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黑茶他飘一会儿》作者:蒋淮琅

既然穿书,遇到书中人物是必然的事。虽不认识他们的模样,但只要报出姓名,辛星就能对上关联故事情节,有的丰满,有的单薄。

  韩子君,一个跑偏励志小说的反派角色,除了主角,属他最丰满。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增加男女主虐恋里“虐”的程度,从头到尾设置障碍,制造误会,热衷于陷害男主一家子,利用起拿他当朋友的女主来毫不手软,直到一败涂地被送进监狱时都没有悔过之心。

  辛舒然赋予了他不堪的出身,阴暗的内心,偏执的性格和狡诈狠毒的行事作风,形容他为自私贪婪,无情无义,为达目的谁都可以利用的纯种坏人,能活到最后一章也是让辛星很不理解了。

  辛舒然表示,惩罚坏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杀了他,而是让他失去一切,求死不能,活着看到自己的报应,这样才有爽点。

  辛星也想体验一下所谓的爽点,但很快发现辛舒然那一套就是理想主义。末世人基本都处在失去一切的状况中,抛弃与背叛,抢掠与杀害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为了苟活,亲友伙伴相残屡见不鲜。举目四望,全员坏人。

  对欺负到她头上的家伙,抬手一枪反手一刀才最省事,谁有余粮养着他们求死不能?那不是惩罚,是缺心眼。

  辛星回头看向韩子君,他身上确有浓重酒气,正和警察进行着“你暴力抗法,你们暴力执法,你酒驾,不归你们管”的争论。时不时哼一声,语气骄狂得像个不懂事的少年。

  车外光影从他脸上掠过,一缕头发垂在额前晃啊晃,半明半暗中,她看清了他明晰立体的五官,眼睛很亮,皮肤很白。书里描写他是拥有天使面孔魔鬼心肠的男人,辛星只觉得那张脸挺干净,放在末世一帮黑糙老爷们儿当中就是个醒目的活靶子,至于天使么,没见过的东西,她不予评价。

  郭欣,出场即死的小角色,无性格无因缘无故事。郭长海也只在桐花街拆迁时,出来唱了一段独角戏,父女俩跟主线的恩怨纠葛毫不沾边。因此韩子君魔不魔鬼都和他们没关系,按照他的个性,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他也不关心。

  这样最好,与已知的坏蛋没有任何关系最好,只要不害到自己,辛星不会把对虚构角色的反感投射到真人身上。毕竟她现在也成了书中人,毕竟她以前跟着辛舒然学习过的不实用知识之一就是,末世前的社会不允许随便杀人。

  “臭丫头看什么看!”

  座位震动,韩子君跺了靠背一脚,恶狠狠瞪住辛星,戴着手铐还扬起双臂恐吓她,但很快被警察勒住脖子:“耍酒疯是不,老实点!”

  辛星面无表情转过头去。只控制不伤害,警察真善良,换作基地维安官,早把这出言不逊的小子脑袋打爆浆了。

  之前为了钳制更躁狂的嫌疑人,警察把看起来柔弱的辛星调整到副驾驶,单手铐在顶门把手上。车子开起来之后,她很快发现车门没有锁死,解开手铐和跳车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由于对派出所只闻其名未见其详,辛星产生过假意顺从,半路逃跑的念头。以她的经验,被抓就意味着暗无天日的黑牢和无休无止的折磨,那是比死还难受的滋味,她经历过,留有阴影。可是想起辛舒然对警察的描述,以及受到车窗外静谧安宁的夜景感染,她又觉得应该给新世界一点信心。

  小说里男主傅景阳和反派韩子君因为各种原因,几次被警察带走都毫发无损放出来了,她只是扭了人家一把,不至于卸她一条胳膊吧?

  而且,刚得到的新身体实在不太舒服,呼吸困难,脉搏减慢,心脏上像坠了一块大石头,坠得她手指发麻,浑身无力,恐怕完成不了跳车翻滚的高难度动作。

  某些基地的医生会以实验为名,把不明成分的药剂注射到非感染平民的身体里,辛星也被迫注射过。药物反应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心跳几度停止,躺在实验椅上任人宰割,以为自己将殒命当场。好在后来她挺过去了,还把那个妄想制造超级战士的疯子医生砍成了八块。

  药剂与身体有融合反应,可能灵魂也有。她想,郭欣留下的躯壳是在适应还是在抗拒自己?

  这种状况持续到派出所仍无好转。韩子君被带进一个标着醒酒室的铁门里,辛星则被安置在坐了几个人的长排椅上。一波心悸过去后,她无端产生了浓重的悲伤感,颓丧感,脑子里不受控地闪现着一了百了,同归于尽等奇怪念头,每个毛孔都在向外散发着郁郁之气。

  警察问了她一些问题,诸如姓名年龄,身份证,监护人号码之类,辛星一言不发。

  她答不出来,也不想答,不属于本人的情绪越发激烈,她要全神贯注忍着扛着,才能控制住想把脑袋往墙上撞的冲动。

  两个警察轻声讨论她有没有病,其中一个用手点点太阳穴,“邻居不是说了有病嘛,不然小姑娘家家的怎么会夜不归宿,还莫名其妙打人呢?等她监护人来吧。”

  达成共识,警察接受了她的沉默,大概怕她犯病,仍铐了一只手在长椅上用以约束。

  派出所大厅人来人往,吵吵嚷嚷,和基地里黑暗的刑罚室大不相同。辛星安静坐着,双目无神地看着眼前热闹景象,看着这里的警察即使满脸疲惫,仍耐心与那些红头涨脸的吵闹者对话,不卑不亢不急不躁,腰间武器彷如装饰。

  通往外界的玻璃门距她几步之遥,一排和她一样被铐住的人竟然没一个试图逃跑,不是在睡觉就是在聊天。蓝白相间的柜台前有几人起了冲突,推推搡搡的想打架,竟然也没一个被爆头拖出去,警察仅仅呵斥两声,他们就收敛嚣张,小声互相咒骂。

  是什么威慑了这些人?辛星很好奇,很愿意细致观察更多人的状态,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然而继想撞墙之后,她发现心里那股无缘无故的求死欲愈演愈烈,一多半思维都放在死亡方法的幻想上,比如即使被桎梏此处,也可以用尖指甲划开腕动脉,可以偷偷解开手铐,去抢警察的配枪,然后让他们击毙自己……

  她捶了胸口一拳,荒唐!蓝星那么糟糕的环境下都拼死挣扎了二十多年,来到这空气甜丝丝的地方白捡一条命,高兴还来不及呢,她不可能主动求死。

  理智和情绪背道而驰,不是她的问题,那就是郭欣的问题。

  书里写过,郭家对外宣称她是器官衰竭病死的。辛星醒来后并没感到除了心悸以外的不适,人只是虚弱一些,可以走路,说话,甚至耳聪目明,远远不到衰竭的地步。但郭欣不死,她一个异世灵魂也无法接手这具躯壳。

  最大可能是在几小时前,那名年轻男子被吓昏时,郭欣同样遭受了剧烈刺激。肾上腺素急速飙升,引发心血管的应激反应,加上本身体虚,就这样活生生吓死,让她捡了便宜。

  并不是胡乱猜测,辛星曾亲眼目睹过一个平民在被拖上实验椅,什么都没来及进行的时候突然死亡。医生检查结论是过度恐惧导致的心肌纤维断裂,通俗说来就是吓死了。

  如果这才是郭欣真正的死因,那就是个意外,郭家为什么要说她病死?她的身体里又为什么会残存这样浓厚的求死欲?

  “欣欣!”

  红衣白裙的女孩拿着一个黑包快步走来,打断了辛星的思路,“我给长海叔打过电话了,他一会儿就来。那边的警察小姐姐说你没什么事,监护人签个字就能走了。”

  辛星没吭声,女孩也不在意,自顾说下去:“我知道你最乖了,不会打人,不像韩子君,拽得二五八万似的,跟警察也敢犯呛,要不看在他是我老板的份上,我才不来给他当担保人。”

  辛星抬眼看女孩巴掌大的精致小脸,像刚学会说话一样艰难启唇,声音嘶哑难听:“老…板?”

  “嗯,我已经不在便利店打工了,前几天去了韩子君的酒吧,卖酒加唱歌,比便利店挣得多。”女孩弯下腰摸摸她脑袋,“我发微信跟你说过,你看到没?”

  辛星强压住挥开她的手再给她一拳的冲动,垂下眼帘。

  “唉,你瘦得也太厉害了,还是不好好吃饭吗?这样身体吃不消啊。知道你最近不想见人,可多出来散散心,多跟人说说话,对病才有好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带你去酒吧玩啊。”

  辛星低问:“我什么病?”

  女孩却误会了她真心实意的发问,忙安抚:“没病没病,欣欣没病。”

  辛星沉默,待她叹息着走开后,微不可闻吐出俩字:“郁薇。”

  生母早亡,父亲再娶没几年工伤瘫痪,九岁起在刻薄继母和无血缘关系的姐姐手里讨生活;从小挨打挨骂洗衣做饭苦头吃尽,高中开始打工赚学费生活费,大学毕业后白天公司上班,晚上夜店兼职;梦想攒钱买个大房子搬出桐花街的小说女主角,就是刚才这个拿她当小孩儿哄的姑娘,郁薇。

  在辛舒然笔下,她除了家世略差外,长相,性格,品行几乎完美,受继母磋磨多年只悲不恨,理由是继母虽待她不好,却没有断过爸爸的医药护理,更没有图省事一走了之。想到他们非原配夫妻,郁薇觉得继母对爸爸也算有情有义,那点后妈嘴脸,她忍忍算了。

  当然,等发现好逸恶劳的继母其实是为了高额赔偿金和病退工资伤残补助才留下,而且在外早就有了相好,对郁父照顾并不精心,经常拿女儿威胁他不准乱说话的丑恶事实后,郁薇免不了恼了一场。不过那时她已有事业,成为豪门准儿媳,眼界格局不一样了,便没有多跟母女俩计较,设法让继母跟郁父办了离婚,给了她一套小房子,从此两清。

  辛星还不识字的时候,辛舒然总是挑片段读给她听,她最憎恶的不是大反派韩子君,而是郁家那刻薄的母女俩。听到小郁薇受虐待的过程,她恨不得冲进书里捅死后妈——虽然那会儿她才五六岁,但已经能跟在辛舒然后头给丧尸补刀,很明白捅死是什么意思。

  对仇人轻拿轻放的眼界格局,辛星理解不了。连辛舒然自己都承认,她写这本书时涉世未深,有点圣母心态,认为宽容饶恕才能荡涤坏人的灵魂……后来生活告诉她,此想法纯属扯淡,有仇不报损肾伤肝。

  熟知郁薇二十年,终于有了面对面的机会,辛星却早已失去替她捅死后妈的激情。辛舒然过世后的岁月让她明白了一件事,郁薇的人生是被浓缩的,几百页写尽跌宕,而真实生活里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心境的升华或坠落,都得自己熬。郁薇在文字背后熬出了宽容,辛星在尸山血海里熬出了冷漠。

  现在唯一能让她保持激情的就是活着,珍惜奇迹降临的机会,带上记忆中的辛舒然,活着。

  早七点,派出所清闲了一阵,郭长海匆匆赶到。看见辛星光着一双脏兮兮的脚,披头散发铐在座椅上的模样,他一脸猪肝色,忙去找警察处理此事。

  辛星被带到谈话室,听郭长海向警察解释她有病,精神健康不太好。夜间家里出了点意外,把她一个人留下,不知怎么跑出去了,袭警并非故意,是病症导致她抗拒陌生人的靠近。

  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警察也不为难郭长海,只教育他不要让病人乱溜达,闹出事来不仅要采取强制措施,也要追究监护人的责任。

  郭长海点头哈腰做保证,签字带辛星离开。

  出了派出所的门,一夜没睡的他焦躁丛生:“鞋也不穿,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弟弟还在医院躺着呢,又抽搐又发烧的,你半夜三更往街上跑什么?还敢打警察,这几个月我为了你的事都快愁死了,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辛星没听到似地站在他身边,表情麻木。这不是她的本意,她想问问郭长海所谓“你的事”到底是什么事,精神又具体哪方面不健康,找找郭欣这死了都挥散不去的颓废感的产生原因。

  可她提不起劲来,间歇性的难受让她整个人又被丧气笼罩了。

  郭长海发了几句火,偏头看她木呆呆的样子,口气放缓:“欣欣,爸爸不是骂你,是心疼你啊,你妈对你本来就有点意见,你昨晚把大宝吓出病了,她不高兴着呢。要是知道你被抓到派出所来,让她在街坊邻居面前丢人了,你想想她那个脾气吧……”

  他絮絮叨叨光说不动步,辛星抬起眼皮,慢吞吞道:“我妈,不是死了么?”

  郭长海噎住,半晌道:“这孩子,怎么说这么见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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