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民国》作者:凝陇

第12章
她脸色和音调同时变了,显然这一下气得不轻。
贺云钦看她两道秀眉都竖了起来,不知为何有点想笑,可他也知道此时绝不能笑,不然事态只会更糟,见她不像伤到了皮肉,料只扯破了裤子,便以极严肃的口吻道:“虞小姐在这等我一会,我去想办法。”
红豆牙缝里挤出话道:“希望贺先生想点好法子。”
贺云钦故意皱起眉头,骑了那车走了,回来时见虞红豆背贴墙老老实实站着,倒有点像小时候他被父亲罚站时的光景,他不让心底的暗笑浮到脸上,到了她面前,踩住脚踏道:“我回王彼得那里打了个电话,一会就会有洋车过来接虞小姐。”
洋车?红豆很想提反对意见,可是她刮破了裤子,现下连动也不敢动,出去呢,外头说不定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陆敬恒,何况这样子乘电车,怕是会给人笑掉大牙。想来想去,除非这时候母亲或哥哥从天而降,不然也只能如此了。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淡淡的,可见仍未消气。
贺云钦从裤兜里取出洋烟点了,看红豆一眼,怕烟熏到她,便走到一边自顾自吸烟。
红豆等了一会不见车来,朝贺云钦看过去,见他嘴里含着烟,眼睛却盯着地面,像是在想事情,显得异常沉默。
似是察觉了她打量的目光,他转脸朝她看过来,两人目光一碰,他状似随意问道:“虞小姐的哥哥当警察几年了?”
“三年。”
“你哥哥一直在公共租界?”
“嗯。”红豆跺跺站麻了的脚,转移话题道,“贺先生,你叫的车怎么还没来。”
话音未落,巷子口传来洋车喇叭声,相较于刚才那个陆敬恒,这喇叭声显得较克制,只响了一声便停下了。
贺云钦将那熄了一小半的烟按灭:“走吧。”
红豆紧紧揪住裤子破的那地方,一步一挪跟在贺云钦后头。
到了巷口,果然停着一辆黑色洋车。再往马路对面一看,陆敬恒的车早已开走了。
车夫显然是贺家的,一见贺云钦便道:“二少爷。”
贺云钦领着红豆径直走到后座门前,对那车夫道:“送这位小姐去同福巷。”
只字不提红豆的来历。
车夫似是受过良好的训练,一句也不多问,和颜悦色替红豆打开车门,转而去另一边给贺云钦开门,被贺云钦止住:“我还有事。”
红豆上了车,回头见贺云钦仍在外头立着,虽奇怪他为何不一道上车,却也并无追究的兴趣,后座上放了一叠衣裳,似是临时取来的,最底下一件是件藕灰色的薄呢大衣,虽略厚,正好可以用来遮挡裤子上的破洞。
她望着那衣裳暗自怙惙,一扭头,发现贺云钦还在外头看着她,便狐疑地问道:“这是给我备的?”
“我的脚踏车不小心刮坏了虞小姐的衣裳,临时去不了百货公司,只好让人先从家里取了些未穿过的衣裳来,虞小姐先将就对付一下,改天我抄了虞小姐的衣裳牌子,再去买一件一色一样的。”
想是怕引起车夫的误会,不说裤子,只说衣裳。
红豆傲然道:“我这‘衣裳’是我母亲给我做的,百货公司可买不到一色一样的。”
贺云钦脸皮比她想象中厚多了,听了这话连眉毛都未抬:“那我就去买了一样的衣料赔给虞小姐,总之今日之事都是我的错,怪只怪我这人太‘吝啬’,不知虞小姐怎样才能消气,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他一脸真诚,可是红豆老觉得他话里有话,虽然仍憋了一肚子气,却也不想当着车夫的面一味纠缠,便宽宏大量地说道:“贺先生既是无意,也就无所谓赔不赔的了,这外套我今天先穿回去,等一会见了面,再还给贺先生。”她才不会占他的便宜呢。
贺云钦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笑了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对那车夫一抬下巴道:“送虞小姐回家。”
洋车启动,红豆穿好那薄呢大衣,在座位上端正了坐姿,左右无事,目光仍落在那叠衣裳上。
一色的时髦洋装,全是簇新未穿过的,既是从家里临时取来的,极有可能是贺家哪位女眷的。
贺大小姐还是贺四小姐?
再么就是大少奶奶段明漪?
后一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当即被她否认,贺云钦怎么会向嫂子讨要衣裳?何况段明漪她那日见了,身型丰绰有致,比她富态几分,贺四呢,又比她单瘦,可是这衣裳她穿着却极贴身,只能是跟她身型相仿的人,想来想去,难道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贺家大小姐?
怕横生枝节,车一到家路口前,红豆便请车夫停车,自行下车。
她中午出门时还只穿件绒线衫,回来却披着件大衣,这时候慢腾腾地往家娜,老觉得不自在。
幸而彭太太和彭裁缝都不在楼下,路上又未碰到旁的邻居。
脚还有点疼,她走得不快,一步一蹭上了楼,她刚要敲门,谁知哥哥正出来,见了她,大松了口气:“我正要去寻你,你也太心急了,竟一个人去找王彼得了。怎么样,见到他了吗?他怎么说的。”
虞崇毅心粗得很,并未注意到妹妹身上多了件大衣。
红豆四下里一看,趁母亲未在客厅,忙脱下衣裳,若无其事往屋子里走,一边走边道:“王彼得的事我一会跟你细说,玉淇表姐有消息了吗?”
“没有,但我已经找到那天跟她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了。”
红豆忙扭头:“是谁?”
这时虞太太从里屋出来,先注意到红豆一瘸一拐的步态,继而又发现了她胳膊上挽着的那件大衣,愣了一愣,忙疾步走过来道:“你脚怎么回事?这衣裳哪来的?”

第13章
红豆早料到逃不过母亲的法眼,被母亲抓了个现行,反而很坦荡。
“电车上不小心刮破了裤子。”
“刮破了裤子?”虞太太和虞崇毅同时吓了一跳。
红豆自顾自推门进了卧室,今日之事太复杂,一时讲不清,怕母亲夹缠不休,她索性不提贺云钦,单拿出那套早已备好的说辞搪塞母亲:“不知谁家小孩在电车的椅子上放了根铁丝,我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裤子刮坏了。”
“那你这衣服是怎么回事?脚又是怎么受的伤?”虞太太把那薄呢大衣拎起细打量,嗬,鼎祥定制的洋装,“这么贵的衣裳哪来的?”
红豆坐到床边,踢掉皮鞋,低头看脚踝扭伤的地方:“下车的时候光顾着看裤子了,不小心崴了脚,裤子一时没办法回家换,正好顾筠家住附近,我就去了她家,这衣裳是她给我的。”
虞太太慧眼如炬,对着那衣裳上下一比划,更加疑团百出。顾筠她是见过的,个子娇小,足比女儿矮半个头,这大衣这么长,非得身型高秀的女子方能撑得起。
红豆早瞥见母亲神色,忙道:“顾筠的衣裳我穿不了,这是她二姐新做的,因新婚里不喜这么素净的颜色,一回都没穿过,暂给我应急,回头我还得还给人家。”
虞太太仍满腹猜疑,然而细一想,顾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置办得起这种洋装,何况女儿不过出去小半天,能有什么奇遇,再看女儿神色自若,便姑且接受了这套说法:“早说不让你一个人去,非要去,这下可好,脚给崴伤了,来,让妈妈瞧瞧伤得重不重,崇毅,给你妹妹拿药油来。”
红豆躲着不让母亲替她揉脚:“哎哟妈您歇着去,我自己来。”
虞太太蹲下细细一觑,见女儿脚踝的确未见明显红肿,略放了心,便到衣柜前取了一条裤子,关了房门,要红豆换上:“我看看裤子刮花了哪里。”
“好长一条口子,怕是不好补,反正这裤子我也穿了好久了,还补它做甚么。”
虞太太等女儿换了裤子下来,就着窗前的光线细看一回,见刮坏的地方确实太长,就算补了也未必好看,也就未坚持,放下裤子叹道:“刚才你哥哥去法租界打听,仍是没消息,再这样下去,你舅舅舅妈非急疯了不可。”
这时虞崇毅在外头敲门,进来后,将药油递给红豆:“那天在茶室里跟玉淇说话的是固金银行的经理袁箬笠,我刚才跟法租界的同僚说了此事,他们已经去袁家调查去了。”
“固金银行?”红豆回想那天那男人,印象稀薄得很,应该未曾在报上见过, “哥,这银行什么来头?”
虞崇毅道:“就在法租界,老板就是那天跟玉淇说话的袁箬笠,银行原身是得荣钱庄,年初袁箬笠跟太太离婚以后,拉了几个法国朋友注资,把钱庄改换门庭,重新成立了一家银行,因为刚挂牌没多久,名头还不响。”
“怪不得未听过这银行。”红豆慢慢擦着药酒,仔细回想那日表姐的神情,“表姐好像对这个袁箬笠很有好感,舅妈他们知道这个人吗?”
“刚才我去了一趟舅妈家,舅妈说她只跟袁箬笠的一位表亲在牌桌上打过几圈麻将,跟袁箬笠本人却并不熟,也不知表姐是怎么认得袁箬笠的,从不曾听玉淇透过半点风声。”
红豆不解道:“玉淇表姐为什么要瞒着家里?”
虞太太一戳女儿的额头:“所以说你这孩子看着聪明,心里却顶糊涂,你玉淇表姐现在在外头走动,追求的人不在少数,这袁箬笠既离过婚,年纪也不小,前头太太还在,玉淇要是嫁过去,说白了就是续弦,你舅妈他们固然势利,也还指望能给玉淇找个良配,怎么会赞成玉淇跟袁箬笠来往?你玉淇表姐怕你舅舅舅妈不高兴,瞒着也就不奇怪了。”
红豆歪头想了想袁箬笠的外貌,没看到正脸,单从气度和轮廓来看,的确算得上风度翩翩,会引得表姐对他倾心,倒也不奇怪:“哥,茶话会那天,袁箬笠是同表姐一道离开的么。”
虞崇毅道:“门口的仆欧说,玉淇跟袁箬笠一道出来,之后玉淇自己叫了洋车走了,袁箬笠则回到茶话会继续听讲,又听了大概一刻钟才走,至于后来袁箬笠去了哪里,就要看今晚法租界的同僚去问话的结果了,对了,你刚才见到王彼得了么,他怎么说?”
红豆一听此事就郁郁,当即闷声道:“王彼得不肯帮忙,这事就别指望他了。”
虞太太焦虑顿起:“这人不是屡破奇案么,有他插手总该有点好处,若是酬金谈不拢,一切都好商量呀。”
“不是为钱。”红豆摇头,想起一会贺云钦会来,便道,“王彼得虽不肯来,却推荐了一个朋友,这人倒是愿意帮忙,一会兴许会来家里找哥哥。”
红豆当着母亲的面,只能将话说得半真半假,至于实情,惟有等兄妹两人独处时再告诉哥哥。
虞崇毅讶道:“王彼得办案时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未曾听说过有搭档啊。”
“一会那人来了,哥哥看了就知道了,到底要不要跟这个人合作,还得哥哥自己拿主意。”
虞太太记起厨房里尚煨着汤,周嫂买菜不在家,怕汤煨过了头,便起身往外走:“这人什么来头,比得上王彼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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