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伪装》作者:任平生

第3章
  隆冬的傍晚,最是寒冷的时候,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她觉得自己浑身冰冷,想做点什么让自己热起来。
  驼色大衣的袖口被卷起,露出洁白的一节手腕,点燃的香烟,冒着红色的火光,她眼神暗了暗,烟头缓缓靠近肌肤,终究还是不敢真的按下去。
  江穗月盯着那被热气熏出来的红印,舒服了,身子热了起来,这心也舒坦不少。
  手机振动,她拿出来,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世天酒店,8805。”
  信息是谁发来的,江穗月猜也就两种可能,一是贺闯,二是何晋深。
  她更愿意相信是贺闯。要她走快捷方式?贺闯是不是太看得起她了?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暴雨来得猝不及防,到家时,江穗月已经浑身湿透。
  换了睡衣,拿了条羊毛毛毯裹住全身,她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屋内开了暖气,她还是冷得发抖。
  这场雨让她想起8年前,她跟何晋深分手那个下午,也是下这么大的雨,也是在冬季。
  他穿着单薄的毛衣,雨水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淋湿,他不顾自身处境,倔强地要她一个答案。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问。
  她冷眼看他,不肯回答。
  “你为什么不说话?”那样骄傲的少年,用几近哀求的语气:“你只要说不是,我就信你。”
  那时候的江穗月心里其实很怕,她怕眼前血气方刚的少年会伤害她,她怕那些话一出口,他们就真的… …永远都回不去了。
  “我懂了。”他自嘲一笑,眼神突然变得凌厉。
  江穗月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逐渐变小,直到消失。她从未见过那样的何晋深,颓丧到极点,背佝偻着,每走一步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想过走上前去拉住他,但是她不敢,她怕他厌恶的表情,只要他一露出那样的表情,她也许会当场死去。
  雷声轰隆响,明明那惊雷是在极远处发生,她却觉得整间屋子在震。
  这大概也是药的后遗症之一,天地间一阵晕眩,她扶住头,急促地喘气。
  一刻钟后,她才平静下来,喝了几口烈酒,勉强压住心悸。
  隔天醒来,江穗月病了,头重脚轻,身子发软,但是她不能请假,有时候就是这么身不由己,公司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处理。
  回到公司,众人在讨论昨夜的地震。
  “昨晚地震了?”她问许允之。
  “是啊,4.5级。”许允之给她倒了杯热水:“房子有轻微震感,江经理,您那儿没震么?”
  “震了。”原来昨晚的震感是真的,不是她的幻觉。
  “昨晚也不知道怎么了,不仅东亭市地震,江州市也地震了,那边更严重。”
  “江州?”江穗月皱眉。
  “对,6.8级,新闻写了,救援队今天早上都到了。”
  江穗月打开手机看新闻,因为地震,房屋倒塌,许多人一夜之间无家可归。
  而那个沉寂许久的同学群,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看新闻了吗?我们学校塌了。”当年的班长周尧刚说完,其他人开始附和。
  江穗月看了几条信息,放下手机。
  下午下班前,她见微信有一条新好友申请,正是周尧。
  通过之后,那头发来信息:“这次学校募捐,你回去吗?”
  江穗月转着手机,不知道怎么回这条信息。
  周尧又说:“当年你可拿了咱们班唯一的保送名额,现在母校有难。”
  他话只说一半,对于这种道德绑架,江穗月一向是不屑理会的,可鬼使神差的,她回复:“回。”
  “行,具体情况你看群。”
  当晚,回校名单出来了,江穗月排在第一位,而第二位,是何晋深。
  有人在群里问:“何晋深也去?”
  “他消失这么多年,班长居然联系上他了。”
  “把他拉进群吧。”
  群里更加热闹了。
  周六早上,江穗月简单收拾了衣物,坐上回江州市的动车。
  三个小时的车程不长也不短,她正想休息一会,贺闯又给她打来电话,这一打时间就过了一半。
  挂下电话,困意全无,江穗月望着窗外,雨还在下。
  天气不肯放晴,救援难度加大,出了江州站,不少志愿者堆积在站口,他们在等物资送达,再送到各个县里村里去。
  “江州大学。”上了出租车,报了地址后,江穗月闭上眼睛。
  差不多到的时候被司机叫醒:“姑娘,到了。”
  江穗月下了车,走进预订好的酒店,那酒店就在学校旁边。
  办理入住的时候,遇到两个老同学,江穗月想装作看不到,可那两人有点热情,拉着她聊了一会。
  “今晚一起吃饭啊。”其中一个说,可惜江穗月连他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应付过去,回了房,她才松了口气。
  之前这儿,还不是现在的三星级酒店,而是一家连锁快捷。
  江穗月躺在床上,床单柔软舒适,远比当年的要好,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
  她跟何晋深的第一次,就发生在这里。
  **
  周尧一来,便攒了个局。此时外面满街狼藉,没有别的好去处,就订在酒店三楼的中餐厅。
  江穗月到的时候,其他同学基本上都已经到了,许多人毕业后就没再见过面,可这会都表现出适度的热情。
  江州大学是省内唯一一家985高校,当年在坐所有人皆是人中龙凤,如今再见,男同学们毫无意外都大腹便便,女同学倒是保养得当。这些人中,有人得意自然就有人落魄,江穗月一眼就能看穿,谁得意,谁落魄。
  “江穗月?”有人过来跟她打招呼。
  眼前的女同学江穗月有点印象,一个家境颇好优越感极强的女生,当年凡事都喜欢跟她暗暗较劲,此时见她浑身堆起的名牌,若方绮敏在,肯定会说“她是不是把所有家当都穿在身上?”
  江穗月朝她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没见,你没怎么变啊。”她从上到下打量着她。
  这句话要怎么理解?大概可以理解为这么两层意思,一是夸她,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风采如当年。二是贬她,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副穷酸样。
  江穗月相信她是第二层意思。
  这种聚会,叙旧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攀比。
  打发走了女同学,又有男同学过来跟她打招呼,她淡淡地寒暄,这些对于她来说都是无效社交,能敷衍就敷衍,能糊弄就糊弄。
  当年,她除了学习,全副身心投入到赚钱中,根本没有多余时间去交朋友。
  就在众人的攀谈中,包厢的门被打开,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当初跟何晋深玩得好的几个迎了上去。
  江穗月退到一旁喝水,冷眼看着他被众星捧月。
  何晋深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中心,她已经见怪不怪。
  “消失了这么多年,每回同学会也不见你来,到哪高就啦?”
  “结婚没有?我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成年人的聊天,要么围绕着工作,要么围绕着家庭。
  “当年咱们这群人里面,我还以为会是何晋深最早结婚。”
  男同学的话音刚落,所有人刷刷看向江穗月。
  她逃无可逃,只好把脸埋进酒杯里。
  他没回答,转移了话题,她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服务员上菜,终于让这群人散开来。
  今天一共到了15个人,刚好围着坐了一桌。刚落座,已经有男同学倒酒。
  “不用给我倒,我不喝。”江穗月拿开属于她的杯子。
  “别扫兴啊。”男同学还想说什么,触碰到她的眼神后,还是闭上了嘴,绕开她给下一个倒去了。
  话题都围绕着当年,这当中大部分人毕业后再没见过,除了本科时期那点往事,其实也没什么话题聊,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保送这件事上。
  “说真的,这么多年,我都觉得,特别可惜。”周尧拍了拍何晋深的肩,感慨道,他没明说这“可惜”到底在可惜什么,可在座的,心里都门儿清。
  当年所有人都看好何晋深被保送,他成绩好,人缘佳,原本已经板上钉钉的事,谁知让江穗月直接“捡了漏” 。
  “你说是不是?江穗月。”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江穗月看了过去。
  “听说你在东亭市混得不错啊,你们公司挺有名的,这么多年应该赚不少吧?”周尧笑问。
  “还行。”江穗月慢条斯理地吃着菜,淡淡道。
  “别谦虚啊,当年你都被保送到东亭大学,可羡慕死我们了。”
  江穗月愣了一下,她知道周尧是有意挑事,余光瞥见何晋深也在看她,他似笑非笑。
  江穗月放下筷子,喝了口水:“是挺可惜的。”她对何晋深笑了一下:“你一走这么多年,跟所有人都断了联系,怎么突然又回来了?”
  何晋深看着她,却没接她的话茬。
  场面一度冷了下来。
  周尧也不是有心要为难她,过过嘴瘾罢了,见冷了场,连忙转移话题。
  他们有多捧着何晋深,就有多冷落江穗月。
  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趁没人注意,她走了出去。
  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雨淅淅沥沥地下,她没带伞,脚步却不紧不慢。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胡同口。
  有人认出她:“穗月?”
  江穗月朝她点了点头:“肖阿姨。”
  “你回来啦。”她热情地问:“回家了吗?”
  她摇头:“我就回学校看看。”说完转身便走。
  回到酒店,江穗月有些后悔了,她不应该回江州的,想尽心意的方法有很多,她可以转账,可以开支票,不是非得跑这么一趟。
  她拿上包,打算去找周尧,可刚出门,便遇到迎面走来的何晋深。
  走廊里只有她跟他,两人距离不到3米。
  跟在东亭市重逢那次不同,故人旧地,情绪都大不一样。
  彼此无言,她先提步,跟他擦身而过。
  周尧听说她要走,极力挽留:“我刚刚就是开玩笑呢,你不像这么小气的人啊。”
  “公司有点事。”她随便找了个借口。
  “来都来了,好歹合张影再走。”
  江穗月最不屑这些面子功夫,自然拒绝。
  “我发现你这人特冷血。”周尧冷笑:“当年那事儿,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看在何晋深的面子上,没说太难听。”
  江穗月不解:“什么事?”
  “以何晋深的成绩,保送名额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如果不是你在背后耍手段… … ”他说:“就是因为你,何晋深一走这么多年,你就真的没半点内疚?”
  “我有什么好内疚的?”江穗月失笑:“我要真的在背后耍手段,他当年为什么不直接找人查我?”
  “也就何晋深这个傻叉看不清你… … ”周尧开始口不择言。
  江穗月的脸一下冷了下来:“你们一个个都是闲的,比当事人还愤怒?咸吃萝卜淡操心。”
  “江穗月,这么多年你还真是一丁点也没变啊。”他说:“高等学府出来的学生就你这素质吗… … ”
  江穗月脸色微变,她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又觉得没意义,最终还是冷笑一声:“管好你自己的事。”
  她刚踏出房门,看到门外的男人,脚步一顿。
  何晋深本想下楼去抽烟,周尧的房间就在电梯口,他们实在吵得太大声。
  这是分手后,何晋深第一次听她开口谈论这件事,她理直气壮得… …让他感到困惑,明明是她做错了事,为什么总能这样义正辞严。
  有点难堪,江穗月想,那件事,她痛苦的根源,原本以为两粒药就能压抑住的不堪往事,实际上,只要别人轻轻一提,她立即溃不成军。
  江穗月弯下腰干呕,这是简单的躯体反应,她根本控制不了。
  “我有这么让你恶心吗?江穗月。”半晌,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带情绪的,单纯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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