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之晨》作者:林笛儿

    第四章

    夜里下起雨来,浠浠沥沥,在窗外滴了一夜。天亮之后,天空仍旧乌云压顶,雨丝下一阵,停一阵,像是一个妇人的哭泣―――稍有平复又被新的伤心逼得泪如雨下。

    舒晨醒得很早,于芬帮他洗了脸,换了新衣,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坐在餐桌边等舒畅。

    舒畅一夜没怎么睡好,不知做了个什么梦,醒来后,浑身象被坦克碾过,没一处完整的地方。抬手撑起,摸到枕头湿湿的。

    洗漱好,坐在化妆镜前涂日霜,一拉抽屉,看到里面鳄鱼状的首饰盒,她怔了怔,拿出来,缓缓打开。

    首饰盒里有一只戒指、一条项链、一根手链,都是黄金制作的,花式老旧,质地却非常纯真。这三样东西,价值不,但在杨帆家却代表着特别的意义。舒畅和杨帆登记后,罗玉琴才把这三件首饰拿给了舒畅,说是杨帆的奶奶给她的,她现在给舒畅,等舒畅生了儿子后,这首饰再给舒畅的媳妇。

    严格来讲,舒畅只有使用权,并没有拥有权。舒畅当时想拒绝接受,因为她不能保证她一定能生个男孩,再说她暂时也不想生孩子。

    杨帆悄悄捏了下她的手,“快谢谢妈妈!”

    舒畅有个傻哥哥,罗玉琴担心杨帆以后的负担重,一直不同意这门婚事。杨帆差不多是三十六计都使出来了,罗玉琴也没点头。后来,罗玉琴不知从哪听到的,不久,舒家那条街,房地产公司要开发建高档住宅。舒畅家三百多个平方,估计能赔偿个几百万。罗玉琴一琢磨,才接受了舒畅。

    罗玉琴心中的小算盘,舒畅当然不清楚。得知罗玉琴不再阻拦她和杨帆一起,心里面长吁了一口气。

    “这是妈妈的心意,接呀!”杨帆见她仍在迟疑,又推了一把。

    舒畅这才双手接过罗玉琴手中的首饰。

    回来的路上,舒畅对杨帆说:“这首饰,我怎么可能戴,还是放在妈妈身边比较好!”

    “小傻瓜,戴不戴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它的意义,说明我妈妈已经把你当媳妇待了。”

    舒畅撇下嘴,没再说什么,带回来后,就一直塞在抽屉中。

    昨天晚上,罗玉琴特地提到这首饰,嘴上说是不要了。舒畅知道那是反话,她之所以说出来,就是提醒舒畅的。

    舒畅不伤心这几件首饰,只是为罗玉琴的话弄得有点心酸。

    平静了下心情,舒畅才走出房间。

    雨仍在下,舒畅看了看天,她让爸妈呆家里,她陪舒晨去医院。爸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应该安享晚年了,现在却还在为儿女操心,想起来就不忍。

    舒晨今天不是做透析,而是做一个特殊性的检查,据说由于费用的问题,全院的病人每周只集中做一次。舒畅去划价,这一个检查便是二千四,舒畅握钱的手抖了一下。

    检查完,她又领着舒晨去见主治医生吴医生。吴医生看了检查单,眉头慢慢蹙起来。

    他没让舒晨回避,反正舒晨什么也听不懂。

    “舒记者,你哥这病不能再拖了,我今天再催下台湾那边。”

    “很严重?”舒畅有点急。

    吴医生抬起头,瞧了瞧傻傻笑着的舒晨,“其实我并不赞成你哥哥做手术,肾源的价格又涨了。”

    “但是做手术,就会有痊愈的希望,是不是?”舒畅握着舒晨的手。

    吴医生叹气,“没有一个医生敢做百分百的保证。”

    舒畅笑了笑,“不要保证,只要有希望就好。吴医生,有消息你给我打电话,随时都可以。我哥要住进医院里吗?”

    “最好是住进来,以便于观查。”

    舒畅为舒晨办了住院手续,通知爸妈带点日用品过来。舒晨这一年多,在医院呆久了,也不吵闹,乖乖地听从护士的安排。

    直忙到快近中午,一切才妥当,舒畅这才飞车赶住滨江劳改农场。

    出了市区,沿着江堤开了四十分钟,便看到大片大片的水田,一望无际似的,仿佛与江天连成了一处。

    有一块水田里,有几十个身着橙色囚衣的犯人正在插秧,田埂上站着几个荷枪挺立的狱警。

    舒畅响了下喇叭,以示招呼。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男人抬手挥了挥,舒畅笑笑,把车开得飞快。

    “舒记者好!”车在农场高大的铁门前停下,舒畅跳下车,按照规矩办理手续。值班的警卫笑吟吟地看着舒畅,“穆队长都过来问过你好几次了。”

    舒畅吐了下舌头,“她有没骂我?”

    “骂你又怎么样?”闻声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英姿飒爽的警官,身材高挑,剑眉星目,嗓音沙哑。

    舒畅回过头,“我会乖乖地站得笔直,让你尽情发挥淫威。”

    “去你的!”穆胜男上前揽住舒畅的肩,就往外走去,“你说九点钟到了,这都十一点多,我还以为你路上出了什么事,电话打了又不接……”

    “胜男,你现在越来越象小女人了哦!”舒畅挪谕地斜睨着穆胜男。

    在舒畅小时候称霸街头巷尾时,这位穆胜男大队长便是她的同伙之一。穆胜男的父亲是个老公安,一直想生个儿子。生了穆胜男之后,纯当男孩养。将门出虎女,穆胜男是滨江市的少年武术、跆拳道的冠军,身高腿长,比男生还男生,于是,他父亲给她取名叫胜男。

    穆胜男与舒畅从幼儿园到高中一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直到高中毕业,穆胜男去了警察专科学校,舒畅去了工程学院,两人才分开。毕业后,穆胜男到劳改农场工作,舒畅做了法治记者,两人又黏上了。

    “找死啊!”穆胜男捏了捏舒畅的脸腮,她最讨厌别人说她象个小女人。

    舒畅闪躲开,笑着向前跑,穆胜男几个大步就把舒畅又捉了回来。

    正时午餐时间,两人先去餐厅。

    从大门走到餐厅的一路,几个帅气的警察恭敬地向穆胜男点头颔首。

    到了餐厅,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手疾眼快地帮两人端来两人餐盘,三荦两素一汤,饭是农场自产的大米,粒粒晶莹饱满,很是丰盛。

    “安阳,我们农场新考进来的公务员,研究生学历,才子!”穆胜男不爱读书,幸好有舒畅帮她捉题,每次考试才低空越过。对于会读书的人,她自然而然有一种敬仰。

    “研究生来这里,太委屈了吧!”舒畅惊奇地看着这个非洲小白脸。

    安阳笑了笑,“我学的是犯罪心理学,来这儿正是用武之地。”他点了下头,没有继续交谈,就转身走开了。

    “胜男,在这里有没觉得象自已象女王一样?”舒畅喝了口汤,忙不迭地就往嘴巴里塞饭。忙了大半天,她饿疯了。“端饭送汤的都是这么高品质的帅哥。”

    穆胜男耸耸肩,“你羡慕?”

    “不敢羡慕,只有你这四肢强强的人才能在这里工作,换了我,神经整天绷得紧紧的,迟早有一天要崩溃。”别看犯人们服服帖帖的,让干啥就干啥,可是他们哪个不是藏龙卧虎。那一双双低垂的眼帘下,谁会知道掩饰着什么。

    穆胜男在桌下踢了她一脚,恶狠狠地瞪她,“你神经有那么脆弱吗?”

    舒畅呵呵地笑,想当年自已也是豪女一个。只不过过了二十岁之后,她好象变得越来越娇弱了。

    “晚上回市区吗?”

    胜男一挑眉,“你有事?”

    “嗯,陪我去下夜巴黎,我想去暗访下。”

    胜男拧起了眉,“夜巴黎?那不是夜店吗?”

    自从滨江把沿江两岸建为经济特区,就引来了许多淘金者。这两年,两岸有酒吧一条街、商业一条街、艺术一条街,有些听说是国内正当红的明星投资的。

    “我又没让你穿警服进去抓人,你换个休闲装不就行了。”舒畅知道胜男骨子里对夜店特别不屑,认为进去的人都是醉生梦死之辈。

    “你找杨帆吧!”穆胜男没商量地摇了摇头。

    “那我一个人去。”舒畅象被谁戳痛了一下,脸色瞬地变了,埋头扒饭。

    胜男愣愣地看着她,她这表情像雾像雨又像风。

    “甩什么脾气呀,我去不就得了。”和舒畅吵架,胜男从来没赢过。

    舒畅这才绽开笑颜,“还是我家胜男知道疼人?”

    “你家杨帆得罪你了?”胜男人粗心却细,一下子捕捉到她话中的幽怨。

    “晚上说。”

    吃完饭,舒畅就拿出笔记本、录音笔,走进会议室。胜男早就帮她安排好了采访对象,刚坐下喝了口茶,听到门外就有人喊“报告”。

    “进来。”在犯人面前,胜男神色凛冽,不拘言笑。“这是舒记者,你要好好配合她的采访,态度端正,有问必答。”

    “是!”犯人低头敛目,视线只敢落向地面上的一点。

    胜男向舒畅挪了下嘴,“我就在隔壁,结束后过来找我。”

    舒畅点头,对着犯人光溜溜的头顶微微一笑,“你请坐。”

    犯人的身子颤了一下,这个“请”字久违了。

    两个人隔着张桌子对面坐下,犯人缓缓抬起头。

    舒畅轻抽了口冷气。

    她认得这个犯人。

    虽然被剪了个大光头,但眉宇间儒雅俊朗的气质犹在。他曾被滨江市民戏谑地称为“儒官”。

    就是这样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儒官,却有一百四十位情人,情人之中有姐妹花,还有母女。为了这些情人,他贪污收贿、卖官敛财。他的妻子是滨江护专的教授,儿子是清华大学的在读生。按道理他是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没有人想到他会作风靡烂到这种程度。

    东窗事发是从情人之间争风吃醋引起的,立案之时,滨江市是满城风雨。他的情史可以写成几本《金瓶梅》了。

    舒畅认识他,不是因为他的风流韵事,而是和杨帆一同去他家行贿去的。

    杨帆通过国考进了滨江市人力资源局,工作了两年,表现也很出色,和他一同进来的,不如他的都得到了提升,而他还窝在人才市场做了个小办事员。

    舒畅当时在读大四,寒假回来,两人聚在一起分析,觉得是自已付出的还不够。杨帆一咬牙,用了几个月的工资,托人买了几条烟和几瓶酒,再通过七转八转的关系,找到了时任副市长的他。

    去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多,两个人象小偷一样摸上楼。杨帆深呼吸了几口,让舒畅避到楼道口,送礼这事,知道的人多不好。

    杨帆轻轻叩门。

    是他开的门,手里端着个洁白的瓷杯,脚下一条高大的贵妇犬,他和狗一同瞪着杨帆。

    杨帆挤出一脸的笑,结结巴巴地先自我介绍,半只脚跨向大门。

    “就站在外面说。”他面无表情地摆摆手。

    杨帆难堪得脸通红,硬着头皮说明了来意。

    自始至终,他一直皱着眉头。

    “我想你们领导那样安排一定有他的用意,工作上的事我不便插手。”他打着官腔。

    杨帆直搓手,不知该说什么好,又不敢转过身,就僵僵地立着。

    “你还有什么事?”他不耐烦地问。

    “以后请市长多多关照。”杨帆耷拉着肩,把手中的东西往他家门内一塞,逃似的冲下楼。

    他微微眨了下眼,突地拎起纸袋往外一扔,“胡闹。”大门“啪”地一下合上。

    香烟和酒从纸袋里跑了出来,咕咚咕咚地从楼梯口滚着。

    隐在楼道里的舒畅跑出来,捡起香烟和酒,一一塞进纸袋,抱下楼。

    “你干吗拿回来?”杨帆脸红脖子粗,抢过纸袋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筒。

    舒畅从垃圾筒里又把纸袋捡回来,“这是你辛辛苦苦工作买来的,又不脏,为什么不要?”她不怕脏地抱在怀中,紧紧的。

    杨帆红了眼眶,仰起脸一直在眨眼睛。

    舒畅把头倚向他的肩,“杨帆,做办事员也没什么不好,在我眼中,你是最棒的男人。”

    “记者?”见舒畅不讲话,他不安地咳了一声。

    “哦,”舒畅从往事中回过神,打开录音笔。

    对于自已在任期间的贪污收贿,他讲得很坦然,没有舒畅常见的悔不当初,淡然的神情好象是在讲别人的事。现在这样的下场,他只是浅浅一笑,叹了叹气,“二十年……二百四十个月,出去时,我已经快八十了……”

    他摇摇头。

    “那些……女子……你都爱过她们吗?”舒畅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好奇。

    “爱?”他讶然地挑眉,“怎么会有爱?我不爱她们,她们也不爱我。说起来是我作风靡烂,其实我们之间不过是相互利用。别人向我行贿的是钱,她们行贿的是身体。我也许会向别人索要钱,可对她们我从来不会索要的。她们都是主动地约我,提供地点、时间,欢爱之时提出要求。这种人,不配谈爱的。如果是别人坐在我这个位置,那么躺在她们身边的就是另一个人,我在她们眼里就是一个工具而已,我不觉得对不住她们任何人。”

    “你的妻子呢?当你和她们在一起时,你有想到她吗?”

    他闭紧了唇。

    许久,他才说道:“贫贱夫妻才谈爱。婚姻是一种形式,爱情是精神。物质贫瘠,我们才要爱情来支撑。物质富裕了后,再谈爱情就是件可笑的事。”

    “为什么?”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你还太年轻,慢慢会懂的。”

    舒畅茫然地坐着,觉得他说得不全对。她和杨帆,谈不上穷,也谈不上富,和城市里大部分工薪阶层一样,人家为什么能相濡以沫,他们却中途夭折。

    爱情,还是因人而宜,她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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