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他的眼镜》作者:折冬声

说是天亮,其实屋里也还昏暗,因为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到日出还没停。
  
  天上抹了灰云,一片浓,一片淡,隔着玻璃窗上挂着的道道条纹,都成了歪歪扭扭的,看不清。
  
  像梦。
  
  卧房里很静。
  
  被子里的人醒了,但没睁眼,好半天也没动一动。
  
  被子覆在他身上,也没动。书架上毛绒绒的典藏版童话书老老实实地夹在两本厚厚的德文书之间,床头柜上,蓝牙耳机和盒子里的眼镜也乖乖待在该在的位置上,像死物。
  
  沉暗,仿佛屋里就他一个人。
  
  梦总是刚醒的时候记得最清楚,但过不了多久,对做梦的人来说,那些本就支离破碎的片段便如浓云散去,缓坠深渊,一点一点想不起来了。
  
  雨还在下。
  
  程楚歌掀开被子,起了身到浴室去。屋里光线不明,他也本来就没什么表情,暗中观察的几个物灵谁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天色昏暗,浴室那边电动牙刷的声音响了一阵,又传来淋浴声,跟窗外的雨声融在一起。
  
  是稍微活动活动的安全时机了。
  
  安徒生童话立马从两本大部头德文书里蹭了出来,半空里把自己抖了抖,嘴里低声抱怨着“挤死了能不能给我换个位置”,被子一下跳起来,虚着声音说,“我们成功驱散了一次噩梦诶!”
  
  蓝牙耳机啪地一下撞在一旁的眼镜盒上,声音又低又快,听上去也很兴奋。“里程碑!这是我们迈向守护灵的第一步!”顿了顿,语气不变地又补了一句,“……虽然我没看出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被子欢乐得把自己扭成了一个团子,“而且在梦里的时候主人他笑了诶!阿被从来没看他笑过。”
  
  “不过,奇怪,怎么他醒了以后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可是阿被好高兴!”
  
  “而且他好像不仅不高兴,还比以前更不高兴。”
  
  “可是阿被好高兴!”
  
  外面的小物灵们嘀嘀咕咕说话的时候,许愿一直趴在盒子里没动静。她半空着脑子,在回想那个梦。
  
  九月熙攘的高中校园。阳光。小吃街上的炸土豆。少年动作轻柔的手。
  
  这些,好像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跟后来那句不容抗拒的话连在一起,天差地别,就像安徒生童话里不该出现喜羊羊和灰太狼。
  
  高考结束没几天,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
  
  那是最长的一个暑假,太阳刺眼,热得地都在冒气,时不时下一场暴雨,而且一直紧盯着的手机屏幕一次也没有因为他而亮起来。
  
  有一天她跟闺蜜方文意坐在奶茶店里,她望着杯中乳白的椰子奶茶一直发呆,方文意叽叽喳喳地分析着一向对她好过头的程楚歌为什么会甩了她。
  
  方文意先是正儿八经地说,“人与人之间分手一般是因为不喜欢了,但这一点肯定不适合程楚歌,他那么喜欢你。”
  
  顿了顿,她没反应,方文意便吸了一大口奶茶,开始胡说八道了,一面嚼着珍珠一面掰着手指头一一数来,“根据我看过的言情小说,这种有隐情的分手背后有很多可能。
  
  “第一种,也是最流行的一种,俗名叫做‘给你三百万离开我儿子’。不是我冒犯,但你家许爹明明有钱却总是穿得如此……朴素,可能程楚歌他妈妈是个势利眼,家长会上见了许爹觉得你们家真的很穷,以为你是灰姑娘要扒上她儿子,很不喜欢你,强行逼迫他跟你分手。他努力抗争,但他妈妈又说,要是不分手,就动用他们家的势力篡改你的高考成绩,他为了你的前途,不得不妥协。
  
  “第二种,也是最小家子气的一种,学名叫做‘你到底有几个好哥哥’。你,许愿,人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小学的时候泡泡堂还玩得可厉害,一手带大了全班人,简直就是一代女神。很多男生喜欢你啊,程楚歌觉得很危险,所以假意分手试探试探你。
  
  “第三种就不需要太担心,他在跟狐朋狗友玩大冒险游戏,内容是对女朋友说分手。这样的话,他再过几天肯定就会打电话找你求复合。
  
  “第四种很结合时事,这不,咱们前两周才考完试嘛,再过几天就出成绩了,程楚歌他忘记填英语选择题答题卡,高考彻底考砸了,不能跟你一起去A大,落榜生他不想拖累你。
  
  “而第五种,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的,”方文意呼啦地又吸了一口奶茶,咽下去,嘻嘻一笑。“他得了绝症马上就要死了,不想让你年纪轻轻守寡,太伤心。”
  
  ……瞎扯。
  
  然而方文意是瞎扯,许愿那时却有些被吓着了,后来居然还辗转去向人打听程楚歌是不是真得了什么病,生怕他真的生病受罪,结果又在别人一脸莫名其妙地说他好得很的时候,唾弃自己身为前女友想太多。
  
  她到死都没想明白他怎么就不要她了。
  
  浴室那边的水声停了。
  
  四处舒展筋骨的物灵们反应迅速,等湿着头发的程楚歌走进来换衣服的时候,除了窗外仍没个消停迹象的细雨,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换衣服,擦头发,动作从容利落,脸上始终波澜不惊。
  
  过程里还顺手接了个电话,那边抱怨说局里花大钱新买的定位仪居然进了雨,正在抢修,他可以晚点再过去。
  
  他说知道了。
  
  八点半。
  
  按理说是该去吃早饭。
  
  他没去厨房,走到小书架前,俯身把一本毛绒绒的典藏童话书从两本德文刑侦笔记间取出来,书看着还是新书,但,其实已经买了五年了,没能送出去,保存得悉心。
  
  推开小阳台的落地窗,一阵湿润雨气扑在脸上,春寒走了不久,隐隐还有些凉意。
  
  有顶篷,外面虽下雨,阳台上倒还干净,他捧着书在椅子上坐了,雨声里翻了两页,这才想起来忘记戴眼镜了。
  
  倒不是视力出了什么问题,只是今年以来状态不好,眼睛有时候看得不如以前清楚。
  
  刑侦局不远处的眼镜店里随手买的新眼镜是金丝细框、薄镜片,看着虽然普通,却是好物,因为轻盈,戴起来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仿佛它并不在这里。
  
  童话书一页一页翻过,有时觉得架在耳朵上的细长镜架隐隐动了动,仿佛是在蹭他。
  
  有时候还觉得翻页的时候手指上碰了些若有若无的阻力,像是书在闹脾气,暗地里使绊子,不给看。
  
  ……昨天睡得不算好,是错觉吧。
  
  雨声如旧,屋里忽然响起手机铃声,那声音有些突兀。
  
  而且,刑侦局刚刚才来过电话,这么短的时间,不会打扰他第二次。
  
  他放下书到里面去拿了蓝牙耳机听电话,那时恰有一阵凉风递进来,他觉得在耳朵里听见个小小的声音打了个没藏住的喷嚏。
  
  ——啊啾。
  
  程楚歌:“……”
  
  他抬手揉了揉耳机,但,耳机就是耳机,再没有任何异常了。
  
  ……也许今天晚上需要早点睡了。
  
  电话接通。
  
  那一头先是沉默许久,没人说话,只有一条断断续续的滋滋声,像一台放着破碎磁带的老式录音机。
  
  滋……滋……
  
  他知道是谁了。
  
  他不疾不缓地走到阳台去拿回放在椅子上的童话书,把它重新在书架上小心放好,然后关上了落地窗。
  
  他往外看。
  
  隔着一层玻璃,灰蒙蒙的铅云下面,一切都有些模糊。天在下雨,这样绵长的一场雨,刑侦局新买的那台定位仪很容易就“坏了”。
  
  电话那头仍不说话,于是他先开了口。“喜欢捉迷藏?”
  
  滋……滋……
  
  良久的沉默。
  
  程楚歌抬手看了表,九点。
  
  他说,“他们在阁楼里找到一个微笑布娃娃,没有手,没有脚,眼睛也被挖出来了。”
  
  滋……滋……
  
  “哈……”
  
  古怪的声音里,隐隐一阵压抑的笑。
  
  电话断了。
  
  ——
  
  程楚歌一出门,被重新装回眼镜盒的许愿立马便推开盖子钻了出来。
  
  刚才那个古怪电话接通的时候,她贴在他脸上,明明什么也听不见,却觉得身上像是被缠了水草一样难受,挣脱不得。
  
  即使现在也还觉得有点头晕。
  
  那是什么人?
  
  她用力把自己抖了抖,四下张望一阵,想找稍微靠谱些的耳机问问,却到处也没看见它。
  
  看来是被程楚歌戴着出去了。
  
  再一转头,看见被子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团,在床上瑟瑟发抖。
  
  她凑过去。“阿被?”
  
  “啊啊啊啊!!!”
  
  被子嗖的一下竖起来,把自己整张贴在了墙上,像锅里一张雪白的大饼。
  
  怪可怜的。
  
  许愿猜这大概也是刚才那个古怪电话的影响。
  
  她不再叨扰胆小的被子,飞到书架上去,伸出镜架戳了戳又被夹在大部头间的童话书,“你知不知道刚才打电话的是什么人?”
  
  安徒生童话大概也怕,取暖似的甘愿挤在这里,连手脚也没伸出来。“呸。不是人。”
  
  “是鬼?”
  
  “是堕落的守护灵。”
  
  “它为什么要找他?”
  
  “你晚上问耳耳,”安徒生童话又往里缩了缩,“我跟阿被又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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