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美人》作者:月中折桂

春天是四季的开头,是一年的翻新,可再崭新的春天,也应当有冬天的铺垫。
  
  而唐叶心对曾经的经历,仿佛遭遇一处断崖——她对过去的记忆,只剩下一片空白。
  
  “哑巴哥,吃饭吃饭!”
  
  徐二道把狱卒送来的隔夜饭给她端了过来,坐在旁边开始狼吞虎咽。
  
  唐叶心从沉思中醒了神。
  
  她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待在沧州大牢,每天饱尝着饥饿劳累之苦。
  
  这间牢房一共关了三个人。
  
  叫她吃饭的徐二道,十四岁,是个小偷。也许本名叫徐二盗,为了掩人耳目才改的字。
  
  另一个人叫秦无涯,不知道犯了什么罪,也从来不搭理她。
  
  听到徐二道叫自己哑巴,唐叶心端着碗,不由地动了动嗓子。
  
  依旧还是发不出声音。
  
  她应该是被人喂下了某种毒药,短期内说不了话,头发也被剪了——鸡窝似的断发贴在脸颊两侧,看着十分阴郁,像个穷困潦倒的倒霉蛋。
  
  这里的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男人,不过就凭她现在的形象,自己也没法把自己当成女人。
  
  天亮后,所有牢犯都得出去干活。除了挖矿,运石,还要忍受监工的鞭刑。
  
  也许是因为她看着老实,徐二道平时同她形影不离,一起干活。
  
  但今天他似乎举止怪异,鬼鬼祟祟,一路上欲言又止。
  
  趁着监工转身的空当,唐叶心拐了拐他,目露疑惑。
  
  徐二道见此,低下声对她说:“我听说甲字房的人,有个叫梁岐的,正跟他的手下密谋要逃狱……”
  
  唐叶心心神一动,却不露声色,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徐二道又说:“你看见刚刚咱们装石头旁边那个矿洞了吗?据说里面错综复杂,有前人留下来的生路,反正生路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晓得……哥,你在听我说话吗?”
  
  唐叶心留神了一下监工的位置,随后加快了推车的速度。
  
  等车子到了地点,她把徐二道拉到一边,假意做活,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徐二道咧了咧嘴,道:“这个梁岐,他老子是江南第一商会的会长,黑白两道通吃。而且你难道没发现吗,有个别几位爷可从来不会吃鞭子,梁岐就是其中之一。”
  
  他伸出手,挡在唐叶心耳畔低语:“我怀疑,他早就已经打点好了。”
  
  唐叶心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了然。
  
  这几天,挖矿的那波人几乎就没离过岗,他们明里在帮朝廷挖矿,或许暗里早已经对那洞中情形了如指掌,只在等待时机而已。
  
  如果徐二道所说为实,她得想办法蹭一蹭这次机会。
  
  这时,不远处的人群突然传来一阵动乱。
  
  二人心生异样,相视一眼,随后起身围了过去。
  
  透过人群的缝隙,唐叶心看到一群人与另一个人相对而立,呈对峙之势。
  
  那群人当中有个领头羊,此人除了衣服脏兮兮的,浑身上下找不着几道伤疤。
  
  徐二道指着那人,悄声对她说:“他就是梁岐。”
  
  唐叶心未露声色,却突然注意到梁岐对面的男人。
  
  这人孑然屹立,显得形单影只,那张脸在人头攒动的阴影中,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
  
  唐叶心刚要想起来是谁,身旁的徐二道说:“秦无涯,怎么是他?”
  
  这声低呼,引得前面的人群突然转过身来盯着他俩,徐二道急忙打着哈哈搪塞了过去,才没有引起更多的注意。
  
  只见梁岐似笑非笑地盯着秦无涯,语气中却充满挑衅的意味:“哟,这不是秦爷吗,怎么,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啊,非往人脸上撞?”
  
  秦无涯似乎不太愿意搭理他,只冷冷地瞥了一眼。
  
  梁岐啧了一声,抱着手说:“别不吱声,好歹道个歉哪。”
  
  岂知,等了半晌,秦无涯只吐出了一个字。
  
  “滚。”
  
  此字落下之后,梁岐脸上虚假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他逼近一步,对秦无涯说:“你非要跟我对着干,是吗?”
  
  秦无涯淡淡地应了句什么,唐叶心却没听清楚。
  
  只是那句话说完后,梁岐的神色顿时一变,目露狠厉,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屈辱。
  
  唐叶心心下一顿,看这两人剑拔弩张,这一架恐怕在所难免。
  
  俗话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她怕惹上麻烦,打算不再继续观望下去。
  
  她从人缝里退出脑袋,看见徐二道撅着高高的屁股在里面看得正起劲,忙伸手使劲拽了一把他的裤腰带。
  
  徐二道退出来,提了把裤子,兴奋地说:“哥,里面打起来啦,你押谁赢?”
  
  唐叶心对他摇了摇头。
  
  谁赢了都不关她的事,这帮有背景的亡命之徒,沾上丁点关系都是大麻烦。
  
  徐二道说:“你啥意思?”
  
  唐叶心向下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个赶紧走人的手势。
  
  徐二道很是遗憾,但也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没有执意凑热闹。
  
  可正当二人想退出去时,一阵喊叫声响起,一时间仿佛有颗炸弹在人群中炸裂开来。
  
  一个人影重重地摔了出来,此人在碎石地上翻了两翻,正好趴在了唐叶心的脚边。
  
  唐叶心眼皮一跳,抬了抬破破烂烂的布鞋,裸露的大脚趾头翘了一下,瞧见对方高挺的鼻梁。
  
  正是梁岐。
  
  唐叶心赶紧把脚一缩。
  
  当是时,惨叫声此起彼伏,人群里又哐哐哐哐撞出来四个人,都正砸中地上的石头。
  
  一瞬间灰尘铺天盖地,唐叶心忙不迭捂住口鼻,耳边清楚地传来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还有谁来?”
  
  一人沉声问话,顿时四野阒然,无人胆敢声张。
  
  唐叶心应声抬头,见人们已经不由得地给秦无涯让了条路出来。
  
  那秦无涯浑身的戾气,宛如修罗,目光令人胆寒。
  
  囚犯之间不断你推我搡,唐叶心被挤得一个趔趄,正是这虚晃一步之间,不知是谁趁机在她背上推了一把。
  
  唐叶心登时栽倒出去,撞上一堵人墙。
  
  彼时秦无涯正杀得眼红,垂眼一看趴在自己胸口上、瘦小如豆苗儿似的唐叶心,只见对方近在咫尺的清澈眼眸里,满是恐慌。
  
  他微微启唇,吐出的气息好似寒冬的冷霜:
  
  “你?”
  
  唐叶心身子一僵,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她急切地想否定,却因为嗓子的缘故,说不出半个不字。
  
  秦无涯冷冰冰地盯着她,忽然单手捏住她的肩胛骨,问道:“那废物人呢?”
  
  他问的是梁岐。
  
  唐叶心被他冷硬的指节捏得生疼,但奈何反抗不了,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秦无涯目光一沉,松了她的肩,转而捏住她的脸,迫使她的双唇微微张开。
  
  他扫了一眼她口中红舌,似乎在确定她到底是真哑巴还是装哑巴。
  
  唐叶心疼得眼泪直飙。
  
  “吵什么吵!都他娘的不干活在这儿赶着上坟呢!”
  
  伴随着几声鞭响,监工来了。
  
  秦无涯侧目而视,随后将她随手推开,孤身走了。
  
  唐叶心一时间脚底发虚,踉跄倒地。
  
  姗姗来迟的监工边抽鞭子边骂人,人群很快就散去。
  
  唐叶心挨了几鞭,捂着伤往回走。这时,她看到徐二道从远处的石堆后面冒出头来,跑到了她跟前。
  
  他一来就急忙解释:“哥,不是我刚刚不帮你,我没想到被推出去的人是你,我要知道是你的话,一准儿就窜出去,拖也要把你拖回来的!”
  
  唐叶心虚虚一笑,没有搭理他。
  
  反正再好听的话都是人编出来的,刚才他究竟是不知道还是不敢去,谁清楚呢?
  
  走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拉住了徐二道,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徐二道说:“你问是谁推的你?”
  
  他大概是想戴罪立功,以表诚心,当机立断地回答了她:“是梁岐,我看见他动的手,但我没仔细看他推的人是谁,如果我知道是你的话,我就是拖……”
  
  唐叶心抬手打断了他,扭头走了。
  
  既然对方是位惹不起的主,还是算了。
  
  她一向不爱惹麻烦,只要不危及她的生死,大多时候能忍则忍、得过且过,这事就权当没发生吧。
  
  夜里,所有犯人都被重新押回了大牢。
  
  幸亏梁岐所待的甲字牢房在东边,唐叶心所待的牢房在西边尽头,也避免了仇人相见。
  
  秦无涯还是跟往常一样待在固定的角落。饭来了就吃饭,吃完饭就靠着墙睡觉,谁也不理。
  
  起初,唐叶心还担心他会找自己麻烦,现在看来是她多虑了。
  
  对方也许连她的脸都没记住。
  
  饭后,徐二道又来找她谈越狱的事。
  
  他说:“你知道他们今天为什么打架吗?表面上看着是因为秦无涯撞了梁岐的人,实际上就是梁岐借题发挥,他们是在争谁当老大而已。你没听梁岐喊秦无涯什么吗?他喊他一声秦爷呢。”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闭着眼睛的秦无涯,小声道:“他绝对不简单。”
  
  “我猜,他们肯定是想先争个高低,赢了的人才有资格进那山洞,带领自己的人出去。”
  
  唐叶心对此不敢苟同。
  
  逃跑一事理应要多低调有多低调,犯不着这样大张旗鼓,白天的事情,充其量就是梁岐皮痒找揍而已。
  
  徐二道问她:“哥,你也想出去吧?我有一计,咱们现在只要找个机会加入梁岐手底下,那等他们逃跑的那天,肯定会带上我们的。”
  
  简单的来讲就是投入敌营,可是哪里来的机会去投奔?
  
  唐叶心目露疑惑。
  
  徐二道说了一声哎哟喂,道:“你今儿不是误打误撞地当了梁岐的挡箭牌吗?这叫什么,这叫仗义相助。你要去提,他一定让你入伙,否则他在自己的弟兄面前下不来台呀。”
  
  唐叶心微微蹙眉,不置可否。
  
  她只记得,白天被打得满地找牙的人,也是梁岐。
  
  沧州大牢里除了囚犯和官兵,很可能还有一种人。
  
  他们拿钱办事,或许是收了诸多势力的好处,谁给的更高就帮谁。至于哪一位能成功逃出去,就要看这笼子的野兽谁更凶猛。
  
  这当中利害关系错综复杂,如果一定要选择站阵营才有机会逃出去,现在就做决定,未免为时过早。
  
  第二天中午,所有囚犯原地休息,监工给每人发了两个馒头,吃完就得继续干活。
  
  唐叶心正埋头啃着干巴巴的馒头,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堆男人的身影。
  
  她一抬头,顿时傻眼了。
  
  只见梁岐欺身瞧她,那模样神情,与昨日看秦无涯时如出一辙。
  
  梁岐盯了她一会儿,又朝一旁的徐二道挑了一下眉毛。
  
  徐二道见此,把馒头往嘴里一塞,迅速躲远了。
  
  唐叶心眼瞅着梁岐慢慢地朝她蹲下身来,右眼皮也突突地跳了两下。
  
  只听有人说:“大哥,就是他,好像还是个哑巴。”
  
  梁岐听此,了然地点点头。
  
  他玩味一笑,忽然伸出手臂勾住唐叶心的脖子,顿时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低声问她:“小哑巴,犯了什么事儿进来的?”
  
  唐叶心一愣,嘴里有一口馒头哽在喉咙,咽不下去,可有张脸近在眼前,吐也不行,一来二去的,竟然硬生生地憋出了眼泪花子。
  
  梁岐见此,讥笑道:“多新鲜,小爷又不会吃了你,哭屁?”
  
  旁人一阵嘲笑。
  
  而唐叶心终于忍不住,推了把梁岐,低头干呕起来。
  
  梁岐愣了愣神,他身后有个不怕死的说:“大……大哥,他咋瞅你瞅吐了还?”
  
  “你他娘的会不会说话,那是被咱们公子给吓的!”
  
  唐叶心用袖子胡乱擦了把嘴角,心里也凉了半截。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梁岐并没有追究她刚刚的举动。
  
  他只是伸手夺走了她手里的干馒头,转而从旁人手中取来两只热腾腾的肉包子,放到了唐叶心手中。
  
  包子的香味弥漫开来,就连躲到一边的徐二道也禁不起诱惑,探出了头。
  
  十几天不见荤腥,唐叶心盯着手里的肉包子,忍不住兀自咽了咽口水。
  
  梁岐见此,明知故问:“香吗?”
  
  香是挺香,就怕有毒。
  
  梁岐又说:“其实只要你想,以后天天都能吃上肉包子。”
  
  对方话里有话。
  
  唐叶心望着他,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包东西,放到了她手心。
  
  他说:“你和那姓秦的不是住在一起吗,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唐叶心一愣,顿时像接了一只烫手山芋,忍不住要缩手,却被梁岐紧紧地抓了回去。
  
  眼前的男人目露狠戾之色,拍了拍她的脸,对她说:“别怕,事成之后我自会帮你收拾烂摊子,那些狗官不敢查我。不仅如此,你要是表现出色,我还会带你离开这儿。”
  
  唐叶心一凝眉,突然觉得不对。
  
  她、秦无涯还有徐二道,明明同住一间牢房,为什么梁岐不去找徐二道,而是专程跑来让她去下毒?
  
  对方这么做,或许只有一个原因——她是个哑巴。
  
  不会说话,就相当于失去了最佳的辩解机会,哪怕她识字,能写,但官兵会给她这个机会吗?
  
  对方的条件看似十分诱人,但仔细一想,倘若东窗事发,她就是个替死鬼。
  
  唐叶心脑子里乱成了浆糊,再反应过来时,周围的人已经全走光了。
  
  徐二道又爬了回来,两眼放光似的盯着她手里的包子,吞着口水问她:“哥,刚刚那梁三公子跟你说啥了?”
  
  唐叶心暗自收好了那一小包毒药,佯装后怕地摇了摇头。
  
  事做不做另说,包子在手,不吃白不吃。
  
  她分了一个包子给徐二道,别的事一概不提。
  
  午饭之后,再回矿地时,除了时不时地挨鞭子以外,唐叶心始终觉得背后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她。
  
  她偶尔碰见从矿洞出来的梁岐,对方每次有意无意与她擦肩而过,都用肩膀撞她,表情玩味不已。
  
  唐叶心如芒在背,摸了摸袖子里的那包毒药,脑子里乱作一团。
  
  这毒不下,梁岐不会放过她,可下了,也就等于中了梁岐的计谋,她也不想白白背上人命。
  
  这包毒药究竟该怎么处理,才能解决眼下的麻烦?
  
  唐叶心眼前闪过忙忙碌碌的身影,鞭笞之声不绝于耳。
  
  良久,她垂了垂眼睫,不动声色地低头继续干活。
  
  第三日,沧州大牢的氛围似乎有些怪异,某种暗流涌动之势隐隐浮现。
  
  而死刑犯中又很快传开一个新消息——有一位监工中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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