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作者:陆雾

3 为什么我在哭,你在吃花生啊
  沈拓似乎是普天下最适合当秘书的人。清秀,温柔,八面玲珑。她脸上始终挂着浅笑,像是熨斗一样能轻轻松松熨平一切带敌意的情绪。但她的笑,不过是为了工作而笑,至于笑容下面是怎样的一个人,并不包含在八小时工作制内。
  沈拓是心因性敏感者,公司会在面试时,把面试官的手机铃声设为高频音。只有心因性敏感者能听清。一旦出言提醒面试官接电话,就是自证身份。好在沈拓找学长透过底,知道这家公司不招敏感者,她假装什么都听不到,这才顺利过关。
  除了敏感者之外,公司也不招迪内热综合症。但公司的迪内热综合症远不止梁季迁一个,沈拓第一个发现的是项目组的林念文。她没有揭穿,因为这不在她的工作范畴内。她上班,不是为了交朋友,更不是为了结仇,只是为了工资和社保,没必要引火上身。而且小林很能干,换一个人交接工作时或许就没那么方便。
  但梁季迁是另一回事,他是她的直系上司,办公室只隔了一道墙,低头不见抬头见。要是突然陨石撞击地球,搞不好他们还要死一块,多年后被考古学家挖出来,还以为是殉情的情侣。
  而且梁季迁又是她最讨厌的性格。投胎技巧满分,社交技巧为零,一天就说十句话,还能把人吓哭。 说出口的话很少,没说口的话可有不少。普通的迪内热综合症患者心理活动顶多是两只鸭子,他是开了一个养鸭场。沈拓一上午就已经不堪其扰,已经私下联系了猎头,最快这周就能安排两场面试。
  走归走,没走之前,沈拓还是要为工资负责。既然梁总金口一开,她就领命去找了王经理。好在他已经从卫生间出来了,不然她还要去男厕所抓人。
  王经理看着多少缓过劲来,人还是恍惚的,但至少不抽抽嗒嗒了。沈拓陪着笑脸,柔声细语道:“王经理,打扰了。现在忙吗?我们出去走走。”
  王经理会意,跟着她往外走,出了办公区才开口,“是梁总有事要和我说?”
  “主要梁总的身份在那里,有些话不方便讲,就由我代劳了。”
  “梁总,该不会要开除我吧?”
  “怎么会呢,您是资深工程师,够专业,梁总对您评价很高的。”
  话音未落,王经理的委屈劲又上来了,长吁短叹道:“这话说着就没意思了,他在例会上把我骂成那样子,大家都看见了,实在是让人下不了台。要不是家里的房贷没还完,我真不想干了。”
  “王经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晨会上这么多人要报告,为什么梁总拿你开刀了?”
  “因为他看我不顺眼?”
  沈拓笑道:“梁总和你无冤无仇的,又是初来乍到,怎么会看你不顺眼。他其实是对你期望很高,就因为你的工作能力一向有目共睹。”
  “所以他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不是给你,是给别人看,做出一个好的风气来。连你这样仔细的人都挨训了,其他人就更要仔细点了。还有你想啊,梁总是空降来,没什么亲信。他现在训你训得人尽皆知,以后要是想升你,反而没人会说闲话了。”沈拓凝视着他,把话说得极诚恳。
  王经理愣了愣,倒也有些动摇,“原来是这个意思吗?是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就是这样子,不然你以为,梁总是不懂人情世故吗?也不要这么小看他。现在公司的风气不太好,很多像你这样的技术人员待遇反而不如行政人员好。你觉得梁总会不知道吗?”沈拓压低声音,带点意味深长道:“梁总以后要提拔谁,都是先看能力的。王经理你加油就好。这话我偷偷告诉你,你不要去和别人说。”
  “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领导期望的。请麻烦沈秘书和梁总说一声,以后有什么需要做的,我一定为公司多出力了。”
  王经理一点头,意气风发地走了。沈拓望着他的背影要冷笑,搞技术的真是好打发。说到底,上班就是把青春典当给公司,和老板站在同一战线,就是把自己卖的便宜了。
  沈拓刚入职的时候是总经理助理,因为事情办得好,得到谢辞远赏识,就升为总裁助理,后来便直接成了专职秘书。女老板要个女秘书,是很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沈拓也和谢辞远配合得好。上面发号施令,她照做就是。 谢辞远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做事说一不二。沈拓伺候她伺候得小心翼翼,好在奖金也给得慷慨。日子也能过。
  可梁季迁就是另一回事。未婚男老板配未婚女秘书,光是这一层,就够受人非议的了。尤其他还长得很是不错。他的脑回路却是九曲八十弯,真闹出流言来,都是沈拓给他买单。早走早惬意,要是情况不妙,她甚至能放弃这个月的奖金。
  沈拓回到工位上,忙里偷闲瞥了眼手机,猎头的消息已经来了,“周五你有空吗?对方 hr 说可以约在下午一点。”
  沈拓回了个有空,她还不敢太光明正大地溜。她有个独立办公室,说是独立,其实是杂物间里摆了张桌子给她,和总裁办公室只有一墙之隔。她但凡电话说得大声点,梁季迁那头都能听到。
  但离职前的收尾工作,她已经一项项列出来。感情归感情,工作归工作,她再看不顺梁季迁,也不至于故意给他使绊子。手头上所有的归档工作,她都要在离开前整理好,分门别类留给继任者,为此她还特意写了份清单。第一项就是会议纪要,按理是半个月前就应该发来的,但现在她还没有收到。
  倒也不意外,这事是归柴瀛负责,他是某位股东的亲戚,脾气足,能力却不足的一个人。他家里有三套房收租,来公司主要是为了规律作息,升职是没必要了,他也有胆子连着一个月的会都请病假。
  沈拓和他关系很一般。一次他嬉皮笑脸着朝她搭讪,问她下班后要不要一起去喝酒。沈拓婉拒了,这之后,柴瀛见了她就甩脸子,阴阳怪气道:“沈秘书,这么认真啊,是要靠上班发财啊。”
  沈拓都是一笑了之。她不和他闹,倒不是忍气吞声,而是没必要为了他撕破自己好脾气的假面。 柴瀛在公司人缘极差,沈拓在公共场合摆出受害者面孔,同事都站在她这边。
  财务部的实习生与她一起吃午饭,都说,沈秘书真是好脾气,还忍着柴瀛这家伙。沈拓都装模作样道:“都是同事,我也不想和他闹太僵,对公司影响也不好。”于是,她一心为公的名声就传得更开。 柴瀛吃了个闷亏,对她就是更是有怨气。
  不过沈拓谅他也不敢在公事上胡来,所以还是毕恭毕敬道:“柴老师,请你把上个月的会议记录发给我一下。”
  “我已经发给你了,你没有收到吗?”
  “请问你是哪一天发的呢?我再找一下。”
  “我这里很忙,没空替你看。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邮箱有问题的话,你让技术部检查一下就好。”
  沈拓把手指骨节捏得咯咯作响。要是在外面,她能骂到对方恨不得重新投胎,但这是在公司,她便依旧微笑着回道:“上次的邮件是直接发到谢总那里的,谢总不在,我可能要去找梁总问一下,你和我一起去说明情况吧。”这自然是鬼话连篇,但料想他也不敢去求证。
  果然对面迅速回道:“真拿你没办法,我再发一份给你好了。”
  沈拓收到文件,低头在记事本上打了个勾。事情全料理妥当了。她端着咖啡,拿着文件,整了整衣领,还特意去洗手间理平衬衣下摆,才去敲梁辞远办公室的门。
  “请进。”梁季迁坐得很端正,摆足架子冲她一点头,“王经理那里怎么样了?”
  “王经理那里已经谈妥了,他说没有问题,会继续努力工作的。上个月的会议报告已经打印好了。我是按照谢总的习惯,两倍行距,单面打印,如果您有别的要求,我可以再打一份。”
  “不麻烦了,这样就可以了。”梁季迁面上不动声色,却恨不得起立鼓掌。沈秘书太厉害了,这样就搞定了?怎么做到的?是亲和力的笑容吗?衬衫也拉平整了,没有小肚子了,其实刚才那样还挺可爱的。猫有小肚子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人这么在意有小肚子?
  “梁总,你没有别的事,我先走了。”
  该不该表扬她?好想问问她的经验,可要说什么才好?还是等下次吧,反正以后总有机会。不对,不能有下次了,不能再把人吓哭了。我一直以为我长得很帅,原来很吓人吗?
  梁季迁点头,“好的,你先出去吧。”他听到沈拓在关门时长舒了一口气,愈发不安,我真的有这么吓人吗?沈秘书也好像很怕我。
  沈拓自然不是怕他,而是怕自己待得更久些,就要忍不住要瞪他了。她想,梁季迁到底是个什么家伙?怎么胡思乱想的劲头和幼儿园小朋友似的。
  她回办公室,登陆社交账号,随手发了一条动态,“如果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废物领导丢海里,那么太平洋将会被填平成新大陆。”
  三分钟后,来了第一条评论,“今天好像骂得不够狠,是不是不在状态啊?”
  一个硬币分两面,正与反。一个人也分两面,明里暗里,至少沈拓是这样。在公司,她是和蔼可亲的沈秘书,连重话都很少说。可私底下,她另有个身份,小有名气的互联网损人博主。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总之让她不顺眼的,挨个要问候一遍。
  这倒也不是她的本意,原本她是很不爱在网上说话的一类人,只是闷声关注了几个美妆博主,学一些通勤妆容的小技巧。可一点开评论区,总有人说不出中听的人话,“长得挺好看,可惜都是网红脸,整出来的就不稀奇了。”
  她看到这条评论时,心情不好,就回敬道:“是,别人美的千篇一律,就你丑得五花八门,每天都不重样。”这条评论被置顶了,一口气有了两千多个赞。
  沈拓第二天登录时,多出来五十多条私信,一小半是关注她学骂人技巧,剩下的都是过来骂她的,其中不乏污言秽语。原来她骂的是一个万粉博主。她冷笑一声,把所有带脏话的私信截了图,然后挨个损过来。其中评价最好的一条,还被她置顶一个月,“互联网真美好,让我认识了不少外国人。有西班牙人,希腊人,还有您这样的稀巴烂人。”
  这事之后,沈拓就莫名其妙红了,粉丝涨到万,每天都有人带着脏字骂她,她从不动怒拉黑,只是心平气和地拿他们训练刻薄技巧,“你的脑子让你学会了上网,但是没让你学会说人话。”
  不少人算是慕名前来,拿她当挑战赛冠军,想看看能否在她的嘴下幸存。为了挑起她的怒气,不少陌生人几乎一上来就骂臭她祖宗十八代。
  沈拓很快觉得厌烦了,“骂你又不能免税,我干嘛花时间骂你。我和你说话属于扶贫。乖,回家去找妈妈求存在感吧。”她生出一种熟练的失望,这好像就是人的本性。在匿名时肆无忌惮,在坦诚后不堪一击。 所以她一向不接受迪内热综合症患者进社会。
  于是她很少用这个账号损人了,只是偶尔抱怨几句。不过认识梁季迁之后,她把所有建议迪内热综合症患者回家的留言,都挨个点赞一遍。
  下班路上,有一条新的私信出现,劈头盖脸质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讨厌迪内热综合症患者?他们哪里得罪你了?”发言账号名像是一串乱码,看头像应该是男的。
  沈拓回道:“我不讨厌他们,我是讨厌这个世界。人只有依靠谎言才能在世界上生存。迪内热综合症患者没办法说谎,所以建议直接发射去火星。”
  “我就是迪内热综合症患者。”
  “真不幸,那你为自己默哀三分钟吧。”
  “我觉得你更可怜。把自己的软弱迁怒给别人。”对方发完这条消息,就拉黑了她。
  沈拓懒得理他,她知道这是偏见,但有坚持偏见的理由。她的母亲就是迪内热综合症患者,在她小时候就自杀。但这些事都不必让外人知晓。
  母亲死后,父亲再婚,给沈拓找了个继母。倒不是说继母如何苛待了她。沈拓的继母虽然上不了感动中国,但对她还是千依百顺的。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说话也是小心翼翼。但凡是她提过想要的,继母总会买来当礼物送给她。沈拓设身处地想,自己是做不到这程度的。可终究是有一层隔膜,问题出在她这头,她总觉得和继母走得太近,便对不起母亲已死的一份爱。
  大学毕业后,她就急着搬出去住了。房子还是背着父母找的,要不然按继母的脾气,肯定又要上门给她打扫卫生。也是为了避开家里,她才急匆匆找了不对口的工作,有了积蓄,后面又搬了两次家。
  沈拓的房子现在租在地铁站,离公司只有两站路。新室友叫赵小竹,二十五岁,是产品运营,有个如胶似漆的男友。倒不是沈拓刻意打听她的私事,而是每天她都要在阳台打至少半小时的电话,收尾必是“再见,宝贝,我也爱你。”
  不过沈拓并不爱她,她嫌赵小姐天真又娇气。说好的家务平摊,她拖地却总是拖不干净,好在饭做得好吃,勉强还能忍受。
  这天沈拓开门时,隐约听到有哭声。一开门,果然是赵小姐正哭得梨花带雨,沈拓与她打了个照面,没说话,径直到客厅茶几上,拿起昨天吃剩的半袋花生,抓了一把丢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着。
  赵小姐止住了哭声,到她面前瞪着一双泪眼,质问道:“为什么我在哭,你在吃花生啊?”
  “因为花生很好吃啊。”沈拓又丢了颗花生到嘴里,耸耸肩,“我吃花生也没打扰到你吧,你继续哭吧,不用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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