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作者:冠辞

郁兮翻坐起身,愁颜赧色,脸颊似被深秋的枫红尽染,觅安忙伸手去抚她的额头,“格格脸怎的这样红?外头雪下的那么大,别是被风给吹病了。奴才去找太医给您瞧瞧吧。”

她忙拉住觅安的手,摇头道:“不碍的,我没事,兴许是外面太冷,屋里又暖和,一冷一热刺激的了,你先别忙,陪我说说话吧。”

觅安觉得不大对劲,“格格这两天一直都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您是不是还在想入京这件事情?格格别怕,不是还有奴才陪着您的么?”

郁兮摇摇头说不是,两手轻轻在脸侧扇着巴掌,奈何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脸膛子里烧着旺火,半晌过去了还是热燥。她垂头丧气的松下肩膀,“我觉得自己傻透了,大庭广众之下打听人家的名字,真的是太过失礼,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脑子一热就脱口而出了。”

“原来是因为这茬儿,”觅安笑了起来,“奴才倒觉得没什么,虽然说有一点点的唐突,不过六爷他本人都没说什么,还当真把名字告诉了您,反过来您又何必介意呢?严格来说,当时只有四个人在场,没多少人知道,算不上大庭广众的。”

四个人的范围的确只是个小场面,况且她又不是做了亏心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当时理直气壮的问,眼下就该心安理的接受后果,郁兮把自己的行径粉饰太平,脸上很快便恢复了常色。

觅安在一旁瞧着知道她这是想开了,郁兮的心性,如同她生长的这片土地,她的眉眼被临海的风雕琢,苍茫的山脉勾勒,她心间的格局未必伟大,却足够壮阔。

不为小事萦怀于心,肯与大事相携致远。雁过留痕,风过留声,岁月经历一点一滴沉淀,酝酿出她的底蕴。

这样的人不会过分在意方才的发生的事,只是一日的时光间隙里,偶尔想起那位王爷的名字,郁兮耳根还是会不自觉的发热。

“承周”,含在舌尖是极有分量的两个字,拥有“御宇临天下”的寓意,他天生就应该是一个备受瞩目的人吧。

她回忆起伞下的那张面容,龛位高居的人大概都有一个共性,情绪是含蓄节制的,表面冷静不会有太大的波动,无法透过他的眼神看透他的内心,如果从头来过,她大概再难有胆量跟那样一双眼睛对视着强问他的名字。

凡事都有第一次,莽撞的结果带来的更多是回味而不是后悔,郁兮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厚脸皮的一天。

接下来的三天是极为短促的时限,要走了,阖府上下都在为她的离开做准备,除了觅安,福晋要再派两个丫鬟跟着,被郁兮给回拒了,“额娘,我这趟入京是有差事在身的,简易一些的好,串别人家的房檐,拖家带口的不合适,回头再让宫里觉得我们王府拿腔作势,多不好呢。”

“也是这个道理,都依着你,”福晋坐在她殿里抚她的脸,“郁兮,事情办完了早些回来,你平平安安的,额娘打今儿起就吃斋念佛。”

郁兮笑中带泪,“您之前不信这个的,我走了让佛祖陪着您也好,还没等您参悟大道呢,我就回来了。”

一旁丫鬟们正在整理郁兮的衣袍,一件挨一件从柜格里拿出往厢笼里装,好似把她的心也掏空了,福晋的泪意更深,“离京多年,都快忘了北京城的气候是什么样子了,四个季节的衣裳都带上有备无患。你要走了,额娘有几句话要同你交待,在宫里行走,人缘儿顶要紧,你阿玛父辈的根基都在辽东,额娘祖籍虽在京城,但是你外祖父母走得早,贵妃娘娘也去了,眼下娘家就我一个,京城也就是你大表舅一家人算的上是门亲戚了,他是你外祖哥哥家的儿子,额娘的大表哥,虽说是骻骨轴上的亲人,人在人情在,多少有份照应。这些年来咱们俩家只靠书信来往,他们家的底细额娘也不甚了解,大概知道他是工部火/药局下的一名监督,也是在朝廷里当差的。若有机会,不妨找你大表舅认认亲,若无闲时,便也罢了。毕竟宫里不像咱们王府的浅堂窄屋,不是任谁都能随意进出的。”

郁兮把这些话一一牢记在心里,枕在福晋的掌心中说好,“额娘放心,我都记下了,这回王府没兵没权,您二位也能省心了,我走了你跟阿玛照吃照喝保重身体,千万不要为我忧心,实在是闲不住了,就到佛祖跟前拜拜,保佑我顺顺当当的办完事情回家。”

吉林乌拉地势靠北,又正处于冬季,福晋后半晌来殿里的,顾不上多说几句话天就擦黑了。福晋用帕子擦擦泪道:“明儿就出发走了,今儿上午才从湖里捞出来的鳌花,瘦的小的都放生了,养肥了等你回来再取它们的阳寿,捡了一条又肥又大的下酒菜,还有几日就年三十了,这一顿就当做是咱们一家人除夕的团圆饭,过了这个年你就又长大一岁了。”

郁兮咽下眼泪道好,扶着福晋起身,踏雪往王府的正殿走去,“鳌花还得属黑龙江里的最为肥美,回头我写信给大哥哥,好好讹他几条鱼,等我回来了,咱们一家人真真正正吃顿团圆饭。”

话落被福晋刮了鼻头,“小馋猫儿,自己家湖里几条鱼还数不过来呢,倒还惦记上隔壁江里的了。”

郁兮亲昵的在额娘肩头蹭蹭,“额娘尽管放心,就算我是猪八戒,也吃不垮东北七大江的。”

入了正殿,辽东王已经在候着了,探了探手招呼她们母女入座,看向郁兮道:“用完膳,你随阿玛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们上柱香,告诉他们你这次入京的目的,告个别吧。”

郁兮道了声是坐下身来,桌上的主菜是她最喜欢吃的那一味松籽鳌花,熬花就是鳜鱼,北方人一般把清蒸鳌花作为首选,加了松子,山珍还有河鲜烹调是最符合她的口味的做法。

福晋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临行之际,两位哥哥也都不在身边,美味佳肴尝到嘴里也是寡淡无味,辗转到祠堂祭拜,心情就越发的沉重。

郁兮随着阿玛额娘一起上了香,叩了头,福晋扶着辽东王起身道:“明儿郁兮就要走了,王爷有什么话趁现在交待吧。”

辽东王的目光从林立的祖宗牌位看向供奉于牌位前的那面铁劵丹书,最后又偏转到郁兮的额前道:“朝廷没要咱们的性命,没抄咱们的家底,这般没惩没罚,已经是天大的皇恩了,你哥哥们在黑龙江辽东的职差保不保得住但凭日后宫里裁决,切勿为他们求情消灾,你这次入宫顾好自己便可,切不可追逐风向,因为咱们王府受到的诸多掣肘而心生困扰,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时刻记得你就是辽东王府的门脸,遇事三思而后行,失了体统便是栽自家人,栽祖宗们的脸面。”

郁兮又俯下身,叩首道,“女儿谨遵阿玛教诲,不负列祖列宗们的期望。”

辽东王上前扶她起身,“阿玛没本事,让祖宗的辉煌断送在我辈手里,家门不幸少不得有说风凉话的,这次入京若要有人为此给你添堵,能忍则忍,退一步海阔天空。不过话说回来,咱们祖辈是跟随先祖爷披肝沥胆打天下的翊戴功臣,跟南面那几个叛徒相异,辽东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堂堂正正,辽东王府的格格挨训但不受辱。宫里的正经主子犯不着为难你,若是有哪些个卑鄙之徒欺人太甚,别忘了背后有阿玛给你撑腰,大不了洗脸盆子撞到缸沿儿上,明着杠,不惯着他们谁的!”

聆听完这番谆谆告诫,郁兮攀着阿玛的手臂站起来,“阿玛放心,我一定按照阿玛嘱托,知进知退,拿好待人接物的分寸,维护好辽东王府的体面,不糟践自己的骨气和尊严。”

这话是说给阿玛,祖宗们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话落辽东王不再多说什么,想来是无需再过多补充,这就是她入宫后要奉行的戒条了。

阿玛跟额娘之间还有话要说,让她先走,到了祠堂门外淋雪前又回头一顾,辽东王擎着香又跪下去了,隐约听到他说,“跪请列祖列宗保佑吾儿郁兮……”

回过头早已泪流满面,在她的印象中,辽东王一直是一个面厉心慈的父亲,在任上公务繁忙,耗费在府衙里的时间远远大过于王府,回到家就是检验他们兄妹三个的课业,见谁的功课做的不认真,就起火冒油瞪着眼睛喝骂,两位哥哥到了这会儿无论在外面带兵如何叱咤风云,在阿玛跟前还跟耗子见了猫似的,隔远瞧见胡子就发颤。

大爱无言,父亲对他们兄妹的感情不比福晋的少,父爱也许不像母爱那样处处耀眼直观,却如折入湖底的日光春雨,把等量的温情暖意,源源不断的传递给子女。

回到临安殿,她的行礼全部已经收拾妥当,大概齐看了下没有需要添补的地方,郁兮便早早就吹了灯躺在炕上,其实她愿意利用最后这阵子的空闲再多想想将来要面临的种种,最眼前的一种,不知入宫后她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睡得安稳,也许是身下太过温暖,不及考虑其他的事情,便沉下眼皮陷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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