井死了。
  胡寡妇低下头,拧干衣服的水。
  她提着刚洗好的衣服,转身才走几步,就有人风风火火地追上了她。
  是镇上的媒婆。
  “妹子啊,找你找了大半天。”对方一上来就亲热极了:“喜事啊。”
  “什么喜事?”胡寡妇皱了皱眉头。
  “曾先生的小儿子看上你家姑娘了,这不是大喜事吗?”
  “平安现在还不想这个事情。”胡寡妇拒绝了。
  “妹子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女儿不想这件事,不懂事,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就不管了?你看看别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都有孩子,安安读过书,年纪大一点别人也不嫌弃,你们可别不识好歹,这样拖着下去,以后还能嫁谁?”
  胡寡妇有些不舒服,在她心目中,女儿那么优秀,就算是不嫁人也可以。
  胡寡妇:“她还小。”
  “小什么小,马上就成老姑娘了,你要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吗?”媒婆毫不客气地说道。
  “那我也养她一辈子。”胡寡妇语气也尖利了起来,她讨厌这个人说的话。
  “你这个人啊,你也不怕你女儿以后恨你啊,你没听到别人怎么说的。还好他们家不嫌弃,平安又不是城里的姑娘,再拖下去,真没有人要了。”
  胡寡妇气得掉眼泪,白了对方一眼,转身就回去了。
  胡寡妇整夜都睡不着觉,过去的一切,周围的一切向她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晚上,她躺在床上,想着白天的事情想起了过去的种种,忍不住哭了起来,像是要把这一切无法调和的矛盾都哭出来。
  这是她的女儿,她希望她高兴,更希望她平平安安。
  “你去城里吧。”
  第二天一大早,平安起床,就看到母亲收拾了包裹,交给了她。
  平安忍不住抱住了她:“妈,对不起。”
  “是妈妈对不起你。”
  胡寡妇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胡同。
  胡同尽头,年英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跟她们打招呼。
  平安道:“你稍微等我一下,我跟我妈再说说话。”
  胡寡妇始终低着头,她的女儿要去城里打拼,她的心像是被钢丝猛戳着,每走一步心就颤抖一下。
  她仿佛不是送女儿进城,而是送女儿去刑场。
  她抬起头,女儿已经比她高一个头了,可她心目中,女儿永远都是那个拉着她的手,喊她去看马车的小姑娘。
  现在,她的小姑娘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她的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恐慌。
  她想起了天不亮就出去种地,最后还是饿死了的父亲,想起了跪在地主大宅门口冻死的母亲,想起了被日本鬼子杀死的丈夫。
  她只有女儿了。
  女儿是她唯一的支柱,这么多年了,一想到女儿,她就有必须活下去的动力。
  胡妈的心几乎是在颤抖,她伸出手,想要阻止女儿离开自己。
  最后她说出来的话却是:“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去危险的地方……”
  “我会的。”平安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快去吧。”胡寡妇擦了擦眼泪,推了推女儿,送她离开。
  胡寡妇看着女儿坐着马车离开了,她的心也空了下来,随着女儿离开了这个熟悉的安全的小镇,心里的这种空寂变成了越来越强的恐慌。
  第二天,胡寡妇到粮仓,今天和往常不一样。
  今天是个大太阳天,于是大家正在往外搬谷子去晒。
  粮仓没有自己的晒谷坝,现在临时晒谷的地方是镇小学的操场。
  此时操场上堆满了谷子,青年知识分子们正在搬着粮食。
  胡寡妇一眼就看到了李振花这个姑娘。
  她搬着一袋谷子,压得整个人都弯了。
  胡寡妇赶紧上前去帮忙,李振花摇了摇头:“我自己可以!”
  胡寡妇便从旁边提了两袋谷子,也跟着一起倒在厂坝上。
  李振花放下袋子的时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但又不休息,立马就又回去。
  “你不休息一下吗?”
  她跟上了这个瘦瘦的年轻姑娘。
  “不累!这些粮食要快点晒好,运输队好送去城里,听说城里好多工厂开工了,电厂也开了,有私人粮商抬高了粮价,搞得人心惶惶,得我们的粮食进城了,物价就能稳定下来了,他们也能专心搞发展。”
  胡寡妇听她说城里,于是问道:“你想回城里吗?”
  “不想,这里需要我。”
  她的表情那么轻松,她的眼神里有满足,有骄傲。
  她的语气那么骄傲开心。
  “唐妈,我们的国家正在进行着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我们正在做前人从来没有做过极其光荣伟大的事业,总有一天我们会从落后的农业国家建设成先进的工业国家。”她看向了远方。
  胡寡妇看着她,觉得她和自己的女儿好像,在说起自己做的事情的时候,眼里都像小孩子一样欢欣。
  李振花回过头,看着这个中年妇女,她忍不住说道:“唐妈,如果你能明白该多好,你要是明白了,你就会和我们一样骄傲,一样开心。”
  她说这话的时候,又迫不及待地弯下腰,用力提起一袋子谷子,因为太重了,额头青筋暴起,满脸红扑扑的,都是汗水,突然间的腰疼让她赶紧手扶住了腰,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她眼睛亮晶晶的,那么开心。
  这么辛苦,为什么还能这么开心?
  以前,她还年轻的时候,她的同伴是地主家的长工,大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地主,招来一顿打。
  她从来没有从那些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光,哪怕是地主家的女儿身上都没有。
  她不懂,不懂她们明明是读书人,为什么天天这样搬粮食,晒粮食,累得晚上瘫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可依旧那么开心。
  她心里生出了一种想法,如果她也能懂该多好。
  晒谷厂上,阳光撒下,青年知识分子们蹦蹦跳跳地翻晒着公粮,一袋子又一袋子,他们被压得面朝地面背朝天,可他们脸上都是笑,仿佛他们背的不是粮食,而是伟大光荣的事业。
  突然间,一个高个子男人唱起了歌,声音雄厚,充满了力量。
  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哼唱了起来。
  那歌声铿锵有力,节拍明快,每一句都带着年轻人的活力,他们一边唱一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种共有强大的感情在她们中间流转。
  胡寡妇听不懂那里面的歌词,也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伟大事业,可是,那歌声像是有某种魔力,伴随着轻快的节奏,通过耳道涌流进她的心脏,缓解了因为女儿远去的焦虑不安。
  她的思维随着歌声一路升高,慢慢飘远,去往陌生的县城。
  在陌生的地方,她的女儿肯定也这样快乐,也遇到了相互理解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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