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人》作者:她与灯

宋简睁开眼睛,眼前大片大片地落下深灰色的雪影。
肩上三十五斤重的枷锁已经将他的脖子和手腕折磨地血肉模糊。起初他还能勉强能站立,后来内脏受不了这重枷的负荷,他就只能跪下去。

入狱大概有两个月。他这个平昭十五年的探花郎,临川公主府的驸马爷已经没有丝毫的尊严可谈。前半个月前,为了撬开他的嘴,逼他招供他与父亲合谋,撺掇太子发动宫变的罪名,他与父亲一道,被推到宏明殿上,当众廷杖了八十。伤口至今未愈,斯文扫地,颜面尽失。

四十杖过后,年迈的父亲就惨死在血锈交错的刑床,临死前,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求皇帝留下宋简的性命。宋简亲眼看着父亲伏在刑床闭眼,嘴却被堵着,连哭声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满族皆入狱,上殿替父亲收尸的人是她的妻子,临川公主,纪姜。

公主头戴九翟冠,冠上有银丝编制的翟鸟九只,嘴衔珠滴。珠身辉映着殿上辉煌的灯火,在宋简的眼中摇曳。

宋简终于在那一刻明白过来,他与纪姜的婚姻,彻彻底底,是大齐皇室对权臣的杀戮。

纪姜是大齐举世无双的女人,也是彰德皇帝唯一的女儿。
大齐整个帝京的官家子弟,都对她退避三舍。其中固然有不愿忍受她公主之威的缘故,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大齐皇室婚姻的制度。为了防止皇权的旁落,但凡迎娶大齐公主的人,本人及其亲属皆不得在朝为官。

对于宋家而言,这是比杯酒释兵权更圆融阴谋。
父亲原是帝王师,从皇帝幼年起就辅佐在左右了,耳提面命早就忘记了尊卑之别,皇帝成年后,依旧是个空有荣华的空壳子。皇帝在过去的高压之下被驯服的没了脾气,可是她的妻子许皇后却不甘心。

许皇后是纪姜的母亲,一生不得子,只有纪姜一个女儿,后来把一个宫女的儿子养到自己的手中,却因幼子顽劣,扯了宋太师的胡须,就被皇帝打了个体无完肤。这种完全扭曲的君臣关系,让许皇后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

比起皇帝的麻木与顺从。她要冷静清醒的多。

于是,有了纪姜和宋简的婚姻。

宋简在与纪姜大婚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传说中的公主。但关于她的故事到听了不少,比如她出身之时,东都的牡丹花逆期而放,再比如,她的宫室里养了一只与她同日而生的金羽孔雀……

皇家喜欢给自己身上杜撰一些瑰丽奇绝故事以此来证明他们受天命,行正道。这让宋简对这个女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然而,真实站在他面前的纪姜却真的堪比一颗光彩照人的明珠。

她是极整个大齐之力供养出来的女子,举止有度,难得的是,不同于其他宫中女子的沉闷,她有鲜活的生命力,就连在房事上也能让他酣畅淋漓。她的到来毁了他身上功名的前途,结束了父亲在大齐的时代,给他花团锦簇的富贵人生。三年来,他说不上有多爱纪姜,却也不曾怨恨过她。

但他不曾想过。把他送入刑狱,送上宏明殿廷杖之下的人会是她。

“宋简,今日你要上路了。”
眼前落下一道阴影,一下子挡住那道明亮的光,也挡住外面簌簌而落雪影。

“上路,去什么地方啊,不给断头前的饭和酒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东厂的厂臣梁有善,他与宋简的父亲算是老相识,也算是看着这个原本前途似锦的后辈长大,又看着如日中天的宋家陨落。如今他如此狼狈,梁有善怜幼之心动起来就收拾不住。

“宋简啊……不要再说断头的话,你死不了了。”
宋简艰难的昂起头,脖子上被枷锁摩擦出的伤口触目惊心,“为什么死不了了,不是谋逆的罪名吗?怎么,纪姜的本事通天了,这个时候,还能救我啊。”

他痛苦的揶揄着自己的妻子。
梁有善忙蹲下身子,“你积点口德吧,为了你的命,公主在宏明殿前已经跪了三天了,好不容易,求着皇上改了对你的旨意。”

宋简喉咙里发辛,“她知不知道我想死吗。”

“我知道啊。”

梁有善来不及出声,说话的人已经走到了他身后。
她穿着一身素孝,鬓角只插着一只素银簪子。虽然憔悴,却依旧不掩风华。

她堂而皇之的站在那里,接上他说出的那句话,头颅微微扬起,看不起来到也不矜骄,只是与身俱来的居高临下的姿态,让宋简唇齿发寒。

“你……你……”
他一下子红了眼睛,挣扎站起来,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生怕要出事,拿起房子牢门上的刑棍,照他的膝弯处就是一棍。

他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打得跪了下去。一声痛呼出口,还未养好的杖伤也跟着裂开。他这一生最狼狈的模样,都曝露在这个满身素孝却依旧高贵的女人面前了。

“纪姜,你把你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

“罪人,好大胆,还敢对公主不敬。”
梁有善生怕锦衣卫还要动手,忙上前去拦着,“大人留点情吧,再打下去,他今日就上不了路了。”

“你们都出去。”
“公主……这……”

纪姜淡声,“放心,他伤不了我。”

梁有善上忙顺着她的话,前扯住锦衣卫使,“咱们在外面候着公主,时辰到了,再进来。”

锦衣卫使被梁有善拽走了,那道漆黑的门被关上。
宋简的眼睛终于能在灯火与黑暗之间看清楚纪姜的脸了。然而他却连跪都跪不住了,索性靠着冰冷的墙壁,伸开腿来。

“纪姜……你把你身上这身衣服脱下来。”
纪姜走到他身边蹲下来,“脱下来?为什么?我是你宋家的人呀,还是说,你想休我?”

宋简艰难地仰起头,吞咽之间,喉结上下一动。他拼命咽下了口中的血沫子,“我休得了你吗?公主殿下。宋简求求你吧,你放过我,不要再折磨我了!”

纪姜伸出一只手,将他额前辈血和汗润湿的头发拂开。皮肉相时,宋简浑身剧烈的一颤。
三年肌肤相亲,唇齿相依的人,临于深狱。他满身血液都澎湃地向她扑去,既有热情,也又毒辣的恨。

然而,她依旧平宁。

“我早就放过你了,但你可以不放过我。山海之大,你且独行一时,临川的性命,就放在帝京,你何时伤痛尽愈,何时来取。”

“哈哈……”
宋简笑出声,“我若现在就要呢?”
纪姜望着他,“那你拿吧,但是,我死了,你也走不出帝京了,你就和我这个毒妇,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吧!”

“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也没得选!”

没得选是什么意思。在宋简看来,无非是她的家国天下。但那毕竟是她的家国天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凭什么要去成全她呢。

“你以为,我会谢你,施舍给我的这条命吗?”
“你不用谢我,你恨我就好。恨我,我们就还能再见。”

宋简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的笑容,他眯起眼睛,好像在看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
“大齐公主,你果真是个狠角色啊。”

说着,他撑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
“你要送我去什么地方。”

“嘉峪。”
“嘉峪,为什么是那里。”

“这是刑部议的。不过,你的妹妹宋意然被充入了嘉峪守军的军营。你若今日启程,也许还能追上她。”

宋简的肩膀陡然一怂。一把扯住她袖口。
“纪姜!我们宋家究竟做错什么了!让你们连女人都不放过!”

纪姜没有再说什么。一点点将袖从他手中退出来,转身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说了,我没得选!你一样可以不放过我这个女人!”

平昭十八年,驸马宋简被贬庶人,因为重枷在身立行不得,是以跪行出帝京,发配嘉峪。
临川公主纪姜徒步相送。
官道临别,宋简叩首拜别公主,其时问:
“三年恩情今日断么?”
公主答:“不断,然纪姜先为大齐公主,而后方为宋简之妻。”

“那若有一日,你为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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