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总想弄死朕》作者:桑狸

萧逸进了内殿,宫女们跪了一地,他随意摆摆手,便都退出去。

这殿里经年焚着龙涎香,是极醇正清馥的味道,自打楚璇搬进来,又添了几分甜沁的脂粉香,混杂在一处,闻起来倒别有一番怡人滋味。

萧逸本憋着劲儿要跟楚璇认真算算账,可一深入殿,红烛影绰绰,袖满盈香,连羊脂玉瓶里插着的折枝花都比往日鲜妍,望进眼底,春情宜人。

到他拂开绣帷时气已去了大半,但见楚璇听见响动慌忙拨敛着裙缎迎出来,桌上摆着各色蜜饯、果脯,楚璇这小馋猫的嘴角还沾着一点雪白的酪浆,萧逸不禁笑了,抬手轻轻揩着她的唇角,道:“膳房今日倒是守规矩,没给你上切鲙。”

楚璇卷出一截粉色的舌头,灵巧地舔了舔两片唇瓣,把碎渣残浆一股脑舔干净了,嘟嘴道:“还说呢,高大内官把人家好一通训斥,现在谁还敢上这道菜。”

“那都是为了你好,又生又凉吃下去伤身子,你年纪轻轻的,别不知道深浅……”

楚璇瘪着嘴给萧逸褪外裳,脸颊微微鼓着,瞧着就是不服气的样儿。

萧逸看在眼里,只散漫地笑了笑。他若是上来兴头要跟楚璇闹一闹,那都是夫妻间的闺阁情趣,但话又说回来,他好歹长了楚璇好几岁,又被她叫了好几年的舅舅,总不能什么都跟她一般见识,该宠该纵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他不打算就昨晚的事再计较什么了,楚璇那点小心思他也懒得戳穿。但用完了晚膳,这小丫头还依昨夜如法炮制,无比执着地要趴他床头。

甚至今夜更绝,还换了身素白的雪纱襦裙,这要是半夜三更,他半寐半醒之际,一睁眼看见个惨白惨白的身影挂在他床头上,这鬼丫头要是再使坏冲他咧嘴笑一笑,烛光暗昧,红唇映着白牙,那不得把魂都吓掉了。

萧逸躺在床上,捂着额头无奈苦笑,想起长秋殿那一摊至今没搅明白的浑水,又对她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侧过身握住她的手,状若随意地闲聊:“璇儿,你想家吗?”

他十分清晰地感觉到掌间那柔若无骨的小手猛地一僵,原本笑呵呵的小脸慢慢黯了下来,好半天,楚璇才出声:“不想。”

她睫宇垂落,呢喃:“我哪有家啊?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了梁王府,没在爹娘身边待过一天,从没住过的地方能叫家吗?再说梁王府,那更不是我的家了,我跟他们都不是一个姓,从小被一群姊妹们叫野孩子,我可都记着呢。”

忆起那些不甚美好的凄落往事,楚璇原本不错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连伪装都忘了,把实话全说了出来,可又突然反应过来,她当着萧逸说这些干什么,跟告状似得。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她们骂我,我就打她们,也没让谁讨去便宜。后来长大了我们都好着呢。”

萧逸本目光深眷地凝望着她,闻言浅浅一笑,颇有些宠溺意味:“是呀,我们璇儿厉害着呢,从六岁起能就鏖战群雄了。”

楚璇微微一怔,一些渐至模糊的尘光片缕跃出,她想起萧逸说的那些‘光辉战绩’,不由得有些赧然。

那时萧逸也才十岁,登基整整六年,朝政由辅臣代理,私下里人人都称他小主人,比之正常的帝王派头与威严,是差了那么一截。

在楚璇的印象里,年少时的萧逸是个清隽温和的人,对于差得那一截帝王派头他也不怎么在意,凡是驾临梁王府,必要领着人四处翻找,看有没有新鲜好玩的东西。

那大约是一个春天,彀纹涟涟,春风溶溶,空气中都透出慵懒的暖意。

楚璇和大舅舅家的表姐羽照因为一点点琐事起了争执,羽照叫了一群姐妹来骂她爹娘都不要的野孩子,楚璇气得直跺脚,掐着腰大声嚷:“我不是野孩子!我爹是大理寺少卿楚晏,我娘是梁王府的云蘅郡主,我爹娘有名有姓,我不是野孩子!”

羽照占着花园里的秋千,倨傲蛮横地掠了她一眼,不屑道:“那你爹娘呢?他们怎么不接你回家?我前几天见着你妹妹楚玥了,你娘把她抱在怀里疼得要命,怎么不来抱你啊?”

楚璇一时语噎,红着眼睛怒瞪着羽照。

羽照调笑道:“呦,你还来瞪我,你爹娘都不疼你,别人凭什么疼你,瞧你这样子,这么不招人喜欢,难怪你爹娘都不要你……”

话音未落,一阵凄厉的惨叫,楚璇跳起来把羽照从秋千上揪下来摁着打。

那些平日里唯羽照马首是瞻的姐妹们乌压压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撕扯楚璇,楚璇也不管自己挨了多少打,挨了多少踢,只管摁着她手底下的羽照,旁人打她一下,她就打羽照一耳刮子,旁人踢她一下,她就踢羽照一脚。

正巧这时,猎奇归来的萧逸路过这里。

被内侍和宫女拥簇着的皇帝陛下远远瞧见这一群半大的小姑娘们打成了一团,还觉得新奇叫了几声“好”,可过了一阵儿他发现,这怎么全都围着一个打,这不是欺负人嘛!他忙让高显仁领着人去把她们拉开。

这些平日里娇滴滴的贵女一个个狼狈不堪,花残粉褪,头发成了鸟窝,却端得机灵,上去就把萧逸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告状。

萧逸听了个大概,负着袖子踱到楚璇跟前,故作老成地咳了一声,板着脸道:“你这小丫头可了不得了,一句话说不好,就跳起来打自己的姐姐,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楚璇闷了半天,顶着一头鸟窝冲萧逸嘶声喊:“她才不是我的姐姐!我姐姐不会叫我野孩子!”

高显仁捏了兰花指斥道:“大胆!冲谁喊呢?”被萧逸一把推开,他望向羽照:“你叫她野孩子了?”

羽照嘟嘟囔囔了半天,不情愿地点头:“那不就是开个玩笑嘛……”

萧逸冷睨她:“那朕跟你开个玩笑,叫你丑八怪你乐意不?”他扫了一眼那些小姑娘们,不耐烦地摆手:“朕瞧你们就是吃太饱了,赶紧走,没事关屋里绣绣花,别总跑出来现眼。”

大家一阵风似得溜了,正巧楚璇的乳母来找她,边捏着她的手往回走,边念叨:“瞧姑娘这狼狈样儿,回去让大夫人看见了准又得挨顿训。”

“你等等。”萧逸横扇拦住她的去路,他眼中闪烁着精光,颇为苛刻地打量了一下乳母:“你明知道她这样回去要挨训,你还领她回去?她不是你们家正经姑娘啊,你平日里就这么敷衍?”

乳母吓得忙躬身跪下,大声喊冤。

萧逸懒得跟她费唇舌,让高显仁取过随身带着的药膏,又从宫女那要来了木梳和脂粉,领着楚璇到了最近的石亭,给她上药整理装扮。

乳母在身后给楚璇梳头,高显仁用棉签蘸了药膏往她脸上比划,比划了半天都下不去手,萧逸一脚把他踹开,抢了棉签亲自给楚璇上药,边上药边念叨:“姑娘家家的,火气别那么大,你这么个火爆性子将来谁敢娶你?谁把你娶回家那不得食不好食,寝不安寝啊?”

楚璇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瞪他。

萧逸也不跟她一般见识,上好了药,又取了脂粉过来,拿铅粉给她细细匀面,遮住脸上伤痕,又蘸了点胭脂点唇,一整套妆画完,他捏着楚璇的下颌检视自己的成果,看清了这姑娘的模样,轻轻“呦呵”了一声。

巴掌大的小脸,肤白如凝脂,一双眉宇清远娟秀,鼻梁高挺,鼻尖微翘,唇嫣红饱满,特别是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睫宇又黑又密,宛如蝶翼忽闪忽闪的。

萧逸笑道:“要是等你长大了还是这么漂亮,你那坏脾气就不用改了。肯定会有那没出息的男人缠着你,求着你折磨他,还得说‘姑娘你折磨我吧,你折磨人的样子好可爱’。”

一直板着脸的楚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乳母和高显仁也都笑了。

萧逸本意就是想逗楚璇笑一笑,见她真笑了也就放心了。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年少时随意拈来的戏言,竟在多年后宿命般的全应在了他自己身上。他就是那没出息的男人,被楚璇折腾得寝不安寝,还在心里偷偷美滋滋的。

萧逸长叹一声,捂住额头,哀声道:“人真是不能乱说话,乱说话要遭雷劈的。”

楚璇趴在他床头,听他回忆了这一段往事,仿佛回到了那有些小烦恼、但总体来说还算自在的孩童岁月,不禁唇角轻翘,垂眸看了看萧逸,霍得站了起来。

她把拖沓的白纱裙拢到脚边,抿了抿唇,道:“小舅舅,您就踏实睡吧,别想着半夜我会打瞌睡……我早在白天都睡够了。”

萧逸听她冷不丁叫自己小舅舅,很惊讶了一阵,心道这丫头莫不是想起她小时候他对她的好,良心发现了……

却听她继续道:“我这身衣裳也是特意从箱底翻出来的,想穿上在半夜吓唬您,嗯……料子不好,扎人,我去换下来了,然后就不回来了,我就在偏殿玩一会儿,您自己睡吧。”

说罢,她敛着裙纱,朝他鞠了一礼,转身走了。

萧逸坐起身来看着她的背影,不禁笑出了声。

这丫头就是这样,但凡有谁真心对她好一点点,她都会一直记着。

可自从梁王把她送进了宫,他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女人,两人中间隔着那么多权欲纷争,她在周身筑起了厚重的防备,即便他把心捧给她,她也不会信了。

萧逸唇边那抹温柔的笑意慢慢化作了忧郁怆然,望着空空的殿宇,出神发怔。

绣帷外传进脚步声,高显仁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侯尚书和孙校尉求见,他们说长秋殿藏毒案已经查清,兹事体大,等不到明天,需得立刻向陛下回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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