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百元钞的一生》作者:甲虫花花

第3章 哈尔滨冰啤(三)
  车子沿路奔驰,车内车外都是暗的,像一艘船飘在平稳的夜海里。开过一段后,陈新月说:“走高速吧。”
  秦宇说:“我知道,还没到高速口。”
  又过了会,陈新月对他说:“你开车还挺熟练。”
  秦宇:“这还能看出熟练。”
  陈新月说:“能,我认识一个当司机的人,就吃开车这碗饭。就靠给领导开车,鞍前马后的,还混得挺有模样。”
  秦宇手在方向盘上一动:“人家开的是好车。”
  陈新月说:“你现在开的也是好车。”
  秦宇一声不响笑了下。
  陈新月忽然又说:“秦宇,其实你人不错,我们可以交个朋友。”秦宇瞥眼,她靠在车窗上,不知在跟谁说话。交朋友,怎么交?是留个电话,还是握个手?她也没再说了。
  直到车子上了高速,陈新月说:“收费的时候,记得叫我。”
  秦宇没吭声,几分钟之后,他明白了为什么会要求叫她。陈新月还维持着眺望窗外的姿势,只是眼皮一耷就睡着了。她身上勒着安全带,坐得稳稳当当,只有脑袋偶尔晃一下。
  现在晚上八点多,到哈尔滨应该半夜了。秦宇压根没想自己怎么回来的问题,火车,公交,怎么回来都不重要,在哪凑合一晚都行。
  他双手掌握着方向盘,忽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这种感觉已经消失很久了。此时此刻他有事情做,他感到很真实,比什么都重要。
  车子十点多下了高速,经过ETC通道自动扣款。叫她估计是为了高速路费的事,但费用自动扣了,秦宇也就没出声。沿着下路开的时候,岔口有车鸣笛,陈新月这时醒了,瞅向外面,反应了下才说:“挺快啊。”
  秦宇说:“我前边停下,找个地儿上厕所。”
  陈新月说:“应该有加油站。”
  结果越来越荒凉,经过一排街道之后,沿路出现了一条河。秦宇只知道哈尔滨有松花江,但眼前这条肯定不是,不够壮阔。河道跟着公路平行,一起向前延伸,路的另一边不知是田地,还是开发区,总之不见屋影。
  又开了十多分钟,终于在河道尽头的荒草荡里,出现了一个水泥灰的公共厕所。秦宇把车斜停过去,下车了。
  他速去速回,重新钻进车里,陈新月这时解开安全带:“等一下,我也去。”
  透过玻璃,秦宇看到她走进车灯里,然后踩着杂草,走向暗处去了。车四周静悄悄的,下方不远的河道流水潺潺,夜晚水凉,把空气也带凉了。他刚才从厕所出来打了个激灵,回到车上,那凉意还在。
  车内仪表盘是黑色的,指示灯闪着各式各样的光芒,显得格外寂静。这是一种陌生异样的寂静。秦宇忽然产生个念头,打得心头一惊。他立即在车里翻找起来,直到打开了副驾前面的抽屉,里面有两碟车载CD,一个棕色皮包,皮包里面装着车主的一些证件,包括驾驶证。
  秦宇翻开驾驶本,借着光亮,看到驾驶人那一栏写着个陌生名字:郑诚舟。
  外面依然安安静静,荒凉的仿佛无人来过。
  秦宇甩门下车,朝那个水泥厕所直冲过去。毫不意外,女厕所灯是黑的,没有一个人。秦宇又跑出来,抓了两下头发,然后沿河岸跑下去。
  没出多远就看了陈新月,背影牛仔裤是深色的,掺进了夜色的杂草里。好在上衣是白的,带个兜帽,站在月光下比较显眼。陈新月转过头,还没反应,秦宇一把抓住她的衣帽,往前踉跄了下才站稳了。
  陈新月鞋底搓在草上,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秦宇恶狠狠盯着她:“你要干什么?”
  陈新月说:“什么?”
  秦宇说:“你故意害我,那辆奔驰是你偷来的,对吧。”他指着被水泥房挡住,那辆看不见的车,“你还趁机想跑?”
  陈新月脸上的困惑不像装的:“为什么是偷的?”
  秦宇:“你再说车是谁的?”
  陈新月:“我爸的。”
  “放屁!你姓什么?你说你姓陈,那驾驶本上姓郑!”秦宇抓紧她的兜帽,生怕一撒手人就跑了。“你就偷了把车钥匙,你还不会开车,亏我信了你的鬼话。在超市里你就盯上我了,拐着弯骗我,拿我当枪使是不是?”
  陈新月眼神有些闪烁,吞了口气,说:“不是,你先别急……我没骗你。”
  秦宇紧着问:“那车是谁的?”
  陈新月一时答不上了。
  秦宇说:“除非你说那是你后爸。”
  陈新月声音也大了:“他才不是我后爸!”
  秦宇看着她,呼吸有点喘,整条河岸黑黢黢的,杂草在凉风里晃荡。他看着她黑亮的眼神,心想真是可惜这双好看的眼睛了。
  “走,你必须跟我去警察局,把这辆车交代了。”
  陈新月脚跟扎在地上:“我不去。”
  秦宇对她说:“我不管闲事,但你不能陷害我,知道么。我已经够不顺了,你不能再把我害了。”
  陈新月认真说:“秦宇,我真没害你。你真不会有事的。”
  秦宇揪着她的帽子,在前边拧成了围脖。陈新月往下拽他的手背:“你再勒着我,我没法跟你说话了。”
  秦宇丝毫没有撒手的意思,于是陈新月说:“好吧,这车其实不是我爸的,但车主我认识,我能给你证明。”她把手里的手机举起来,按了两下,然后举高:“你看,郑诚舟,车主的名字,没问题吧。”
  她手机的未接电话里,确实显示着郑诚舟的名字,还连着打了两个,时间就在刚才。
  秦宇看完,目光重新看着陈新月:“那你跑什么?”
  陈新月说:“我没跑,我下车确实是上厕所。”
  秦宇说:“在野外上?”
  “不是……”陈新月说,“我从厕所出来了,然后走过来看看河。这边草丛里都是白色的石子,会发光,我还捡了一块,你看。”她展开另外一只手,手里有颗鹌鹑蛋大小,圆溜溜的白石头。
  秦宇瞪着那块石头看了两秒,然后把她帽子松开了。他大步往回走,看到脚下确实布满了白石头,有大有小,他弯腰搬起一块大的,使劲抛进了旁边的河水里。“咚”一声巨响,抛个尸也就那么大声响了。
  然后他转身,指着她脑门:“还有花样,小心我把你也扔进去。”陈新月抬起双手,示意投降。秦宇胳膊一甩,头也不回,直接回到车里去了。
  陈新月安安静静系好安全带,车安安静静上路了。
  距离解放二院已经不远了,市区道路行驶略缓,但不过半小时,就到了目的地。秦宇把车开进医院前边的空车位里,然后解开安全带,钥匙没拔,直接下了车。
  终于到了,总算到了。刚才在河边他就想撤,可是把她一人一车丢在荒郊野外也实在不是事。不开不是事,开着车也憋屈。眼下秦宇脑子发空,什么都懒得想,只想赶紧走人。
  “秦宇。”
  陈新月在后面叫了他一声,秦宇站住了,听到她的声音,
  “今天在超市那事,你不用管了。”
  秦宇回过头,空地上风大,把他的头发一缕缕吹起,后背也吹得鼓了起来。
  陈新月说:“其实当时超市老板根本没报警,他只是吓唬你的,我已经问过了,根本没有报案记录。”
  秦宇顿了一下,慢慢眯起眼睛:“这一晚上,你有一句真话吗?”
  陈新月扶着车门,笑了一下:“有啊,我爸真的是警察。”
  秦宇站在风里,衣服被吹得空荡荡的。
  陈新月说:“不过他是重案组刑警,超市这种小事,就算真报了警,他也管不着。”
  秦宇静静看着她问:“你还要说啥?”
  陈新月说:“我爸是名厉害的警察,立过个人二等功。你见过二等功勋章吗?是银色的牌子,亮闪闪的,上面拴着彩带。我爸什么都好,做饭也特别好吃,只是太投入工作了,不经常回家,但这其实是正确的,对于他来说。”
  秦宇以为她有话说是要道歉,起码要道声谢,但没想到她介绍起了她爸。
  他脱口而出:“你说完了吗?”
  陈新月看着他,不再说话了。
  秦宇等了两秒,点了下头,转身快步离开了。
  此时晚上十二点,对于大城市来说,或许不算深夜。路上仍有车,人行道上也有依稀行人,但线上火车票要早上六点才能买。秦宇装了手机,走了一段,发现马路越来越宽,好像要走到城市边缘去了。他转身,发现方向错了,身后才是一片灯火通明的热闹。
  于是他又原路走了回去,抽着烟解闷。再次经过解放二院,他无意一瞥,看到不远处门诊楼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秦宇叼着烟,慢慢地站住了。
  解放二院是著名的综合大医院,全国各地的、尤其以北方为主的疑难重症患者都会前来治疗,秦宇之前没来过哈尔滨,但也久闻医院大名。现在见到本貌了,医院大楼比他想象的要陈旧许多,占地面积也不算大,丝毫不显气派。可见医术和环境并不直接挂钩。
  现在院里只有急诊灯火通明,门诊大厅前面空无一人,除了陈新月。她坐在高高的空旷的台阶上,低头握着手机,又放下手机,盯着某处发呆。
  秦宇把烟摘了,看了一会,继续往前走。路过医院传达室,他没忍住,走过去敲了敲玻璃。
  传达室保安推开窗户:“有事?还是找人?”
  秦宇说:“大哥,请问解放二院小区往哪走?”
  保安说:“解放二院就是这家医院,哪来的小区?”
  秦宇掏出烟盒递过去,然后问:“没有家属院吗?”
  保安摘了根烟,探出头说:“没有家属院。你有火没?”
  秦宇拿打火机凑过去给他点了,保安吸了口,然后用夹着烟的手指着说:“你看看,这附近哪有居民楼啊,最近的小区离这两公里,五条大马路。你要找哪里?”
  秦宇说:“不找,我可能记错了。”
  保安说:“你要是住,马路对面不远有家七天酒店,价格挺公道的。”
  秦宇点头:“好的,谢谢大哥。”
  保安掸掸烟灰:“小伙子挺客气。”
  再次走回门诊楼,陈新月果然还坐在台阶上。秦宇举起手机,点开拍照,倍数放到最大,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一是因为距离过远,一是因为晚上光线太差。秦宇往前走了几十步,躲在距离尽可能近的一辆车后,攀在引擎盖上,悄悄拍下了照片。然后他又走回传达室,保安还开着窗户,一根烟已经抽到了烟屁股。
  秦宇说:“大哥,劳烦你帮我看个人,这个女的你认识吗?”
  保安在窗台上摁灭烟头,从秦宇手里接过手机,瞅了一眼,就把手机还给他了。
  秦宇说:“认识?”
  保安懒得多聊,指点说:“你打开网页搜‘陈春’,新闻里都写了。”
  秦宇立即照做,然后问:“陈春,演员?”
  “不是不是。”保安赶紧说,“那你搜‘警察陈春’。”
  致敬!民警陈春因公殉职,年仅48岁。网页跳出来的第一个新闻。
  保安说:“上半年的事了。据说后脑勺碎了,在这医院重症住了大半个月,没救回来。”
  秦宇愣了好半天,才开的口:“那这女的……”
  “女儿。”保安说,“上半年,就她爸住院那段时间,每天都来,现在不知怎样了……”
  秦宇失魂落魄沿大街走着,天快的时候,硬生生走到了哈尔滨火车站。他买了最早的票,等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
  早晨饺子馆不开门,秦宇从后面单元门上了二楼,进家门的时候,撞上了刚起床的宋洪峰。
  秦宇把门关好,打招呼:“舅,起了。”
  宋洪峰四十刚出头,但是背驼,显得拘谨老态,像是五十多的样子。他站在客厅里,看鞋头朝向,是正打算进厨房做早饭,他看着秦宇问:“昨晚加班了?”
  秦宇说:“对,夜班,忘跟你和舅妈说了。”
  宋洪峰转身去卧室,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千二百块钱:“这钱还你,昨天你突然跑出门了,取了钱,都没来及给你。”
  秦宇推回去:“不用,舅,你留着用就行。”
  “可不行,你挣钱不容易。”宋洪峰把钱放在茶几上,然后一埋腰走进厨房,“面就够一碗了,留给你舅妈吃。咱俩下盘饺子?”
  “舅。”秦宇忽然走过去说,“我想吃鸡蛋饼。”
  宋洪峰探出头,一愣:“咋忽然想吃那个。”
  秦宇说:“好久没吃了。以前我妈做这个最拿手,说你也拿手,是不?”
  “是,都跟你姥姥学的。”宋洪峰看着秦宇,欲言又止,然后点着头搓搓手,“行,行,那咱家今早烙鸡蛋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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