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他的眼镜》作者:折冬声

噩梦。
  
  噩梦是什么呢?
  
  被深海包围的幽灵孤岛,鬼影重重,费尽心机逃不掉。血迹阴森的白骨宫殿,嘀嗒,一滴血落在脸上,听见头顶梁上一阵低笑。登上一列空无一人的火车,驶入永无止境的黑暗隧道……
  
  可当许愿在程楚歌的噩梦里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高中熟悉的大门。初秋的清晨万里无云,麻雀叽叽喳喳的,敞开的校门前拉了红色大横幅,写着“欢迎新同学入学”。
  
  新生报到日很热闹,门外大道边停满了车,家长们领着自家高一新生,拉着寄宿行礼不断往校门里走。
  
  不过,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里,大多没有面孔,脸上是平的。
  
  也对。
  
  如果这是一个关于高中时代的噩梦,那么那些梦境主人不曾认识的人便是路人,路人没有脸。
  
  许愿一偏头看到校门前公告栏上极为张扬的大红榜,笑了。
  
  她的高中母校是市里最好的中学,不知是不是喜欢向后面第二第三的学校炫耀生源,高调不已,年年把新生里中考成绩在市前100的列在公告栏里,同时也供路过校门外的初中生们对着榜上优等生心向往之。
  
  她第一次看到程楚歌的名字便是报到那天在这张公告栏上,因为他们的名字是紧挨着的。不仅是挨着的,而且,挨得很是巧合——两个人中考里语数外理综四门课的成绩,竟然是一模一样,语文127,数学150,英语145,理综140。
  
  她那时没想太多,只觉得,真巧。
  
  她现在想再去看一眼。
  
  可乍从眼镜恢复成人身,有点没太适应,重心往前一倾,差点倒在地上。好在是被自己背着的书包拉住了。
  
  转头一看,背着的哪里是书包,是团白被子。
  
  被子说,“啊啊啊别动别动,阿被好怕。”
  
  被子里塞着的童话书强行镇定着说,“怕怕怕,怕什么怕,呸!”
  
  被子里又飞出个耳机自觉地挂在了她耳朵里,低声说,“这个梦我们以前来过好多次。”
  
  “出了什么事吗?”
  
  “一开始……呃,很正常,就是,很正常……然后就会突然不知怎么的,嗯……”
  
  它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被子里的童话书于是没好气地接了一句,“然后就会突然世界末日。”
  
  “好可怕!阿被好怕!有时候是僵尸,有时候是洪水,有时候有好大好大的火,有时候啊啊啊……”
  
  耳机叱道,“小声点!”
  
  被子可怜巴巴地住了口。
  
  耳机继续对许愿说,“再然后,主人他会在什么僵尸潮、大洪水、大烈火里站着,也不挣扎,到天亮才会醒。”
  
  梦虽然是假的,可那疼恐怕是真的。
  
  但即使在梦境里事情也不该是无缘无故的,那些“世界末日”的到来一定有一个原因,而那原因一定就在眼前这所学校里。
  
  她要找到这个原因,结束他的噩梦。
  
  许愿耐着性子把一直哆哆嗦嗦的被子哄好了,穿过大多没有面孔的人群,到了公告板前面。
  
  虽说是炫耀生源,可公告上的措辞却很平淡,字体也是中规中矩——这是装得低调的炫耀。
  
  从上往下数着看,第一个名字是中考状元,再往下是第二名、第三名……到了第十七名,那里本该有两个并列的名字,程楚歌,许愿,后面跟着他们命中契合般一模一样的中考分数。
  
  但是,没有“许愿”。
  
  第十七名只有个孤零零的程楚歌。
  
  许愿怔了怔。
  
  他梦里没有她。
  
  她抬眼,在公告玻璃窗的反光里看见自己此时此刻的模样。
  
  没有五官。脸上是平的。
  
  她与那些他从来不曾认识的路人是一样的。
  
  ——
  
  许愿走在校园开学日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都不需要看路,脚下本能地便往高一时的教室走,迎面碰上了几个有五官的人,他们是她高中三年的同班同学,有些在初中就认识了。
  
  可他们嬉闹聊着天走过她身边,就像是没看见她。
  
  仿佛她在梦境主人认识的世界里隐形了,消失了。
  
  走过一段斜坡,到了体育馆门前的岔口往左走,进了第三教学楼正门,右拐,上楼梯,到了三楼便直走,第三间教室。
  
  理科实验班,高一14班。
  
  窗外恰好对着教学楼下来大梧桐树的树冠,绿森森的,总有麻雀在里面吵闹,有时甚至会飞进来。
  
  许愿走进去,在昔日的同学们中间找了自己当初的位置坐下,满教室的人她全认识,满教室的人里只有她没有脸。
  
  谁也没来跟她搭话,谁也没看她一眼。
  
  她耐心地等,她记得这一天。
  
  九点了。
  
  走廊尽头略显刺耳的铃声骤然响起来,教室里静了,刚与新同学搭了会儿话的新生们老实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做好,略微紧张地等班主任进来。
  
  教室里还有一个位置是空的,就在许愿左手边隔了一段走道再往后数两排的位置。因为有个人迟到了。
  
  嗒,门开了,班主任秦老师走进来,讲台上威严而不失友好的开场白说了没两句,教室门被轻轻敲响,有人在门外带笑说了句不好意思。
  
  许愿抬头看过去,就像当年那样。
  
  一模一样的教室,一模一样的九月阳光,一模一样的门外迟到的清瘦少年。
  
  十五岁。
  
  开学第一天就迟到,这样窘迫的事情,他却不慌不忙,脸上的歉意有恰到好处的礼貌,又带着笑,谁能对着他生起气来?
  
  秦老师反正没生气,说了句没关系,抬抬手让他进来了。
  
  他在全班的注视下全然没有紧张的样子,单肩背着书包从容进了门。满了人的教室里只有一个空位置,那么显眼,他本该一眼就看到。
  
  可是他当年在这间秋阳倾落的教室里第一眼看见的不是他的空位置,是与那个位置隔了右手边一条走道再往前数两排的姑娘。视线相对只一瞬,她低头移开视线,他脚下微微一慢。
  
  但在这个梦里,他根本没有看见她,路过她身侧,径直到位置上坐好了。
  
  讲台上的秦老师继续着她届复一届的开场白,内容无非是鼓励大家要好好学习,心无旁骛,偶尔适当地参与学校的文体活动,比如话剧比赛。
  
  许愿没听。
  
  当年没听,现在也没听,低着头看指甲,回想他刚才路过身侧时的脚步声。指甲上落过他的影子,仿佛就有了一份看不见的分量。
  
  秦老师说完了开场白,又说接下来选班干部。
  
  理科实验班里好像没几个人热衷于做班干,除了班长是三选一,其他基本是等额选举,一个位置只有一个人报名。
  
  一圈名目的班干部选下来,最后是两个生活委员,要一个男生,一个女生。
  
  生活委员负责的事情又多又杂,要收班费,要照管教室里的饮水机换水,要把各寝室每周的查寝分数统计好报给老师,要是有什么需要大家凑钱的班级活动,还得算半天帐。
  
  没什么人愿意做。
  
  当年,是许愿觉得半天没人举手,教室里太尴尬,于是低声举手报了名,才说完便听见左边后排有个好听的声音,说他可以做男生活委员。
  
  那是程楚歌。
  
  后来的事都是顺理成章的。都是优等生,都是生活委员,时不时找个请教数学题的借口、找个一起算寝室卫生分的借口就搭话,直到有一天她生理痛,体育课请假一个人趴在教室桌上休息,他翘课回来,拿她的小保温瓶给她倒了水。
  
  瓶子轻轻放在桌子上,他低声说喜欢她。
  
  许愿说,“哦。”
  
  拿过水瓶,本来是要喝热水镇一镇肚子疼,结果手是抖的,水撒了一桌子。心思显而易见。
  
  但是,此时此刻,这个梦境世界的教室里没有许愿。
  
  于是当拿着班干部名表的秦老师问“有人愿意做生活委员吗”,教室里一片安静,始终没人回应。
  
  安静。越来越安静。
  
  先只是教室里没人说话的安静,再然后,连教室外面也跟着静下来了,窗外梧桐树里麻雀像是被冻住了,不叫唤。
  
  静。
  
  越来越静。
  
  教室里的同学们仿佛被冻住,一动不动了,表情也僵在脸上。
  
  世界被按了暂停。
  
  物灵蓝牙耳机在许愿耳边低低叹了口气,说,“来了。”
  
  许愿转身看向梦境的主人。
  
  他仍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他那时特有的若有若无的笑,手指间一下一下地转着笔。异样的世界里只有他一切如常。
  
  假装没发现这阳光灿烂的世界在摇摇欲坠。
  
  黑色签字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越来越慢,少年脸上的笑意从眼里渐渐退下去,终于,他轻轻把笔放在桌子上,褪去年少时的柔光,神色冷淡如成现实世界中已经成年的那个男人,盯着面前的桌子一言不发。
  
  远处隐隐传来轰鸣声。
  
  一阵洪水般的东西从天际涌过来,铺天盖地,但那不是水,是火。暴烈的火,颜色深烈,声势浩大地烧毁了火焰里所有的东西。
  
  它们是冲着他来的。
  
  但程楚歌安静坐在位置上,一点逃的意思也没有。
  
  许愿慌忙起身跑过去,顾不上别的,拉起他的手就想带他往外跑,可他毫无反应,她根本拉不动。
  
  “程楚歌!”
  
  他还是没动。
  
  她又叫了几次,急了,连三个小物灵也飞出来用力推他。这边胶着着,窗外的火海已近了,几乎已经探到窗外,梧桐树上烧出一片赤红火树影子,微微一阵响,听得人发慌。
  
  “程楚歌!”
  
  许愿一直往外用力的手上忽然受了一股力,他毫无预兆地反手拉了她一下,她一个跌撞撞到他身上。
  
  他身上是暖的。
  
  抬眼,那双漂亮的眼睛正看着她。
  
  不是像外面现实世界里一个人类和一副眼镜在巧合下的视线相对,是他真的在看着她。
  
  他注视她,缓缓收紧拉着她的手,平静的神色像被什么东西渐渐染开。
  
  “……愿愿?”
  
  许愿怔了怔。他以前从来没这么亲昵地叫过她的名字,他们总是刻意似的直呼对方全名,程楚歌,许愿,程楚歌,许愿。
  
  她说,“我在。”
  
  “……愿愿。”
  
  “嗯。”
  
  世界又安静下来。
  
  窗外洪水般的烈火静止了,像是时间暂停。
  
  程楚歌慢慢伸手揉了许愿的头发,她发丝是软的,他掌心温暖。他说,“你回来了。”
  
  “嗯。”
  
  被人拥进怀里的时候,许愿忽然意识到这噩梦是什么意思。
  
  噩梦就是,没有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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