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作者:冠辞

恭亲王身下那匹通身如红玉的马驹,四条腿却是雪白的着色,马蹄子淌过那条窄溪走近他们,同雪地融为一体。他凝视于钧出口道,“不是让你带着们营的人扎帐篷么?怎么还带着旁人出来了?若出了意外,你担得起这个责任?”

并不是十份严厉苛责的质问,可能是因为树林里环境闭塞的缘故,他的嗓音听上去浓重低沉,似乎还带有怒意。

于钧满头冷汗,甩了衣甲单膝着地请罪道,“卑职玩忽职守,不计后果,还请王爷责罚。”

这个旁人指的就是她,郁兮看着他那半只没入雪中的膝盖,心下渐生愧意,走到他身侧委下身道,“是我请于佐领带奴才出来打猎的,跟他没关系,还请王爷勿要降罪于他。”

溪流对岸周驿撩着袍子,扭着微胖的身子跌跌撞撞的从河面上越过赶到近旁,敬和格格往他这边瞧了一眼,林中遮天蔽日,她玉面淡拂,清眸流盼的样子,正是叶底藏花的那一抹惊艳。

换做是他心底泛软大概就不会再同她计较了,显然恭亲王还记着背后受人埋汰的这份仇,驱马走到了她的面前,“这么说是你撺掇我部下人乱跑?这般无事便好,倘或你遭遇了什么不测,让本王如何同辽东王府交待?碰上野猪虎熊该怎么办?”

郁兮是有些不耐他这番说教的,这类野兽辽东王府狩获的数不胜收,虽未亲身参与过打猎大型猛兽的场合,虎皮熊掌还有野猪的长牙在她眼里司空见惯,是寻常的家物什件,她自信见了活物也不会惧怕,甚至还能猎杀一二。

不过到底是她把于钧拖进了这趟浑水差事中,作为罪魁祸首她总要为他择清罪责,而且恭亲王的责难也是出自为她安全的考虑,总不好辜负了这份好心。

郁兮想清楚了之后,步履轻盈的向他马头前走近了几步,积雪踩在脚下珊珊作响,伴着她甜腻的嗓筒,“是我玩心四起,考虑不周,占用王爷驭下的能将陪我消遣,奴才知错,还请王爷大人大量,饶过于佐领跟我二人吧。”

恭亲王透过马耳之间的间隙望进她的眼底,里面是森然幽深的树林,说出的话却带着敷衍的一丝俏皮。原本以为入口的是口味中庸的点心,却未料一口咬到了甜馅儿,就是这样的感觉,反差极大倒也不腻味。

他怔了下道,暗暗咬牙道:“看在你认错态度诚恳的份上,这件事本王就不计较了。下不为例。”

活落于钧垂下头谢恩,恭亲王打马而过叫了声起,经过她的时候,故意调转了马头朝她面前轧过去,那张脸上瞬间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过他身下的这匹雪点雕却不大配合,撇开马头慢悠悠打了个响鼻,容她把手抚在自己鼻梁上那抹雪白的斑点上。

“王爷这匹马真漂亮。”她仰起脸笑道,眼底的慌乱化作了树影婆娑,还要再抚第二下,周驿一声惊呼,“格格小心!这马性子倔,除了王爷它不听旁人的话……”

可是郁兮的手已经伸出去了,雪点雕在她面前温驯的像只猫,仿佛被她抚摸得太过受用,连连打着响鼻。周驿的尖嗓被掐断了,余音缭绕在林子里不断盘旋,郁兮有些尴尬的收回手,“我……我还以为它不认生来着……”

恭亲王的这匹马因速度赛比飞鹰,四蹄还有身体上分部的片片白点,奔跑起来犹如白雪纷飞,故而被赐名雪点雕。可这匹科尔沁部进贡的马性子烈倔,被恭亲王驯服后,就只认他一个人,其他人别说摸,走得近些就要使性子尥蹶子。

不知怎么就突然之间就转了性情,在敬和格格面前详而不燥,眼下这一奇观让围观的人都深感意外。众目睽睽之下,郁兮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压抑的氛围。

她把手缩到身后,缓缓抬眼向上觑,“对不起王爷,是奴才冒犯了。”

恭亲王似而非笑,“没关系,看得出它喜欢你,你可以陪它多玩会。”

周驿能听出他话中暗含的讥诮,明摆着敬和格格却听不出,不及他阻拦,当真又探手去逗弄马鼻子去了,他远观恭亲王的腮颌紧紧绷成了一道僵硬的线条。

这匹雪点雕是恭亲王在马场上熬时间驯化出来的,好马不服人,当中的曲折熬糟不提也罢,要不怎么说同性相斥的道理呢,雪点雕是公的,遇见英雄没有惺惺相惜的觉悟,撞见美色,坚定不移的意志早丢到了九霄云外,立马就被人家给迷惑了,自家的畜生不争气,连带着主子栽面子,搁谁谁不气?

恭亲王大方,把爱驹慷慨让给旁人爱/抚,敬和格格也很有分寸,只略略触了几下就收手,踅身让道,“谢谢王爷,这匹马可真听话。临近晌午了,您赶紧回去吧,也该用午膳了。”

一派祥和的景象,终止于这句话,周驿听到了恭亲王心胸炸裂的声响,提到吃,王爷让她饿肚子的企图落了空,敬和格格自己出门觅食来了,新仇旧恨席卷而来,这下要彻底完了。

经过一来二去的接触,大概可以看出敬和格格跟京城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们不同,她走到自家门外阅览的是山河万里,鸟飞鱼跃,眼界一旦开阔,对待事物会形成自己的见解,恪守礼节的边界上又为内心留有余地。

她懂得尝试,越界了表面上照规矩道歉行事,没准心里还保留着别样的看法。用圆滑来形容她太过贬义,她的话语跟情态同时运转,直白的流露出来,并不是佯装作态培养出来的坦诚。

高峰上常年覆盖未经开采的的雪层就是她的样子,闻过风听过雨也接受过阳光照射,因为懂得山有多高水有多远,所以才会无惧。

她对待恭亲王尊重,谦让,至多是敬畏,却不是怕。这对一个江山唾手可得,意气风发的年少之人来说是个情感上的威胁。

什么是怕?削藩时平南王阖府上下两股战战,呜呼哀哉,跪地求饶是怕。军机处大臣们隔着帽檐见他一个皱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是怕。戎装走于街上,人群退避三舍是怕。

不管哪一种惧怕的神色,都不曾出现于她的脸上。虽然敬和格格的一举一动毕恭毕敬,越是这样便越发激怒恭亲王的好胜之心,周驿哀叹,这位格格殊不知她自己已经落进了一场跟恭亲王的博弈之中。

雪点雕的前蹄抬了起来从她眉前越过,恭亲王似乎打算动身走了,郁兮望着他身后长长的队伍,打眼看上去步军营一个上午的收获颇丰,他们马屁股后面拖着各种战利品,除了飞龙各种飞禽,甚至还有野猪狍子,看来这一趟能为军营里带来不少补给,包括她方才猎杀的那只飞龙在内,也被人给捡到了马背上,仿佛这就是它的命。

正想的入神,脸侧扑过来一阵炙热的气息,吓了她一大跳,郁兮回过头,雪点雕的脖子弯了下来,马鬃搭在了她的肩头,再往上恭亲王微微皱着眉头道,“你想去打猎,我带你去。”

郁兮一窒,忙谢绝道:“不用了吧王爷……”

话都没来的及说完,恭亲王俯下身揽住了她的腰,轻轻一提便把她携在了马背上,这次铺面而来的是他胸怀里陌生的气息。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恭亲王不留给她任何呼救思考的时间,撂下一句:“你们先走,我再去打几只野鸡。”然后就喝了声驾,就带着她往丛林深处去了。

身后一行人瞠目结舌,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于钧走向周驿请示道,“谙达您看,用不用派人跟上前去?”

周驿愣了愣点头,“深山老林的,王爷不让跟也得派人跟着,请于佐领去安排吧。”

待他走了这边一看,觅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谙达,我们家格格没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驿也想知道怎么回事,面上不能显露出他的无知,安慰她道,“格格没丢,姑娘不也看见了,王爷带着格格打猎去了,有王爷在身边照顾,格格不会有事的。姑娘先跟我一起回去吧。”

觅安泪里带着愤慨,“不是奴才说话难听,六爷这样的行为也太野蛮了……他就不能先征得我们家格格的同意再拉人上马么?”

周驿心道这话说的是啊,面上却不敢苟同她的说法,指摘他们家王爷的半分不是,只能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自古以来男女之间眉眼招灾,声音起祸,这让人在怀里一贴一靠有了肌肤之亲,再搭腔说上几句话,一不留神就被人给钻到心窝里去了,恭亲王行事哪里这般莽撞过,闹出眼前这出,今后若再为此起了官司,也不知到底是福还是祸?

马蹄踏在溪涧里惊起雨珠碎屑,飞溅起来化作一捧凉意袭来,郁兮哪里这样被人对待过,她死命挣扎着,“王爷快放我下来!”

他淡淡笑一声又抽鞭子加快了马速,“怎么?你怕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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