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善男恶女》作者:实颖

第五章 监牢
  大理寺公堂。
  李慎端坐在主位,庄重沉稳,不怒自威。
  两侧还各有一人,分别为大理寺和御史台的陪审。所谓三司推事,即重大案件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联合审理。
  萧童站在堂下,盯着李慎,心想这人不笑的时候还挺严肃,像画里的圣人。她又瞧了瞧身旁的证人,两个郑家仆。二人被她看得毛毛的,往后缩了缩。
  永王左手边的中年男人不阴不阳地笑道:“我大理寺去请县主,县主不肯现身。还是大王面子大,把县主请来了。”
  李慎余光瞥向那中年人,“潘少卿慎言。”
  原来此人便是大理少卿。
  萧童揉了揉眉心,“我既已到案,就少废话。”
  李慎肃容道:“堂下何人?”
  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幽州萧童,坐庄被告。敢问诸位,我犯了何罪?”
  “兰陵县主,郑存告你杀害其独子,你可认?”
  “不认。”她仍笑着。
  潘少卿扬声忽喝:“大胆凶嫌,到了大理寺公堂,还不从实招来?再嬉皮笑脸,莫怪本官不留情面。”
  萧童的笑容陡然消失,目露凶光,“潘公是在恫吓我吗?”
  另一个陪审官赶紧赔笑,“县主,我们也是奉旨查案,请你过来当堂对质,把事情说清楚了,大家各自便宜。”
  陪审的御史惯会和稀泥。
  萧童冷道:“我昨夜一直待在房中,婢女就守在门外,随你们查问。不过,若是有心人执意栽赃,想来也不会相信我婢女的话。”
  御史问:“县主昨日是否在曲江与郑大郎争执?”
  “是又如何?我白日和他发生口角,晚上就杀人?照这样说,谁还敢与人争执?一不小心就被扣上杀人罪名。”
  潘少卿怒道:“郑家仆人亲眼看见县主持凶器出死者房、越墙而逃,并将凶器遗落在墙下。死者尸体旁有半个血书‘童’字。人证物证俱在,县主还想抵赖?”
  小吏端来一托盘。
  萧童瞧了一眼,上面躺着把短刀,血迹已干。
  “这把刀,县主是否眼熟?”
  她面露讥讽,“世人皆知我萧童用事奢靡,这种货色的刀子,怎么配得上我的刀法?”
  看她狂傲之态,座上三位交换了眼神。
  潘少卿咽了咽口水,“那也不能证明这把刀子不是县主的。”
  李慎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手中漏出一节玉坠,盯着她的脸问:“县主识得此物吗?”
  那两个陪审官亦凑过来,“大王,此乃何物?”
  “适才在郑家凶案现场发现的。”
  萧童面色微动,那确实是她的坠子,昨日还戴在身上的。方才在郑府,她还以为李慎不会再提此物。
  她见三人目光集聚己身,冷哼一声,“是我的。”
  这无畏和坦诚的态度让潘少卿惊讶又快意,“兰陵县主,现在你可认罪?”
  “这算什么?我的珠宝饰物没有万数也有千数,被不长眼的偷了、丢了,我自己都不知道,又非赏物要记录在册。光凭这种捕风捉影的证据就想定罪,诸公未免太儿戏了吧。”
  没想到,李慎居然认真地点点头,“有理。”
  潘少卿疑道:“大王,案情如此简单,有何不能判决?”
  “因为疑点太多,”李慎转向萧童,“郑府在安邑坊,萧府在宣平坊,两家宅子却相隔甚远,骑马都要走小半个时辰,何况夜间宵禁、坊门关闭,除非县主宵禁前就躲在安邑坊,但萧家不少人能证明县主昨日从傍晚到今晨一直在家。”
  他继续道:“还有,确如县主今日在郑府所说,昨夜云遮月,伸手不见五指,你们是怎么看清凶犯模样的?”
  两个证人互相看了眼,瑟缩道:“回大王,府里挂着灯。”
  “我今日去了郑大郎院,房前并没有灯。”
  “晚间才挂出来。”
  潘少卿抢道:“就算这些不够,那这个吊坠怎么解释?县主亲口承认是其私物,怎么会出现在现场?这可是大王亲自找到的证物!”
  李契犹豫少顷,“是我找到的,但也不能说就是县主本人丢的。现有一应罪证,都看似合理,实际漏洞颇多,本王还要详加调查。”
  他看着萧童,“请县主暂居于府,随时待大理寺传召。”
  “大王,兰陵县主既为疑犯,便该收监下狱。”潘少卿出言相驳。
  陪审的御史作壁上观,等永王的下文,却听萧童道:“大理寺狱,我也不是去不得。不过,”她语气一转:“他日我若出来了,你就得进去。怎么样,潘公,敢不敢赌?”
  她的眼睛没有一丝温度,尽管嘴角弯弯的,梨涡浅浅的。
  潘少卿几次想发声,舌头都断了似的。
  “带路吧,”萧童笑道:“诸君有闲来问我话,不如再去查查死者尸身,问死人,往往比问活人来得快。”
  ——
  大理寺监牢分男女贵贱,萧童沿着长长的昏暗通道走进大牢深处,沿途被一双双眼睛审视。
  “哟,又来一个!”
  “长得倒不错,真香。”
  “等等,我闻出来了,是西域贡香。”
  “啧啧啧,喂,我问你,你是哪家的?”
  “瞧细皮嫩肉的,迟早被虫子咬烂,看还怎么臭美。”
  女狱史忍无可忍,甩了下鞭子,“都给我住嘴!”
  她打开牢门,请萧童进去,并未多言,上了锁便离开,走到隔壁监舍前却停了下来,对里面那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说:“别怪我没提醒你,放老实些,别招惹她。”
  女犯坐在墙根,“嘁”了一声。待脚步声远去,她瞥向一旁。
  萧童背着手,在里面转了一圈。虽然昏暗简陋,但还算整洁。
  隔壁女犯扒着栏杆,朝她喊话:“怎么称呼?”
  没有回应。
  “问你话呢!”
  见新人仍不语,女犯加重了口气:“过来!给我闻闻用的什么香。”
  萧童掀起眼皮。
  女犯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转而恶狠狠道:“不知好歹!少端着外面的派头,我们进来之前,谁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她的语气忽然转为促狭,“你犯了何罪?杀人?还是与人通奸?”
  萧童左耳一动,窸窸窣窣的声音正在靠近,睁眼一瞧,一条花蛇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她立时尖叫:“啊啊啊啊啊啊!”
  牢中笑成一片,隔壁女犯手插袖子,倚着栏杆,“怎么不装死了?”
  萧童跑了过去,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快把它弄走!”
  “你求我呀。”女犯故意朝她呼气,恶臭味把萧童熏得眯起了眼。
  她敛去惊恐之色,倏然提起左脚,又快又准地踩在蛇的七寸上,右脚尖点住蛇头,花蛇挣扎扭动一会儿便没了动静。
  萧童眉眼俱笑,声音低哑软糯:“这种蛇没毒,咬不死人。牢里漫漫长夜何其寂寞,我送你几条毒蛇陪你入睡,怎么样?”
  趁女犯震惊时,她一把抓住其衣襟,不知从哪里变出两根稻草梗,插入对方鼻中,“不是喜欢闻吗,来,我让你闻个够。”
  女犯痛苦大叫,一绺血沿着草梗滑下,她试图踢打萧童,却被后者一掌推了出去,跌坐在地上,颤抖着抽出血漓漓的草梗,疼得龇牙咧嘴,把众人看得一愣一愣。
  此女做狱霸做惯了,一时失手,既怒又羞,恨恨地盯着萧童,“你姓甚名谁?等我出去了,有你好看!”
  萧童飞出一根银针,正中对方脑门,一声尖叫后,女犯只“啊啊啊”叫唤,捂着喉咙打滚。
  “看你是女人,少扎你一根,”萧童微笑着坐下,“嘴若用来喷粪,不要也罢。”
  女犯拔了针,仍痛叫不止,爬到栏前求饶:“娘子……高……抬……贵手……”
  萧童玩着指甲,百无聊赖道:“你西边那人方才说我会被虫子咬烂,你去教教她怎么说话。”
  对方回头,踉跄着走过去,朝缩在隔壁监舍角落里的女人勾勾手,那人拨浪鼓般摆首,祈求地看着她。她们同牢多日,一直对这霸王敢怒不敢言。只见其鼻下两缕血迹半干,疼得面白入纸、冷汗如瀑,语气却不减凶狠:“过来!”
  那人哆哆嗦嗦地挪过去,被狱霸一把抓住衣襟,眼见对方手中银针朝自己喉咙插过来,她尖叫着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痛楚没有出现,女子睁开眼,狱霸已经昏倒在地。萧童抱臂站在远处,“真是无趣。”宽阔的大牢里回荡着她的声音,余音里都带着三分慵懒。
  其他人早已噤若寒蝉,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然而,在这满室寂然中,隔着走道,对面传来青年女子的声音:“足下是兰陵县主吗?”
  萧童觑过去,女子躲在昏暗的角落,看不清楚样貌。
  “原来这里不全是草包。”
  监牢瞬间骚动起来,蜷缩在地上的霸王也一动不动盯着萧童,眼神又恨又怕。
  对面人笑道:“县主放出银针之时,身份明矣。”
  “你又是何人?”
  “不敢污县主之耳。”
  萧童嗤了一声,“没劲。”说完便趺坐在榻,闭目养神。
  昏昏沉沉间,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锁链“哗哗”响动后,那脚步到了近前。
  她仍阖着眼,懒洋洋道:“大王亲临牢狱,又有何指教?”
  “县主怎么知道是我?”李慎笑道。
  “你猜?”
  李慎站在榻边俯视她,“我知道县主是冤枉的。”
  他边说边忖,她虽处牢狱,却方寸不乱,处之泰然,仍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狂样子。若换了其他十五岁的小娘子,恐怕早就哭起来了。
  萧童睁开眼。
  李慎继续道:“县主不会杀人,至少不会因退婚杀一个只见过一次的人。”
  她慢慢坐起来,这才拿正眼瞧他,语气却是嘲弄:“我恶名在外,大王也见识过的,怎么不会杀人?”
  他的笑容减了几分,“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县主没想过为何这么容易被栽赃?”
  “呵,被冤枉倒是我的错了?”萧童冷脸斜看他,他翩翩君子的优雅派头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李慎坐下,离她很近,淡淡的墨香沁入心鼻,“县主当然没有错。只是,县主这么聪明,难道不明白积毁销骨的道理?”
  萧童蹙眉,“大王到这肮脏阴暗的大牢,就为了给我讲道理?未免交浅言深了吧?”
  李慎看着旁边监舍里躺地呻吟的犯人,“折磨他人能取乐?”
  “与大王何干?”
  “县主当真不在意毁誉?”他看着她,眼神似乎能穿透她的身体。
  萧童微低着头,一双冷眸回视对方,泛着妖邪的光,“我为何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我看起来不在乎,难道大王以为我心里在乎?”她冷笑一声,“实不相瞒,我内心,反而很享受。”
  漫长的一瞬后,李慎道:“请县主宁耐一时,我会尽快还县主清白。县主如有线索,望坦言相告。”
  萧童满脸写着怀疑,“这可不是一起简单的谋杀案子,帮我对你有什么好处?”她的意思很明白,帮她,很可能就会得罪郑家,以及他们的姻亲裴家。
  “没有好处就不做吗?我既然受命主审,只想早日查清真相。”他站了起来,语气悠闲。
  她笑了笑,不信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所以那个玉坠,也是大王秉公执法了?”
  他不语。
  她挑衅道:“你要想帮我的话,就让我亲自验尸。”
  李慎并不吃惊,似乎有备而来,“验尸不行,我这里只有大理寺仵作的验状。”
  “给我。”
  李慎两手空空,“按律,不能带来给县主。”
  萧童瞪着他。
  “但我可以背给县主听。”
  “什么?”
  “我全部背下来了。”李慎表情淡然。
  她听完全文,赞道:“大理寺仵作就是比幽州的严谨,验状十分详细。”
  “县主听出什么了?”
  萧童起身道:“验状上说,刀口朝下,这说明行凶者身材比受害者高大。否则应该刀口朝上,就像这样——”她用手比划给李慎看。
  “所以县主不是凶手,因为县主不及郑大郎高。”
  “没错,”她笑道,“尸体面容平静,房中没有打斗痕迹,仆人也没有听到叫声,凶手是郑大郎熟识之人,趁其不备一击而中。凶手熟悉郑大郎,熟悉地形,说不定就是郑府人。”
  她分析起来头头是道,眉飞色舞。
  李慎暗暗赞许,许久才颔首道:“我知道了,多谢县主。”
  萧童耸耸肩,心里仍对他半信半疑,一个不熟的闲散王爷,凭什么对她的案子这么热心?难道想借机打击郑家?谁不知道郑家是保立皇四子雍王李契的?
  她追加一句:“凶手可能是个高个子女人、老人、体弱的男人。”
  “为何?”
  “凶器是把长两尺的刀子,若是康健的成年男子,完全可以贯穿心脏,而郑大郎的伤口并非贯穿伤。”
  “我知道了。”他看了她一眼,走出牢门。
  ——
  李慎从大理寺出来,被裴放堵在门口。
  “大哥,兰陵县主在里面?”
  裴放的同母兄娶了李慎的同母妹妹义阳公主,所以他也跟着兄长唤李慎“大哥”。
  “十三郎,你怎么在这儿?”
  裴放摸摸鼻子,“我听说舅父遇害,凶手是兰陵县主,我去了萧家,他们没给我开门。”
  李慎笑,“令堂是郑家人,萧家现在怎么会让你进去?”
  “是我自讨没趣,”裴放跟在他后面,“大哥,你快给我说说,萧童……县主怎么样了?”
  “她在牢中,一切还好。”
  “她是被冤枉的吧?”
  “尚无定论。”
  裴放紧张道:“大哥你是主审官,一定要救她。”
  李慎停在马车前,一本正经道:“亲舅被杀,你怎么倒关心疑犯安危?你何时与兰陵县主这么亲善?”
  裴放耳根微红,“我……舅父并非外祖母所生,只能算半亲。我当然也希望大哥早日抓到真凶,总不能让无辜之人含冤受屈。”
  见对方仍笑看着他,他找补道:“萧家深受圣人宠信,县主又是萧氏夫妇的心头肉,如果因为小人挑拨栽赃,和我们裴家还有郑家结仇,必震动朝局,我更不希望我们裴家树一劲敌。”
  李慎点点头,“这话还算像样。”
  “她会没事的吧?”
  “谁?兰陵县主?”李慎上了马车。
  裴放气道:“是!”
  李慎放下帘子,“快回去吧,好好准备明年科考。”
  裴放毫不在意,跟着跳上马车,“我看道德文章就眼疼头疼心疼肚子疼。既有门荫,何必吃那苦?”
  李慎掩袖打了个哈欠。
  “大哥又熬夜注经?”
  “不过子时,不算太晚。”
  “我若像大哥这般勤力,科考怎么也中个状头。”
  李慎温和的眼神掠过他的脸,“勤于一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能力。”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