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作者:衣冉

当朝国姓齐,自高祖开国,定都长安,到如今已至五代,如今的天子已登基三载,单名一个“凌”字。
朱晏亭七岁长安朝拜之后,成了未来的皇后。自小被教导要将他看作未来的夫婿,要如何尊君侍上、如何母仪天下、如何为臣民表率……
丹鸾台枯燥寂静的时日里,光是给她梳头的娥儿就有三个,一人解散发髻,一人汲来晨露,摘来玫瑰,一人手持犀角梳,将她逶迤铺陈至地砖的青丝。为她梳头的是宫里出来的宫娥,也教她礼仪——
“长公主已为您造好了去长安的船,昨日下的棹,奴有幸看见了,小殿下坐船去长安的时候,奴就给您梳古楚宫的巫山垂云髻……没有一个长安贵女能有您美。”
那船,辛夷为舟、桂枝为槛、白玉为阶、木兰为桨。
在所有人的设想中,自己与帝王的第一次见面,一定宛如一抹从古楚华章里走出来的丽影,出紫贝之宫,踏波上朱雀,披巫山之云,桂棹兰桨,震慑众生,而后母仪天下。
再有谶纬之能的异士,料也卜算不出今日情状。
此刻,她衣上斑斓,是贼寇之血,裙上淋漓,是草木露珠,面上颈上都是血点,发间一个小小的花钿都没有,反而是在草木穿行中勾了藤萝木叶,勉强被一条发带系住,首如飞蓬,不适膏沐。
更糟糕的是……
朱晏亭转头看了李弈一眼。
正巧,李弈也在看她,他跪在地上,英武面上蒙上尘霜,湛湛双目若云泽深处最清澈的水,即便他面上带着血,带着瘢痕,那眼神剔透温泽,像一对被焐热的玄色暖玉。
似浑然不觉现在是个什么情状,也不知道自己尚在危险边缘。
侍奉天子的贴身内监曹舒前来传唤的她,曹舒弯着腰,低着头,面上含着笑,低头的姿势令他的笑只能看见颧骨边的鼓起,声音也是轻轻柔柔的:“小殿下,请吧。”
四周人都惊了,按理,在现在天下人心目中,即将被退婚的朱晏亭无丝毫封号地位,只算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曹舒虽为阉宦,却是天子近侍,颇有体面,何以对她恭敬至此,更遑论称呼大大逾制了。
朱晏亭感觉眼皮疾跳,捏住自己的手,尖尖指甲扣入掌心,一阵尖锐的刺痛。
现在不是慌张的时候,然而她心口跳的原来越快,面前金黄色的日月升龙旗像一道炽烈的光,直耀得眼周生疼。
曹舒又催促了一遍:“祭时将至,恐陛下久候,小殿下请。”
朱晏亭深吸了一口气,欲整理鬓发,手伸到一半,看见掌中残留的血,又垂了下去。
最后只是轻轻的,正了正衣襟。
朱晏亭被侍者带领着,从容登上太仆所御的巨大乘舆,她躬身轻入帘幕,血衣垂落,额触华縠柔软织锦,款款伏地而拜:“臣女朱晏亭,叩启陛下圣安。”
声音细细的,动作迟缓却优雅,礼节丝毫不错。
伴随她清风一样的徐徐行入,帘幕开启又垂落,光影摇曳,动静生姿。
乘舆里屏退了侍从,十分安静。
她俯身跪着,背脊僵如塑,视线所及,只能看见天子龙纹玄袍一端、明暗交叠繁复金丝盘纹慵懒垂曳,袍底经虎尾絇屦所阻,坠出锦袍华美的褶皱。鼻息之间钻入一丝从未闻过的、凛冽又沉郁的香味。
乘舆内落针可闻,适才开启的缯幕还未落下,楚地清风徐徐入,天子的白玉冕旒轻轻作响。
隔得有些远,一道男子的声音,如碎冰击玉般温和清雅,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你抬起头来。”
朱晏亭缓缓立起上身,慢慢抬起脸,依礼,她视线依旧往下,眼睫轻覆。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天子的手,玄色龙袍之上,色如白玉,干净修长,摆在膝上。
而他却在打量自己的脸。
想到这里,自小承训的朱晏亭蓦的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狼狈。
她从小受到的诫责都是:要注重修养德行以配得上母仪天下,行动需端庄,而不是以美□□惑君王。
而此刻,在密闭的舆驾里,只有两个人,她只得跪在原地,仰着下巴,垂着眼睛,任由他人用探询的目光打量。偏偏她心里发虚,只言片语的劝谏也不能,只能如此任他打量着。
一丝晕红爬上了她的面颊,如晚霞尽头几不可察的一抹绯色,泛透净白似素帛的肌肤。
这近乎于羞赧的神色,给一张沾染血迹尘沙的脸庞染上别样景色。
天子朝她招手,语调甚至有些温柔“阿姊,你过来”。
朱晏亭依旧垂着眼,安静站立起身,朝前走了两步,又跪拜下来。
靠得越近,便能看清他玄底的祭袍,这身天子最华丽端庄的衣袍,绣以日月星辰十二章,袖间金龙利爪张目,冰凉的目光直视着她。
她不待天子再唤,又抬起头来,只是眼睫依旧覆着视线。
这细微的倔强,令皇帝微微笑了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干净如玉的手攀上她的脸颊侧,捧着她半张脸,拇指轻轻刮她面上已干涸的一滴血迹。
朱晏亭任他施为,只是眼睫颤了一颤,神情丝毫未改。
“阿姊,你身上的血从哪里来?”这样暧昧的距离,旖旎的动作,他的声音却清清淡淡的,仿佛真的在与“阿姊”闲话家常。
朱晏亭淡淡道:“是贼寇之血,他们纠结作乱,侵凌陛下的子民,打扰玄祀的安宁,按罪当诛。”
皇帝声音里含轻轻的笑:“你不是应该待嫁章华么?为何会和一个青年将军,单独出来剿杀贼寇,还厮杀至天明?”
这审问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极危险。
朱晏亭身份很特殊,即便她现在看似只是一个三品羽林营副都尉之女,即便皇帝看似想悔婚,然而倘若此时让皇帝认为她琵琶别抱,他完全有理由以“大不敬”之罪将自己暗中赐死。
然而她昨夜在章华为了救李弈做的事,根本不能据实以告。
竟是进退维谷,百口莫辩的局面。
朱晏亭心口微凉,也顾不得忌讳,自下而上直看了上去。
十二根白玉冕旒遮着天颜,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能分辨他的情绪。
风摇影动,碎琼乱玉,玄色祭袍上金线蔓延,卷帙繁纹,自上而下俯瞰着人,山川锦绣,似要将人溺毙。
他的手指温热轻柔停于颊畔,她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剑搭上了喉头,颈耳一片冰凉,牙关亦是凉的。
朱晏亭轻轻张开口吸着气,像是憋在水里不得出气的人,右手攥着裙角,用力得关节泛白。
她突然抬起一只手,伸到腰侧,颤抖着解开了束衣的衽。
那衽一松,层层叠叠衣料倾落。
沾满了鲜血的华服曳地,是剥开灿烂玫瑰的花苞,当中雪白如束帛,其下散落满地迤逦。
巨大的耻辱使她眼角泛红,泪光隐于凤目,微微仰着脸,对着容颜莫辨的天子,下巴颤抖,声音也在抖,眼神却像是一束寒霜,冰冷剔透,贝齿相击,嘴唇缓启,颤声道:“陛下……如若怀疑臣女清白,尽可……尽可查验。”

乘舆里的空气,一瞬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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