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妇》作者:祈祷君

大室中。

见过了这一批新征募上来的可用之人,好并没有休息,而是吩咐自己的小臣,继续接待从井方派来的使者。

这些往来诸国之间传讯的使者被称为“史”,往往出身该国的宗族,都是些能言善辩之人。
比起接待这些人,好反倒更愿意面对刚才那样的刺杀。

“井”是东边的一个大国,和庞国一样,也是女性为领袖的方国。
“井”这个字,是划分田地的纵横线,所以这个国家以善耕闻名,粮食的产量惊人,国中一直是由女王负责主持农耕。

和庞国不同,井国太靠近殷人新迁都的地方,所以几乎是殷人一迁都,“井”就立刻向新的殷王表示了效忠。
井王成了井侯,井国也成了殷的方国,并且在迁都之始,协助殷人开垦了新王都周边的土地。

迁了新都后,殷人起兵攻打王都周边的国家以划分王畿,前期征战中的粮草供应,也是由井方提供的。

因为井的特殊地位,殷人为了表示对他们的信任和嘉奖,王畿范围内负责管理田地的司农和耕臣,大多是井人。

面对这样的国家派出的使者,即使是柳在这里,也得亲自出面接待。
现在柳在生病休养中,就得由成年了的继承人好来迎接。

事实上,井国这样的出使已经有好几次了,一开始只是国与国之间正常的贸易,到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变为了“求亲”。

“又换了一位王子为‘史’?”
替好整理头发的妇人疑惑地问。

这位庞国的内廷官长是庞国稽族的族长,族人多为内服官,主要负责历任庞国王女的生活起居。

她今年四十出头,已经算是“老妇人”了,却没有和大部分内服官一样在四十岁离开王宫,而是继续照顾着王女。
她是看着好长大的,对待好犹如亲女一般,好也很尊敬她。

“他们是怎么想的?如果只是想要缔结盟约的话,您不是还有一位弟弟吗?何必一再派出王子?”

百年来,虽同作为“女方国”,井方却一直看不上庞,认为庞的土地没有井的辽阔,也没有井的人口多。
过去很多年,除了生意上的往来,两国极少有联姻方面的邦交。

“她们宝贵的宗女可是用来和殷王结亲的,怎么可能嫁给我的弟弟,还不知道我弟弟能不能当上庞侯呢。”
阿好一边在内臣们的伺候下更换衣冠,一边开着玩笑,“所以,当然是派王子来跟我求亲最为保险。”

“我若继位,族里损失的只是个吃干饭的,能蛊惑我多给点盐和绮罗那就更好,万一我没继位就死了,他回去了还能再娶。”

接见其他国家的使者,尤其是还是王子为史,衣着上就不能如刚才那么随便,她要更换华丽的大冠和展示庞国先进织造染色技术的袍服,用来显示庞国强盛的国力。

啧啧,这种国与国之间攀比的无聊自尊心……

她那一头总是乱卷的头发想要整理起来可太不容易了好嘛?

所以最烦见这样的“贵人”了。

“王女,你不要老是这样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

宗工稽母被好的调笑吓得差点厥过去,哪有人老是这么咒自己的?

“你知道刚刚我听说有人在大室里动手行刺,有多担心吗?!”

“稽母,别担心,人还没见到,王女就察觉了不对,用暗号命令我们戒备了。”卫官接收到王女的眼色,连忙安抚着。
“而且这次征募的人才都挺出众,并没有因为这样的事情乱了手脚,也没惹出什么麻烦。”

当时她还想着,要是这些人都是不顶用的,乱了起来,怕是局面更不堪。

好在其他人慌虽慌,却没乱,甚至还有个能和她一起拿下刺客的。

“像那样的肮脏胚子,居然还敢行刺,别说扑上去,就是碰到王女一个指甲盖,都已经算是亵//渎了!”
稽母已经听说了当时的情况,刺客还是个奴隶出身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说起来,我当时防的,倒不是那个奴人。”
提起刚刚发生的事,好眸光微闪。
“最先来拜见我的那个‘昭’,态度虽然恭敬,眼睛的余光却一直关注着门口的位置,所以我多留了个心眼。”

“什么?那个昭也有问题?”
卫官这下真是惊了,面色也变得难看。

这次招募的众人之中,她最看好的就是这个筑昭,这样的人才并不多见,无论在哪个国家都能得到擢用,能到庞国来谋生,简直就如同“捡漏”一般。
她是希望王女能招揽住他,让他为庞国所用的。

现在听王女说他可能有问题,卫官顿时有了种被人欺骗的恼怒。

“我起先也以为他是来行刺的,但他对我毫无杀意,注意力也不在我身上,不像是要行刺,倒像是怕我害他,我就没有小题大做。”
阿好张开手,任由小臣们为她系上坠玉的蔽膝,又说。
“这样的人不多见啊,如果有人用这样的人物来行刺我,那也实在是太浪费了。他来给殷王驾车执盾都足够了,谁会拿来做刺客?”

“何况,他当刺客,也未免太显眼了点。”

当刺客的,要么像今日行刺的“直”那样,身份低贱受人轻视,不想与之视线交集;
要么就长相普通,身材瘦小,便于藏匿和逃逸。

放那么大一个汉子来刺杀,是怕屋顶不够高藏不住吗?

卫官原本还在恼怒,被王女这么一说,仔细想想,也乐了。
“您说的是。这么说来,这人倒阴差阳错,帮了王女您一把。只是若不是心中有鬼,他又为何老注意着门口?”

“谁知道呢,要么就是出身有问题,要么就是做过什么错事,怕被查出来。总之,这样的人落到了我的手里,只要不是以前杀过人放过火,就绝没有拒绝不用的理由。”
阿好轻笑着,“便是给我遮阳,他那么高,都比别人好用些。”

一屋子的人闻言都忍俊不禁。

“至于后来那人,也不知派他来的人是没人可用了,还是太蠢……”
阿好挑挑眉,不以为意,“但凡做过奴隶的,要么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换过一层让人看不出奴隶的身份,要么就是格外敏感,绝不肯低人一头……”

“更何况他现在想去的还是军中,应该是个心中有抱负的,必不想让我看轻,又怎么会一上来又是想吻我的脚背,又是长跪不起……哎哟稽母,你轻一点!”
说到一半,阿好头皮被扯了一下,龇了龇牙。
“刺客都没你手重!”

“不重点,您的头发能梳开吗?”
稽母梳着梳着更来气,“您是不是怕麻烦没有天天梳开它?要再不绷直点,你这一头乱草就要打结了!”

“你也知道是乱草!现在梳得再好,一洗就又乱七八糟的,我根本就不耐烦梳!我就说剪短点,你们又不让。”
阿好感觉连眼睛都被拽直的头发拉得吊起来了,连声埋怨。

因为她头发卷曲还特别细软,光是为她梳头的侍人就有七八个,各方也进献来她这里各种簪、笄和梳具,多的能堆满一辆车。

有些如同针眼一样密的篦子,在她看来就跟刑/具没什么两样。

“您这么经不得晒,头发要披不到腰上,你的后背还要不要?是谁一被晒伤了背就躺在席上哎哟哎哟叫唤的?!那您倒是别叫啊!”
稽母翻着白眼,在这一点上并不由着阿好,“还是您想让我一把年纪了,拿个蒲叶跟在后面给您遮阳?”

“说起来,夏天到了呢。”
说着说着,另一位宗工看着王女这白得发亮的皮肤,越发担忧起来。“太阳这么大,您夏天就尽量少出去了吧。”

“那怎么可以,过几个月就要去王都朝贡了,现在正是最忙的时候。鸮卫要训练,车马也要备齐,盐场那边也要趁着日头大多晒些盐,以免过些日子有暴雨……”
阿好一桩桩数着要做的事情,无奈地摇头,“我现在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用,哪里顾得了太阳大不大。”

“要是王女多些兄弟姐妹,能够替您分担就好了。”
稽母也叹息。

提到这个,所有人突然都沉默了一瞬。

稽母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
她年纪大了,越发喜欢家中人口兴盛,所以总是可惜柳侯的子嗣不多。但她这时候说这个,除了让人心情不好没任何益处。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只专心在为阿好束起发髻上。

以母为尊的国家,兄弟姐妹虽也有争权夺势,却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像庞这样的母系氏族发展出来的国家,女人并不是一夫一妻制,也许今天看这个男人强壮和你生个孩子,明天觉得你面目可憎就赶了你回去。

如此一来,女人生下来的孩子未必都是同一个父亲,这些孩子也就不靠自己父亲抚养的。
家中若有需要体力和出外的活,靠的是女人的兄弟们,也就是孩子的舅舅。

所以庞国的男人,只需要养自己姐妹的孩子,并没有照顾自己亲生儿女的义务,能多照顾点,都是属于感情上的帮助;
不照顾,也没人指摘。

如果男子和女子相处的好,想一直生活在一起,到他们共同的孩子们出生,女人可以向家中的“老祖母”提出分家的要求,阿祖会分出一块新地和牲畜给他们,等于新成立了一个稳固的家族。
而分出去的女人就成了这一支新的“阿祖”,她可以和自己的男人一起抚养孩子长大,不必再靠自己的兄弟们。

可她的孩子们,依然还是这样继续延续下去。

因为只认母、舅、祖而不认父,家中无论生男孩还是女孩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男人的姐妹生了孩子,他们会像自己的孩子诞生了那样的高兴,因为这些孩子长大后,也会反哺家族里所有的长辈。

又因为是以母亲为核心,一母同胞通常不会太多,和其他方国男性继承人动辄十几、几十人不同,一个王母很少能生出超过五个的孩子,也就不存在家产不够均分的事情。

譬如王女的母亲柳,她的姐姐成为了大巫,帮助她教化国人;她的弟弟成了保护王都安全的“庞师”,领着族军;
她的另外两个妹妹分别是掌管盐池、织染的卿官,都是柳侯的左膀右臂。

稽姓一族在庞绵延了十代人,早已经习惯这样稳定的政权更迭,也习惯了来自王室的和睦繁荣,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内官们第一次遇见上层情况这么复杂的情况,于是她经常要叹息王女如今独立支撑的艰难。

柳之前驱赶的两个子女倒是已经长大了,可是却都对柳这个母亲充满了怨怼,对王女、王子们也未必能够忠诚。

至于王女那位一母同胞、得到殷人支持的弟弟,就不用说了。

“如果是像阿弟那样的兄弟姐妹,少一点反倒是帮了忙。”
阿好接过大冠,亲自戴上,面无表情地说。
“我去‘接客’了。”

一想等下要见的人,她突然就有了双份的烦躁。

“您应当说‘迎客’。”
稽母纠正她的用词。

“没什么区别。”
阿好迈开沉重的脚步。

象征着她尊贵身份的华美玉饰,与那镶满宝珠的黄金鸮冠,竟如同武官的甲与胄,给她穿出了上阵杀敌前才有的的杀气。

她眼睛一眯,冷笑着。

“让井史去正室。”
她倒要看看,这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能值得她这样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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