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作者:冠辞

这样是非分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情难得一见。他同她道谢,“原本以为会很难说服格格,没想到你这样容易就答应了,倒是我多虑。”

她轻提唇角道无妨,用他那句原话反驳之,“王爷小瞧我了。”

这般明敲明打,直来直往的跟个姑娘打交道,他之前鲜少有这样的体验,果然应了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这位格格年幼纤弱的体格,倒像是胸怀一片海水不可斗量的人物。

恭亲王的视线越过盔甲一侧的眉庇看过来,“既然答应了要同本王一起回京,有些话要提前告诫你,宫里的人员构成不如贵府简单,人心环境相对也要更复杂些,撞上天子病重朝局混沌的当口,说是狼谭虎穴都不为过,但是也无需临事而惧,格格尽量做到奉命唯谨便可,有我在,你大可以放心。”

郁兮着迷于眼前的山色,听到这话目光微微下沉,“谢谢王爷提醒,有您在,倘或遇到什么麻烦,我可以找您帮衬的,对么?”

也是这一刻的怅惘,让他意识到,她心里的境况也许并非表面流露出来的这样缓慢和温柔,毕竟她还处于稚龄的阶段,心智还未完全成熟,一夜之间家门的荣耀坍塌,面临未知的行程,彷徨迷茫才是正常的反应。

虽然她已经掩饰得很好了,还是被恭亲王窥到了端倪,然而他生活成长的氛围没有教会他同情,目前为止他还不懂得于心不忍的含义,优柔寡断的情怀太过影响在朝中行走。他做事谋求一个结果,欲达目的的手段也许残忍和自私,他不自知也无需自知。

在他看来,他跟这位格格之间更像是一场交易,他可以不顾及她的感受,却有责任确保她发挥她的作用。

他嗯了声道是,“在我的地界,我就会护你周全,不然这桩买卖就黄了。”

撇开前半句话语间的温情,后半句就完全是生意人的口吻了,总得来说将就算是一个承诺,郁兮欠身,“既然王爷拎得清,我就放心了,敢问王爷,等这件事有了了结,我是不是就可以离京了?”

跟聪明人打交道确实省时省力,这是跟他讨价还价来了,恭亲王颔首,“若无意外,那是自然。”

真是位精打细算的王爷,话说的不圆满甚至还保留着余地,事态在郁兮眼里并不复杂,假扮她姨母给皇帝送终,对于她来说应该不算难事,意外?还能有什么意外?

万万没想到这位王爷一语成谶,今后有一天还真出现了意外,她骂他那张“开过光的乌鸦嘴”,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话谈得明朗,眼前河川万物也都是百媚峥嵘的姿采,身处高地,寒雾缭绕遮望眼,不被俗世所耽扰,心情也难得的沉淀下来。

“吉林虽然偏远,冬日里的景色还是很美的,”恭亲王感叹道,“短暂的离开,你应该也会觉得不舍吧?会不会在心里责怪本王?”

郁兮神色坦然,“并非以色侍君,我已经感到很庆幸了。家道中落,朝廷让辽东王府配合,我便替王府配合,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尽职尽责而已,不过是与家中小别,归期可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不舍肯定会有,看开了就好。”说着她又冲他蹲个身,“王爷,谢谢您,跟您还有的商量,我心里减轻了些负担,不胜先前那般担心自己在宫里的处境了。”

恭亲王细细品味她的话,“带恋如枷锁,是这样的道理,我阿玛便是对贵妃娘娘执念太深,以至于伤怀到无可自拔的地步。如果早早地就脱一恋字,如释重负,岂不是可以避免被情爱所伤。”

她脸上酒窝清浅,似有笑意,“这方面的事情,奴才不懂,无从置喙。”

恭亲王微怔,说实的,他也未能彻悟,只是他的心事有所保留,不像她这般坦诚,他比她要更加在意尊严和脸面,于是便轻咳一声掩饰道,“你还年轻,心思见解却格外开脱,色令智昏,那些事情上开智的晚未必是坏事,不懂就罢了,到了年纪自然会懂的。”

府门内的两人悄悄望着他们的背影,周驿笑道:“瞧样子,应该是谈妥了。”觅安却愁眉不展,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这场谈话的走向似乎偏离了初衷,他不设心防跟人谈天说地还是第一次,在郁兮看来,她对他的反感有很大程度上的削减。其实还大有深入进展下去的可能,然而天公不作美,又下大雪了。

密簇疾飞的雪箭中,他道:“回去吧,等下我还会找你阿玛商量这件事情,三天后出发,卯时,我在这里等你。”

觅安从门上追过来,郁兮从她手里接过伞撑起,眉眼被伞缘遮挡,樱唇微启道了声好,同他道别后刚转过身就被风绊了一个踉跄。

雪风斜袭灌满伞顶,像驾了帆的船拖着她往一旁打滑,郁兮防不胜防,下意识地想要丢开雨伞防止栽倒,眼前跨步走近一人伸手握住伞柄帮她稳住了重心。

黄绸伞布上栽着一株梅花绣,恭亲王立在苍劲的树干下,白梅的花瓣雪绒落满了他的肩头,那双眼睛里是浓稠的墨染。

“王爷,”她仰脸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共乘一把伞,呼吸咫尺间,最先怯得却是他,第一次被这样单纯直接的问及名讳,没有揖手稽首诸多礼节的纷扰,余音过后仅剩下眼神的问询。

恭亲王片刻的讶然收敛为了哑然,“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微微摇头,“昨天晚上王爷问我的名字,我如实相告,礼尚往来,王爷也应告诉我您的名字。我不敢直呼王爷名讳,仅仅是好奇而已。”

他眉间氤氲着不耐,眼底的波痕起了急皱,郁兮凝睇,眼神有些疏远有些迷惑,终究还是透着寂静。

短暂的对峙,他望着腊月间的这张脸,神色恢复如初,一如大雪无痕般的清冷,“邧承周,承载的承,周全的周。”

他的名字落入了她的口中,经过了一番润色,“承邦周天下,是个寓意极好的名字。谢谢王爷,我知道了。”

他听了表情微怔,似乎她的这句话引起了他的什么想法,郁兮并未等到回应,便欠了个身打算离开。

走却走不了了,她擎伞的那只手被他的掌心包裹共握着伞柄,郁兮缓缓把伞往自己这边拉,“王爷,请个便,我该走了。”

恭亲王的手臂被她拖近,目光也随着延展到她的眉前,半敛着,微微震烁。

僵持了大约一个喘息的瞬间,他丢开了手放她走。人走了,余韵尚存,唬得这位主子爷一愣一愣的。

周驿这才上前打千儿,觑着眼睛问:“王爷,您二位方才聊什么呢?敬和格格答应跟您一起回京了吧?”

恭亲王冷嗤,跨步往门里近,“她不答应又如何?本王下的令,何时轮到别人来做决定。”

周驿忙道是,犹豫着又道:“奴才瞧敬和格格跟咱们京城里的好像姑娘不大一样……”

“怎么不一样?”恭亲王斜眼看过来。

“不好说,”周驿道:“奴才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格格礼仪不差,礼节上也不怠慢,奴才是觉得……觉得这位格格在您跟前不露怯不犯怵,她不怕您,王爷,不怕您的人少见呐,不单不怕您,还跟您谈笑风生……”

“周驿!”

“嗳!王爷您吩咐。”

恭亲王道:“眼神犯浑了下松花湖里洗洗,你这狗奴才何时见我跟她说笑了?她笑了么?”

“没、没有!”周驿赶忙改了口道,“是奴才用词不恰当,不过奴才的意思,您一定懂。”

恭亲王的足靴轧在半尺深的积雪上,踏出一道堑壕,“这些年溜缰的倔驴还少么?早起时无法无天,夜儿后晌不照样套上笼头乖乖磨豆子,我若想跟她计较,现在早哭了。”

这位王爷嘴里的倔驴指的是南面起义的那三位藩王,朝廷套在他们脖子上的缰绳有些滑脱,就开始不安分要尥蹶子,恭亲王帅军兵临城下,斩得斩杀得杀,听话投降的抄的抄,收疆取藩恭亲王不皱一个眉头,若存心对付一个弱不禁风的姑娘必然也不在话下。

“磨道儿的驴,可不得听喝儿么!奴才明白王爷的意思,”周驿道:“王爷怜香惜玉,怎会拿铁腕对待敬和格格,奴才倒觉得这位格格挺有意思的,有智慧有胆量,居然能从王爷口中问出您的名字,回京里面见万岁爷,准成。”

这话说的想来是有几分道理的,没再挨骂了,恭亲王在雪地里踱着步子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应该没什么问题,任凭是匹野马,踏进宫里钉上马掌,也得乖乖听话。”

耳边风雪呼啸,揉搓得脸颊麻木,郁兮踢开雪层飞快跑着,冷不丁还打了个喷嚏,觅安在后面追了一路都没能赶上她的步伐。

回到临安殿,郁兮被伺候着解了端罩,又把脸扎进了被垛间去了,觅安紧跟着她进门,扑着身上的雪毛抱怨道,“一路上溜滑溜滑的,格格这般着急做什么,竟然还跑了起来,摔着了可怎么办?怎么又趴着了?”

上次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委屈,这次是因为什么她也不甚明白,或者说她隐约清楚却不愿承认是因为脸红心跳。

她心里腾腾跳着,手心紧紧攥着被面就是不肯抬头,觅安立在炕边叫她,“格格这又是怎么了?莫不是六爷说了些什么话不中听,惹格格伤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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