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作者:沉筱之

我娘亲曾说,女人的一生中,要历经两场征战,方能浴火重生。
其一,是和自己丈夫的感情拉锯战;
其二,是与丈夫小妾的恩宠争夺战。

而我,却身着朝服,顶戴官帽,沦落在朝堂之上,跟一只斯文败类之精品,衣冠禽兽之绝物斗智斗勇。
这不禁令我很费解。

微微走了一下神,便听昭和帝字正腔圆的声音沾了喜气:“如此,便依照国师的意思,等南俊王小世子在青楼玩个把天,便遣一位臣子去将他捞出来便是。”

穆临简淡然笑了笑,右手扶心行礼,眼风徐徐扫向我这边:“只是……”他略略一顿,“信件上所言朝合楼,乃小倌勾栏,并非寻常青楼女子之地。因而前去接洽小世子之人,需得在……某一方面,经验丰富,应对自如。因而这个人选,要斟酌再三。”

我垂头,整襟,缩脖子,无限期盼自己能淹没于数百朝官中杳无踪迹,则听金銮殿上,昭和帝的语气益发喜庆:“去小倌勾栏办正事,非能人不能应对。国师,你便在礼部任选一人吧。”

片刻的宁静后——
“臣以为……”
“臣觉着……”
“这礼部合适的人选,非礼部侍郎沈可……”

“臣——”未等满朝文武将我众星拱月地推上台面,我一个大跨步献身于蟠龙九重台阶前,拂袖躬身施以大礼:“臣自荐。”
如预期一般,寂静之后,乾坤殿内满是压低的窃笑声。
我在水深火热之中,甚为淡定地瞟到穆临简一袭月白衣角微扬,上绣藕色日月星辰图腾,无一不彰显着得逞后的幸灾乐祸。

蟠龙宝座鎏着金光,皇上的目光虚实不定地扫过我爹,落在我的身上。他扯起嘴角森森笑了:“沈爱卿?自荐?”
抬头望了眼雕龙横梁,哪怕我深知今日,我又将为沈家万世忠良谱上,新添耻辱的一页,我仍毅然决然地朝前迈了一步,郑重道:“是,臣自荐。臣扪心自问,去小倌勾栏,满朝文武中,无人比我更加合适。”

“哧”一声茶水喷出来,这打头第一个笑的我不敢得罪,因他是九五之尊。
然圣上既已起了个头,满朝官员上上下下笑作一团,丑态毕现。
如斯情状,不免让人微感惆怅。

穆临简倒是笑得风雅,漂亮修长的手指理了理素色衣袂,眸中一点华光如月,遗世而独立。
但是,大瑛王朝,路人皆知,当朝一品国师大人穆临简,实乃纵横古今第一大奸贼,横霸千年的首位佞臣。

大抵由于圣上对他有所忌惮,先将他派遣到江南呆了四年,后来将他流放到北荒,夜观星象三年。
他回朝后,昭和帝一度十分忧愁,因而招了我与爹爹进宫,为他纾解情绪。
彼时圣上还道:“沈爱卿啊,朕瞅着吧,几个年轻的京官中,就数你机灵得体。穆临简跟你们是一辈儿,日后你且跟他好生相与,若关系融洽了,但凡他起了什么谋反之心,你也好卧个底不是?”
而今,我朝龙椅上忧郁一觑,也不知此时乐得最欢的那只白眼狼,可还记得我这颗为国为民可昭日月的心否。

诚然,礼部侍郎的名声,早已被我那英年早逝,且又行为不端的兄长沈可败得一干二净。然自从我沈眉女扮男装顶了他的名,一直循规蹈矩,矜持有加。

却不知是触了什么霉头,我一切正当行径,入了别人眼里,纷纷成为品行不端的勾当。

下朝前,皇上一句“既然沈侍郎过些时日要去勾栏耗损耗损,这几日,你也不必早起入宫了,多多养精蓄锐才是正经”便停了我的早朝。
我将头埋得无限低,则听圣上又乐此不彼地唤了我爹的官号。

我朝昭和帝有一个特点。他若称呼臣子为“爱卿”,那么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但,他若直呼某位臣子的官职,那么这位倒霉催的大臣,就随时准备着独怆然而涕下了。
此种状况,除却穆临简,无一例外。昭和帝虽辨忠奸,却总爱亲切地唤穆临简一声“国师”唤得满朝文武毛骨悚然。

这次中招的,不幸是大瑛王朝户部尚书,我爹。
他被招去朱鸾殿候审时,凄恻恻地瞅了我一眼。我被他这么一望,不禁不甚厚道地将我们的情状做了对比,想到自己不过是停几天早朝再丢个人,真是神清气爽啊轻松自在。

回家的路上,我又将昭和帝与穆临简联合针对我们父子(父女)二人的因由琢磨了一番,算是给自己提个醒儿,日后切莫再开罪于这二人。

事情还得从三月前的大理寺说起……

三个月前——

世人皆知,大理寺这个地儿,专管天下刑狱案件的审理。我朝大理寺,有个刚直不阿年轻有为的少卿,叫做宋良。
且说这宋良祖上是以盗墓为生,承其家风,宋良办起案来,也十分喜爱追根刨地掘地三尺。久而久之,他在民间便享有“宋青天”的美誉。

须知在京做官,并非所有的官员都能参议早朝。宋良区区大理寺少卿正五品,即便再享有嘉誉,也只能等着皇上的召见。

兴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前些日子,宋青天正好将一桩案件查得里外朝天,便赶巧碰上昭和帝要一批一批地召见在京的所有官员。
宋良一时喜上眉梢,预备着乘着这个风,破着这个浪,入宫面圣连窜三级,飞升成为满朝人面兽心臣子中的一员大将。

因宋良跟我兄长沈可是一届登科及第的,考科举那会儿,他们俩的交情十分不错,我既然承了沈可的身份,自然就要承他的人脉关系。
彼时宋良内心很欢喜,便请了他几个旧时好友吃酒,包括我在内。

因我作为礼部侍郎,我爹作为户部尚书,面圣的机会多如牛毛,宋良酒足饭饱后,就亢奋地想歇在我们尚书府,打算在入宫的前夜,聆听我们的谆谆教诲。
是以,我跟我爹只好坐下来,对他进行一番教育。

关于昭和帝的坏话,我也不想多说,一语以蔽之:禽兽。
我爹有言曰:皇帝如此,真是让我一不小心,就联想到造反。
自然,当着外人的面,我是比较含蓄的,因而我跟宋良讲:“昭和帝做事,嗯,很有自己的风格。”

宋良是个老实人,听了我的话,倒也不会产生联想。
第二日,他揣着我赠他的平安符,雄赳赳气昂昂地上朝去了。
我与我爹站在尚书府门口,凝望着他的身影,真堪比风萧萧兮易水寒。

倒不是说宋良的为人如何。我跟我爹与他长谈一夜,觉得他性格刚直却也随和,唯一致命的弱点,便是人长得有点儿欠佳,脸太长了些。

殊不知昭和帝还有个怪癖,便是不喜欢丑人。
每年春闱,都有人文采斐然,却因着长相原因被提出仕途之外的血淋淋的例子。是以新晋进士在殿试前,都会把自己好生装扮一番。
每思及此,我便觉得六年前,宋良能顺利地通过殿试简直是个奇迹,昭和帝定然是打了瞌睡开了小差。

然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六年前,宋良侥幸过关,六年后,上天显然已不再眷顾他。
自他入宫面圣后,我跟我爹便在门堂前翘首企盼,送天明盼到黄昏褪色,傍晚云昏淡。

宋良是在暮色四合乌鸦四起的时候回来的。
果不出我们所料,他一改清晨时分的慷慨朝气,变得十分萎靡。朝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官帽摇摇欲坠地抱在手里。

我爹见了他这般模样,赶忙上前围观加八卦:“小良啊,如何啊?”
宋良抬起头,双眼布满了血丝:“尚书大人,我……被贬官了。”

后来我才听说,宋良被贬官的一幕,十分具有观赏性。
因“宋青天”享誉永京城,昭和帝也略有耳闻,所以他对这位国之栋梁,本是满怀栽培之情的。
当是时,乾坤殿上人才济济,昭和帝一上来,便点了宋良的名,让他把最近查的大案细细道来。
彼时宋良离圣上站得较远,又不敢随意抬头,便没叫皇上见到他的嘴脸。他口才良好,这厢说起来,倒是一个婉转动听扣人心弦。

昭和帝听出了乐子,频频点头。后来,宋良将大案说完,皇上已然露出封赏之意,让他上前一步领赏。
于是,宋良便迈出了他仕途中,致命的一步,抬起了他官涯中,要命的一头。

且说当时朝堂上鸦雀无声,只闻“啪嗒”一声,皇上手中茶盏落地摔得粉身碎骨,手抖抖指着宋良,直问:“这这这,这长得是什么名堂?!这是怎么通过殿试的?!”
满殿骇然,唯宋良一人尚还淡定,他双眼弯起,拱手行礼,曰:“禀陛下,微臣是昭和七年春进士及第。”

宋良用了这么个理直气壮的语气便也罢了。未几,在他了解到圣上饱受惊吓,乃是因为他这张脸后,他非但没有悔过之心,反倒要晓之以理,告诫皇上切不可以貌取人。

宋良他不懂,昭和帝若是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皇帝,那么天下将不是这个天下,江山将不是这个江山了。
是以,倒霉催的宋青天,最终被昭和帝一句“革职!候审!”咆哮出了乾坤殿。

我爹因常年担任户部尚书这一要职,压力很巨大,生活很苍白;加之我娘亲将他管得严,没事溜去青楼瞅个美貌姑娘,都要冒着跪搓衣板的风险,所以他平时的生活,几乎没有乐趣可言。
这样恶劣的情状,促使我爹养成了将他人的悲痛当作自己的欢乐这一癖好。

当宋良神色忧伤地出现在尚书府门前,我爹则是喜滋滋地将他迎入尚书府,喜滋滋地对他的遭遇进行了一系列的剖析,喜滋滋地过了好几天。
因我是我爹的亲闺女儿,略承其衣钵,他这癖好我也有一点,所以这些时日,我也过得很愉快。

几日后,贬官的圣旨直达尚书府。
我估摸着宋良与昭和帝驳论“以貌取人”之理时,将皇帝刺激不清,以至于那圣旨上,贬官的因由,只有皇上凌乱不堪的六个大字——驴脸!败坏视听!

宋良原是个大理寺少卿,前途甚还明朗,白日可见太阳。可叹昭和帝被他这张驴脸慎得慌,黑字一批,便贬了他去天牢当了个暗无天日的狱卒长。
为此宋良十分抑郁,坐在我家厅堂生了一天闷气,才回家打点。

不料他才新官上任还未来得及放三把火,便灰溜溜地回来了,支吾了好半晌,我才弄明白他如今无地歇息。
我与我爹自是料不到昭和帝是故意没收了宋良的府邸,想让他饱经一个风霜,见识一个人事沉浮。是以我跟我爹不识时务地收留了他,一边安慰一边看戏还一边咒骂工部那群拿银子不办事的畜生。

未想,我爹收留宋良的作为,深深地伤害了昭和帝。自那以后,我爹便被皇上隔三差五得召见,情状惨不忍睹。
更未料,我收留宋良这一作为,冥冥之中伤害了老天爷,造成了我与穆临简不期而遇,不慎相恋,从而沦为笑柄的旷世惨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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