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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作者:飘灯

(二)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篷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騎,都护在燕然。
—— 唐·王维

黄河古道上。
一驾双辕马车正绝尘而驰。赶车的是个年轻人,一双极亮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显得很是坚毅和深邃。车是好车,马是良马,车马的速度已达到极限。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一人一马都已极是疲倦。
长河尽头,落日正圆。
这已是第三个日落,已替换下来了四驾车马。而这个年轻人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夕阳将血一般的悲壮染在他年轻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转眼间,黄河已被甩在了身后。
金乌西逝,天幕上渐渐显露的黑色中不屈地燃烧着一抹血红。
驿马一声长嘶,骤然停下,古道一侧静静的站着两个华服异族胡人。他们见到这年轻人,立即跪下,单手抚胸,行着族内最尊贵的大礼。
他们身后,一架双辕马车已等候良久,两匹漆黑锃亮的龙驹正不安的咬着嚼子,每一块跃动的肌肉都显示着他们蓬勃的生命力。
那年轻人跳下车,撩开身后的帘子,马车里躺着一个英俊魁秀的年轻男子,双目紧闭,嘴唇已是紫黑。
那年轻人轻声叫道:“李兄……李靖,你一定要坚持!”
李靖的嘴唇嗡动了一下,仿佛是在轻唤:“咄苾!”
咄苾不再迟疑,他匆匆将李靖抱上另一辆大车,沉声道:“酒!”
跪侍在一旁的随从立即从腰间解下一个大皮囊,恭敬的递过头顶,虽然满脸的犹豫,但主子的命令绝不会有丝毫的拖沓。
咄苾不禁露出了一丝骄傲的笑容——这才是草原上的雄鹰,是真正的战士。
咄苾连饮三大口烈酒,精神也为之一振,他翻身上马,那个随从若不住喊道:“特勤,就让属下……”
咄苾手一扬,乌黑的鞭鞘在空中炸响,骏马飞驰而去。
夕阳已没,只天边依稀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当太阳又一次升起,马车已奔驰在一望无垠的千里沃野上,北首山脉连绵,阴山已在望。
咄苾摇了摇皮囊,里面已是空空如也。
咄苾云游中原,结识李靖,对他经世济国的才略极是佩服,二人一路惺惺相惜,直到进了洛阳这才分手。河洛银庄里李靖遭伏,咄苾毫不犹豫地出手,只是没想到太平道众刚刚退走,李靖便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剧毒——咄苾左思右想,也不知李靖何时遭了暗算,人命关天,他也只有携他出塞,只希望她……可以救他的性命。
绵延的绿色卷向天边,这里已是草原,久违的亲切感令咄苾神情为之一振。
咄苾放眼遥望天边,撮唇,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
“走——”他大喝一声,扬鞭打下,这个年轻的男人血液中到底流淌着多少生命,多少酒和火?
第五个日落的时候,咄苾终于赶到了阴山脚下。
阴山,恶阳岭。
千里一片青青。
咄苾把不省人事的李靖放在马上,一刀砍断了车辕,纵马上山。怀里的李靖黑气已经蔓延到额头,咄苾不禁大为着急,黑气若是过顶,只怕大罗金仙亦难施救。
胯下的骏马虽然神俊,但此刻已是疲态尽显。忽地一跌,将李靖和咄苾重重摔了出去。
以咄苾的身手本可跃开,但他的体力实在已到了极限,只来得及将李靖往外一托,下身已被马牢牢压住。他试着抽了抽腿,但双腿一阵刺骨的疼痛,竟是断了。
“朵尔丹娜——”他长吼。
群山跟着响应:“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
咄苾的目光在崇山峻岭间搜寻,只见一袭白衣在锋巅上飘扬!
咄苾扭头道:“李靖!李靖!我们总算……来得及!”
当朵尔丹娜出现在咄苾的视线里时,他的眼睛竟还是睁着的。
“朵尔丹娜,先救李靖!”他微笑而坚定。
“李靖?” 白衣的女子看了看地上的躯体。
“是的,李靖。他似乎不行了,你快一点。”咄苾补充道:“他是我的……朋友。”
他终于晕了过去。
“朵尔丹娜”在突厥语中是“白色的鹰”的意思。
她确实很像一头鹰,桀骜不驯,明亮的大眼睛中总是忽闪着骄傲与坚定。
李靖看见她的时候,忍不住皱了皱眉——她的眼睛那么大,那么亮,一万颗星星之中也找不出这么亮的一颗来,明锐地似乎能看穿人的一切。
朵尔丹娜穿着一身雪白的箭袍,她还那么小,身形远远没有发育成熟,但一举一动已有了千军万马之统帅的风范。
李靖微笑:“你穿白色的衣服很美。”
朵尔丹娜淡淡道:“我爹爹,妈妈都死了。”
李靖的笑容凝结在脸上,他歉然道:“抱歉……我……”
朵尔丹娜依然淡淡:“你没什么可抱歉的,他们本来就死了。”
说完,她便走了出去,腰挺得笔直。
李靖喃喃道:“这个……孩子!”
“咄苾”,朵尔丹娜皱眉道:“你给我惹了大麻烦了!”
咄苾正倚在一副拐杖上,眉毛轻轻挑了挑:“对不起!我没有选择!”
这个三年前还坐在他马前,脆脆地喊着“咄苾哥哥”的小女孩,一下子就那么陌生,令他无法适从。
咄苾努了努嘴,小心试探:“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朵尔丹娜又皱眉:“你们遇到的那小叫化,应该就是太平道上极有名的用毒高手穆藤。我听说他极擅长把两种普通的迷药合成一种厉害的毒药。李靖一时自逞,喝了那碗混有普通蒙汗药的茶水,但那里面还有一味‘蝮蛇涎’。这也罢了,听你说穆藤情急之下居然尿了裤子,依我看,那里面可能有鬼。能以气味与蝮蛇涎混合产生剧毒的,只有无端崖上的阿修罗花。那穆藤,还真是好本事!”
咄苾不禁暗自倾服,朵尔丹娜的推测有理有据。他怒道:“我不会放过他们。”
朵尔丹娜冷笑:“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太平道徐军师已递过了问罪的书函,他们要……哼哼!讨个说法。”
咄苾扬头道:“朵尔丹娜!我去!”
朵尔丹娜迎视着他的目光,道:“他们指名道姓,找的是风云盟向燕云!”
咄苾急道:“我做的事情,自会一力承当!”
朵尔丹娜转身,目光自上而下,冷冷一扫,重重道:“你?还是等腿伤好了再说罢!”
她施施而行,声音缥缈得像天山上吹来的雪风:“我已与他们约斗雁门关,他们若输了,必须交出李靖的解药,不得再越过太行山半步。”
咄苾大喊:“你若输了呢?”
朵尔丹娜回头:“我没有败,只有死。我若战死……风云盟归降太平道。”
这一年,朵尔丹娜十三岁,去年九月,她刚刚接掌风云盟。
十二岁的少女,接掌这个有三万子弟的门派,难免不能服众,自从她接掌风云盟的那一日起,质疑之声便不绝于耳。咄苾并不知道,自己的行动竟已将朵尔丹娜逼上了绝境。风盟四路使者,云盟八方旗主,以及五行道令主一干旧部,几乎全部反对朵尔丹娜收留李靖的举动。
篡权的声浪渐高,种种行动已在暗自运行。
这一战,已是朵尔丹娜的背水决斗。
昔年,江北的势力,风云盟与太平道平分秋色。自从向老盟主忽然撒手尘寰,风云盟渐渐式微。其时太平道高手如云,五位当家的都是名动一时的豪杰,尤其是二爷秦穹,五爷骆寒,数年来纵横河北,天下豪杰无人一撄其锋。
朵尔丹娜竟决意孤身出战!
风云盟人心离散,咄苾有伤在身,她即便要找个帮手,天下之大,却也再没有一个人,有这般的胆量,这般的武艺,这般的承当。
倘若真的战死呢?也无妨,只当作休息吧,爹爹,妈妈,还在地下等着她呢。
雁门关。
太行,五台夹峙,临繁峙,遥望北国,实在是天下重塞。
群山,一天苍茫。
秋风,黄叶裹着风沙呼啸。
一袭,白衣,如雪。
向燕云!
朵尔丹娜告诫自己,此时,她只是向燕云。
跨下的马,正是她父亲留下的“金乌”;掌中的枪,正是当年向北天横挑河朔诸道的“巨灵枪”。
“金乌駹”高八尺,而她身高不过五尺有余;“巨灵枪”九十九斤重,而她也大约只有七十斤。这一枪一马,映得她极是纤瘦单薄。
她的嘴唇抿得只剩一条线,嘴角处,是足以与天地抗衡的坚决。
仲秋的山峰,藏绿的连绵已盖不住极目的枯黄。两种颜色不分彼此的纠缠在一起,一股肃杀之气冷冷的袭遍四方。
隐隐的,地面一阵阵的震动,像是地下忽起了万钧雷霆。那震动愈来愈近,渐成合围之势。
向燕云深深的呼吸了一口秋天的凉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四下望去,只见一线黑影伴着雷霆一般的震动出现在远处的山峰,脚下的山坡上。
黑影渐渐清晰,人马刀枪的轮廓也渐次出现。铺天盖野,一时也不知道有多少。
山下,一面锦织银线的大旗飘起,帅字旗上,一个斗大的“骆”字迎风招展。
山后,有一面乌织朱染的帅字旗高升,旗上方方正正,正是个“秦”字。
白旗下,银盔银甲银枪,密密麻麻铺于山岭之间,众星捧月般迎出一位白衣白袍的小将军。
黑旗下,黑衣黑甲黑刀,铺天盖地占了大片山岭,当中天神临风般站着个黑袍的英雄。
雁门关内外,竟被兵马围了个滴水不漏。刀出鞘,弓上弦,着实是一支久经沙场的队伍。
秦穹!
骆寒!
如果当年的父亲也有这样一支人马,又如何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向燕云的手心忽然满是冷汗,“来吧!既然我已经到了,也不会在乎有多少,”
大军如风卷蓬蒿,转眼已至跟前。
大隋建国虽然不久,但是此时已有颓势,天下群英争锋,而太平道便是其中极厉害的一支。他们介于江湖与军队之间,可合可散,可近可退。
骆寒不过十六岁,也是一脸稚气。出兵之时,太平道大当家卢别风还打算倾巢而出,他仅仅点了五千兵马,自以为年少气盛,已是孤军而入,但求一战成名。
没想到面前,竟是个娇娇怯怯,尚未长大成人的小丫头。
——这对他不仅是讽刺,甚至是侮辱!
骆寒不由得怀疑这是不是风云盟羞辱太平道的计策。
但凡年少成名的人,往往容不得有人年更少,气更盛。
骆寒大笑:“丫头,你快快走开,我们在等人。”
向燕云凛然道:“等什么人?”
骆寒道:“我们等的,是风云盟的盟主,可不是个枪都端不起来的小女娃儿。”
向燕云无语,纵身,手中枪已游龙般飞出,正没入左侧石壁,她人已轻轻掠起,在长枪上一点,又斜斜飞起,借一弹之力,离地已是二十余丈。她一手扣住石壁,一手已将一幅红绫缚在石上。
她燕子般掠下,拔枪,挪身,端端正正坐在马背上。此时那幅卷起的红绫才轰然展开,那红绫既轻且软,此时约有七八丈方圆,旗上飘着金丝绣成的三个大字——
风云盟。
向燕云横枪,拱手:“请!”
这手功夫一露,骆寒再也不敢小觑了她。
他向北一望,只见二哥秦穹,负手而立,显然不愿和女流之辈交手,辱没了他的英名。
骆寒拍马而上,向燕云举枪而迎。
这对少年男女,加起来也未满三十岁。
秦穹不禁微笑,眼前的两个人的弱点都是一样,他们的临敌经验实在太少。
约战风云盟之时,二哥的意思,本是由他领兵,带着五弟见见世面。风云盟昔年四使八旗五行道,扎手的角色实在不少,当真血拼,太平道众未必占得了便宜去。
但是现在,果然一切如二哥所料,没有什么人愿意为年轻的盟主卖命。但是,二哥并没有料到——这年轻的盟主竟然骄傲如斯,孤身而来。
五弟或许太年轻,但那个少女,却更年轻,更生涩。
单对单,枪对抢,传扬出去,也不至于辱没了太平道的名头。
骆寒大枪一抖,扑朔一声直刺向燕云的心窝。
向燕云暗喝一声“来得好”,人已自鞍上飞起,脚上头下,双手端枪,连枪带人一百多斤的份量已压在骆寒的银抢上,平平向前一推。
她很是明白自己人小力弱的不足,是以招招用了巧劲,只盼奇袭可以成功。
骆寒刷地一翻,枪尖已斜压在“巨灵枪”上,向燕云已是借力打力,骆寒这招,又是借力。秦穹不禁大喝道:“五弟好枪法!”
他一声喝采未毕,向燕云已撒手扔枪,整个人向骆寒怀里扑去,骆寒尚未及防,她左手已多了把一尺余长的短剑,斜抵骆寒地心窝。
——这哪里是行军打仗,简直如同小孩子的杂耍。
骆寒恼道:“你这算哪门子的功夫?要杀就杀,少爷岂是容你羞辱的?”
向燕云的手也在微微发抖,高声道:“秦二爷,过来说话。”
秦穹见五弟被制,不敢怠慢,策马而上。
向燕云呼吸了几口,神态渐渐放松,“秦二爷,不知这一仗,是你胜,还是我胜?”
秦穹咬牙道:“向盟主自然是胜了,还请……放舍弟一马。”
向燕云斜目道:“放他不难,只须秦二爷答应我两个条件。”
秦穹苦笑:“你说。”
向燕云道:“第一,给我李靖的解药,穆三爷的手段,我佩服的很。”
秦穹挥手抛出一个青玉小瓶。向燕云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
秦穹咬牙道:“从今日起,我太平道……”
向燕云打断道:“慢着。我还有第二个条件,是你二人齐上,与我比试一场。”
这句话实在说得三军辟易。她制住骆寒已属万幸,居然还要以一对二,重新打过。
连骆寒也忍不住叫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吗?”
向燕云道:“向燕云虽不是什么人物,却也不致投机取巧,折损风云盟的威名。我只问你们,打是不打?你们说不打,我就杀了他。”
秦穹的脸色渐渐凝重,沉声道:“请!”
向燕云刀尖一紧:“你呢?”
骆寒冷笑:“你找死!”
向燕云一个翻身,足尖抄起大枪,人已跃回马上,大喝道:“来吧!”
巨灵枪卷起一阵风,直舞过去。
即便是找死,她也势必要火拼了这一仗。
三个人战在一处,着实是可令风云变色。
昔年向北天的百斤长枪,挥舞起来是何等气势!向燕云用力极巧,借那长枪舞动自行之力左支右挡,将一条枪使得神出鬼没,虎虎生风,一时半刻,竟毫不弱于眼前两个成名的豪杰。
太平道卢秦徐穆骆五杰乱世横行,也不知令多少英雄闻风丧胆?此时久攻不下,骆寒暗暗着急,手上已使了十成十的力道,杀着不穷。
二马错镫之间,秦穹低声道:“三而竭。”
骆寒当即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向燕云纵然天生奇材,也不过是个女子,只有十二三岁的体力,如何与他们持久?
一念至此,他顿时转守为攻,枪法法度精严,唯求不败。
向燕云攻骆寒,秦穹挥锏挡过;她若攻秦穹,骆寒又持枪挑开。二人已成车轮之势,只等她精疲力竭,再一击而成。
天外一声鹰啸,似也被杀气所惊,凄厉已极。
向燕云暗自咬牙,觊准骆寒一枪刺出,擦身之际,反手一枪刺出,秦穹一刀挡过。向燕云顿时变招,反手拿住枪尖,将枪尾向骆寒直刺过去,以枪变杵,极是巧妙。
秦穹向她当脸打过,喝道:“住!”
向燕云腰一拧,秦穹的刀背已顺她的左肩划下。秦穹是何样神力,这下虽未正中,她的肋骨也是喀喇喇断了几根。
她那一杵也正中骆寒后心,骆寒一口黑血喷出,直挺挺摔下马去。
向燕云一口鲜血涌到喉头,她“嘓”的一下竟又咽了回去。那支枪她再也拿不动,随手一掷,自马鞍上抽出了一柄弯刀,斜指秦穹。她满脸是汗,几缕头发湿漉漉沾在额头上,脸庞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看上去体力已经透支。
秦二当家身经何止百战,却从未见过如此硬气之人。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若是平日与道上朋友动手,只怕他就此歇手,一切过节扔下不提。而这一战关系到太平道成败荣辱,又岂容他手下留情。
当!当!当!三声金铁交鸣之声。向燕云一口鲜血咽下又涌出,但猛然一呛,竟从她鼻孔中涌了出来。
她一呛之下,连连咳嗽,顿时满口紫血喷出,将衣襟,马头都染得鲜红。
秦穹咬牙,刀尾搅起一道气浪,刀锋半壁里轮转直下,这“破云斩”,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功夫。
向燕云,弯刀斜起,掠起无数个刀圈,借阴柔之力,接下这两下硬招。
她右手顿时鲜血横流。秦穹天生神力,她虎口已是震裂。
向燕云刀交左手,身形已是摇摇欲坠。
秦穹大声道:“丫头,认输吧!” 他心中甚是焦急,几乎就想替向燕云喊出一声“我败了”。
向燕云惨笑一声,人又离鞍而起,弯刀立劈而下。
这一刀速度和力量已臻化境,实在是她破釜沉舟的一击。
秦穹不禁大喝一声:“好功夫!”
以硬打硬,他又有何惧?刀锋一转,锋芒在半空相交,铮铮地打起一溜火花。
这一刀实在太快太重,双刀甫交,二人手上都是一松,兵器哐啷啷摔在地上。
向燕云下扑之势不减,一把抱住秦穹,已将他扑下马去。
秦穹一惊,伸手扯住她头发,用力后拉。
向燕云奋力摆头,一头青丝喀喇断了一把,她眼睛已经开始发红,竟一口咬在秦穹喉上。
秦穹吃痛,双拳打出,向燕云的肋骨又断了几根,兀自不松口,只一口口鲜血顺牙齿流了下来。
秦穹无奈,伸手扼住她的咽喉,他何等力道,这一扼之下,向燕云不由松手。
秦穹双手施力,眼见向燕云喉骨就被扭断,只是就在此刻,他胸口已是一凉。
秦穹一点点松开手,低头看下,一柄五寸余长的匕首正刺入他胸口,再略入半分,便是心脏。
向燕云喘息着笑道:“你——输——了——”
血污中的眸子,顿时亮了起来。
秦穹道:“不错,我输了。自今日起,太行山北尽之处,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
太行山山势走东西,北尽之处,便是他们身下的雁门重地。
向燕云缓缓收刀,秦穹站了起来,道:“走——”。
一旁的骆寒早被人抬走,秦穹一撤,漫山人马顿时追去,只留下向燕云伏在山巅。
“金乌 ”走到她身边,将头俯身下来,缓缓舔了舔她满是血污的脸。
向燕云扯住马鬃,奋力爬上去。她头发凌乱,满脸血污,但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笑容。
——无论多么艰苦,多么狼狈,她还是胜了。
忽地,她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两队人马并未离去,只远远停在百十丈开外。
左侧山崖上,百余名士兵手里举着大石,漫说她孤身一人,便是大军在此,也是插翅难飞。
一个尖细声音高声道:“传当家的号令,踏平这妖女!” 遥遥望去,山崖上二人一人穿着灰色长袍,虽然看不清眉目,依稀也能看出淡定自若,另一人却是身材宛如孩童,远隔了百丈,向燕云几乎能感觉到阴冷的目光刺破肌肤,刺穿了五脏。
那是太平道的三当家和四当家,今天,她向燕云何其有幸?太平道五位当家的,竟有四位来了这里。
环顾那巨石林立,向燕云惨笑起来,太平道竟以攻城之势对付她孤身一人,只为杀人灭口,掩饰今日败绩。
“轰轰”几声,几块巨石以劈天之势砸了下来。那“金乌 ”亦是千里宝马,连闪带跳躲过七八根。
崖上那人又下令:“放!”
崖上的士兵齐齐动手,上百的巨石一起砸下来,连山崖也被震地颤抖起来,那“金乌駹”一下斜跃,马头一低,将向燕云甩到山壁下死角。顺时,一根巨木砸在马背上,它一声长嘶,又是几根滚木横砸,顿时筋骨寸断,血肉横飞,那声长嘶,竟是戛然而止。
向燕云被这一撞,再无力气,忍不住痛喊:“小乌鸦——”
她眼中没有一滴泪。
江湖的险恶,似乎还不是她所能把握的。
那矮小如孩童的身影缓缓走到她的面前,无论向燕云怎么打量,眼前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罢了。
向燕云极微弱地翕动着嘴唇,发出两个细微又清晰的音节:“穆藤。”
她口中一下涌出了几个血泡,不用别人动手,也是危在顷刻。
那穆藤驻颜有术,一直保持着童子之躯,一开口竟也是少年清澈尖细的声音:“向盟主果然威风八面,今日一死,也不算委屈。只可惜……我太平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你活着出去。”
向燕云已说不出话,只挣扎坐起,挺了挺胸膛。
穆藤叹到:“二哥和五弟都不肯再对你下手,好!我小人做到底,送你一程!”
他手一挥,一排弓箭手伺立身后。
向燕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两军对阵,又哪有公平可言?其实今天的结局,她也早就料到,不过就是一死吧,早早去了,也未尝不是幸运。
咄苾哥哥呢?他一定会来找她的,他或许会伤心的吧?
眼前这些人会怎么对她的尸首呢——烧了?埋了?还是砍下她的头颅高挑在旗杆上。
仅仅弹指的功夫,却漫长得如一生一世。
穆藤退到一旁,手已扬起,
向燕云抬起眼,看了看风云盟的大旗,红旗金字在秋风中招展,又威风又神气,猎猎作响。
这面旗,是她昨夜亲手绣的,这绣花的手艺,还是阿妈教的呢。她吃力的笑了笑,这风云盟,她本来就力不从心,一了百了,没有复仇的折磨,也没有闯荡的痛苦。好像回到小时候那样,在白云下无忧无虑的奔跑……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首很远很远的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穆藤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的心肠早就锻炼的硬了,却从来没有如此刻这般为难过。这个孩子看上去是那么纯洁,那么无辜,犹自带着苍白的笑容,小小的嘴一开一合,不知喃喃些什么。他不忍再看,举起来的手重重劈下。
耳边是弓弦绷紧的吱呀声——
只是,就在此刻,一条窥视已久的黑影飞掠下来。箭雨过处,竟然不见了向燕云的踪影。
穆藤回过头,和几位兄弟面面相觑——这究竟是人,还是鬼?怎么这世上会有如此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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