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他的眼镜》作者:折冬声

人作为有意识的存在者,理应享有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权力——即使没有,至少也不应该大清早被人举在半空里擦个不停,浑身上下蹭得直痒。
  
  然而眼镜是不可能有人权的。
  
  眼镜盒里本来又黑又暖,许愿睡得正好。忽然盒子被打开,一阵强光刺在脸上,还没怎么清醒,又是一阵可怕的失重感。
  
  像是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丢上了正疾速上下翻腾的过山车,要不是出不了声,她一定尖叫出来了。
  
  被人拿在半空里,什么睡意都没了。
  
  对一副眼镜来说,这样的高度是相当骇人的。
  
  这也就罢了,身上还被人拿柔白的眼镜布擦来擦去,力道不轻不重,比被绑在地上挠痒痒还难受,挣扎不得,晕得视线都花了。
  
  这个人一定有洁癖,从镜架到镜片到托在鼻子上的两个小圆片镜托,一个角落也没有放过。许愿觉得自己几乎掉了一层皮。
  
  她苦中作乐地想,好在他还不算太极端,没把她丢进滚烫沸水里高温消毒,要不然,真是地府没去成、惩治恶人的油锅里却走了一道了。
  
  终于擦完了。头晕目眩里又一阵失重感,继而镜架和镜托贴上了一片温暖,有点像是她张开怀抱拥住了什么东西。
  
  ……原来是被戴上了。
  
  意识稍明,她就这样对上一双眼睛。
  
  太近了。眼睛和眼镜的距离。
  
  近得像是接吻时对视,看不清全脸,看得清那双眼睛里每一个细节。
  
  许愿怔了一阵。
  
  这双眼睛过于熟悉,仿佛她不是第一次以这样近的距离看这双眼睛,以前也看过。
  
  但她只在这样近的距离看过一个人的眼睛,因为她只跟一个人面贴面接过吻。他那时候眼睛亮而柔软,每一寸光亮都在说喜欢她。
  
  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长而错落的眼睫几乎能扫着她身上。
  
  只是此时此刻,眼前这双好看的眼睛里没有情绪,一点都不像记忆里那个总像是在笑的人。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戴着到了卧房外一方围着黑色雕花栏杆的小阳台上,春日清晨天光灿烂,万里无云,这地方很高,有几只灰白鸽子从不远处经过,翅膀扑棱棱一阵响。
  
  这座城市的早晨如记忆中一般明媚,但,如果这个人真是记忆中那个人……那他倒是变了不少。
  
  阳台上有一座浅棕色的竹藤双人秋千,很干净,坐在上面,正可在阳光里俯视整座城市,还摆了两只抱起来一定很舒服的毛绒靠枕。
  
  但他任它空着,坐在阳台另一端的椅子上,手里翻着一本厚书,毛绒封皮,应是难得的典藏版本。
  
  许愿把视线从这双没有情绪的眼睛上移开,凑到镜片另一侧去看他在看什么书,好转移注意力,不再翻来覆去地想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
  
  书页干净平整,像新的一样,每一个字都清楚。
  
  【老婆婆对她说,“我们生命结束的时候只是变成水面上的泡沫,消失无影,深海之底甚至没有一个我们所爱的人的坟墓。我们没有不灭的灵魂,我们消亡便不再复苏,我们就像绿色的海草,一旦被割掉就再也不能生长……除非有一个人是那样地爱你,所有的心思和全部的爱情都倾注到你身上,那时他的灵魂将成为你的灵魂,你从此永生,在大地上亡去后便升入天空灿烂星辰。”
  
  ……
  
  她没有灵魂,如今她永远也不能得到一个灵魂。一直到半夜过去了很久,船上依然一片欢腾;婚宴中她和其他人一起大笑,跳舞。】
  
  即使寥寥几行,许愿也认得出那是什么书。那是她很喜欢的书,从小就喜欢,即使到了高中也还时不时在课间翻看,为此被人笑过幼稚。
  
  《安徒生童话》。
  而眼下这一个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小人鱼》。
  
  高中的时候,学校办过一次话剧比赛,理科实验班是没人愿意花时间写原创剧本的,直接拿了市面上最新一版《小人鱼》的改编剧本来用。
  
  许愿和程楚歌都参演了,但,她没演小人鱼,他也没演王子,两个人纯属吃瓜群众,演的是海底的两根水草,各自抱了个比人还高的毛绒绿草道具在舞台最后面站着。
  
  那个时候还没在一起,话还没说破。
  
  舞台正中,王子与公主上演着美丽悲伤的故事,虽然演员有些蹩脚,但灯光婉转明暗,音乐时喜时戚,倒也真有几分人间憾事的意味。
  
  但两根水草当然一根也没心思去看。
  
  灯光偏斜,她低头,看见他的影子恰好落在她脚上,觉得脚背上一阵发软。“不小心”转头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视线,多漂亮的一双黑眼睛,他也在看她。
  
  如果这个独自坐在阳台上看《小人鱼》的人真的是程楚歌,那么,他现在在想什么呢,他的眼睛里还是没有情绪。
  
  童话书一页一页翻过,他看得很慢。
  
  朝阳渐升,卧房那边传来《诉说》的乐声,他合上书,起身到屋里去接电话。那是一间很明亮的卧室,靠墙的床上本白色被子叠得异常齐整,另一边有个半身高的浅褐色小书架子,一尘不染,连木地板上也反射着一层光。
  
  干净得几乎不像是住了人。
  
  他走到床头柜边,没拿亮着屏幕的手机,拿了只白色小巧的蓝牙耳机。
  
  电话接通,话都是电话另一头的人在说,他答得简短。
  
  “不早了。”
  “在哪里?”
  “……我知道了。”
  
  是熟悉的声线。
  但,与记忆里的少年还是有差别。那时候他是声音温柔又爱开玩笑的校园优等生,这时候他是个已见了些风雨的成年男人,成熟冷淡,声音和眼睛里一样没有情绪起伏。
  
  电话挂断。
  
  他取下耳机,另一只手把她摘了下去,两只镜架随着他指上动作自然折叠在一起,他把她放回眼镜盒,嗒一声关了盒子。
  
  短短几秒钟里,距离远了,强烈的失重感里许愿看清他的脸。
  
  那就是程楚歌。
  
  一个青涩不再、神情冷淡的程楚歌。
  
  衬衫袖子如少年时习惯的那样,折在手肘往下两三寸的位置,但皮肤没像以前那样苍白,有些晒深了。
  
  黑暗的眼镜盒里一切声音都听得模糊,门开而又关,他出门了。
  
  ——
  
  家里没了人,当然就该空空荡荡地安静下来了……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事。
  
  你永远不知道你出门以后家里的东西究竟都在干什么。
  
  黑暗中许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东西在打呵欠,叽叽咕咕地抱怨着什么,有东西在房间里飞,时不时撞在墙上,嗒嗒的好几声响。
  
  甚至,过了不多久,客厅那边的小音箱里传来音乐声。
  然而不是悠缓的《诉说》,而是——
  “哎呀,哎呀,你有一颗大白菜,我有一颗大青菜,大青菜啊大青菜,大白菜啊我的爱,不吃白菜不算爱……”
  “你要吃个大勺子,我给你个大胖子,勺啊勺,胖啊胖,人到中年就怕胖啊就怕胖。”
  
  看来这世上有两种东西是逃不掉的,一是死亡,二是可怕的洗脑神曲,无处不在,如影随形。
  
  许愿:“……”
  
  ……怎么回事?
  
  有个憨乎乎的声音贴着她的眼镜盒响起来,很低很小心,像是在说悄悄话。“里面好像有东西诶……”
  
  另一个声音颇没好气。“呸,不是东西!”
  
  “是东西!”
  
  “不是东西!”
  
  “是东西是东西!阿被觉得里面有东西!”
  
  “没有没有没有!”
  
  那个憨憨的声音似乎本来想怼回来,可忽然客厅里的音乐声停了,有东西嗖的一下破空而过落在床头柜上,继而是大门那边的钥匙声。
  
  程楚歌这么快就回来了,刚才大概只是下楼去拿了一趟东西。
  
  卧房里立马是簌簌几声,像捣蛋鬼们赶忙各归各位,等家里的主人开了门走进来,屋里已是一切如常,平静得仿佛刚才的古怪动静全是许愿的错觉。
  
  那些说话的声音很奇怪,有些软绵绵的,带着一种很古怪的黏音,显然不是活人。
  
  程楚歌在家里待了一天。
  低微的键盘声一直在响,偶尔接几个电话,大概是在忙。他在这里,屋里便一直什么异常也没有,没有古怪的叽叽咕咕,也没有客厅的神曲。
  
  晚上他睡得很晚。
  
  也许是不易入睡,熄灯后许久,屋里也没有入眠后绵长的呼吸声,只有一片沉寂。
  
  许愿这时候想起来自己是被摆在床头柜上。
  
  夜居一室,离他还不到一米。
  
  少年程楚歌以前带笑半真半假地向她求过婚,从那一天以后她夜里独自躺在床上就总是不自觉地幻想两个人结婚以后的日子,共居一席,入眠相依。
  
  做人的时候被他甩了,结婚夜眠自然是没成的。
  
  如今成了一副说不出话也动不了的眼镜,连个人也不是了,倒是如愿跟他在一个房间里过了一个晚上,距离还不到一米。
  
  命数真是怪异的东西。
  这座城市的夜晚这样安宁,他这样近。
  仿佛一个绮丽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屋主人终于是睡着了,这时候许愿也已经困得半梦半醒。
  
  眼镜盒外隐隐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个憨憨的声音说,“今天好多瘴气啊……”
  
  “呸。”
  
  “我好累,扫不动了……”
  
  “呸呸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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