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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外传/拈花一啸》作者:老千

正文 [〇一]白鹭飞

药王谷地处离国边远之地,当真是与世隔绝一方净土,碧波暗浪的十里竹林,溪水蜿蜿,谷风幽幽,苍苍蒹葭。但凡这种世外仙境里头都要住着位俊逸出尘宛若谪仙的人物,同药王谷配对的这位唤作周三公。

周三公很谪仙,仙在谁也说不清他活了多少岁。我三年前来药王谷之时,他捋着胡子很慈祥地看着我,同我心中土地公公的模样不谋而合,让我不由地惊为天人。那个时候,周三公就已经白了头发,白了胡子,白了眉毛,白得斗转星移相当地彻底。我曾经在三公头上翻来覆去拨乱反正想找到一根青丝。结果是,我焦灼得白了自己一搓头发,也没寻到三公的黑发。只能说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白了三公。

白得彻底有两个好处。其一,现在的三公同三年前的三公一模一样,白头发半点没多,这便是三公谛造谪仙传说的原因,他容颜永驻了。其二,下雪天里,一袭白衫的三公常常被我当作一尊雪人,走过路过之时偶尔手痒便折根树枝插在他头上。

许多人都说药王谷的神话源于我师傅,我不以为然。三公身体力行地告诉世人在药王谷中能够长命百岁,立地成妖。

三公在我心底,是个雪一样的谪仙,他眉发似雪,白衣胜雪,寂寞如雪,遗世而独立。为了让他不那么寂寞,师傅炼药的时候,素来好善乐施的我会寻把凳子陪在三公身旁。三公会和蔼可亲地同我追溯很久很久的那些故事。

三公说:很久很久以前,药王谷是一片小桥流水人家,飞鸟在天,晚风徐徐,姑娘们浣衣洗沙,低吟浅唱。

我问三公:那为何现在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了?

三公答:斗转星移啊斗转星移。

三公还说:那时候有个小娘子扎一方青花头巾,总是要路过我的窗前。

我问三公:然后那小娘子嫁做他人妇了?

三公答:斗转星移啊斗转星移。

此后三公讲故事的时候,我大多都闭眼睡觉。

三年的睁眼闭眼间,我从三公的斗转星移里摸出了药王谷的来龙去脉。药王谷原先是个民风淳朴的小村庄,蓝天白云,青草芳香,炊烟袅袅。庄中的姑娘小伙男耕女织,束发画眉。可是斗转星移啊斗转星移,这村庄里的人渐渐都白了头。当时扎着青花头巾在三公窗前路过的小娘子,也已经眼角爬上了细纹。人烟逐渐稀少,村庄没落了,只剩下三公守着竹林旁的一处宅院寂寞如雪地度日如年。

很久很久之后,来了一位公子。这位公子在宅院旁种种小花栽栽小草,每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夜之间,千树万树梨花开。不少人慕名而来,最开始的时候,都是些姑娘,周三公又一次见到了许多扎着青花头巾,还有扎着红花、黄花头巾、不扎头巾的小娘子。不同于往日的“路过窗前”,这次是“在窗前痴痴地等,痴痴地等啊,等得花儿开了谢了再化做春泥”。后头渐添了不少形形色/色之人。人来人往,这么许多的人走过来走过去,一不小心,就将当时的村庄踏凹下去一块。这方净土就出来这么个雏形。

踏着踏着,越来越凹,于是形成了谷。

这位让山河变幻、沧海桑田的公子,在下不才,正是我的师傅。

我的师傅,夏景南,药王谷谷主,是个高人。他比华佗还华佗,比观音还菩萨,是江湖上响誉一方的神医。往日里我与三公谈古论今,煮酒数风流人物,会有不懂之处向三公请教,因为三公活得比我长,见识跨越了千秋万代。

我问三公:诸葛孔明真乃奇人也,他娘子长得可是媚惑江山?

三公答: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

我再问三公:李世民的皇太子李承乾有儿子,但我听说他有龙阳之好,断袖之人也能正常取妻生子?

三公答: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

我问三公:三公,你知道师傅有心上人么?

三公抬头看了看我,长叹一口气,道,“我不知道。”

我之所以说我师傅是高人,从三公的反应便能知,其他的风流人物他都说“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只有对着我师傅的事情,三公终于是说了回实话。

药王谷很大,在楼西月入谷前,我是唯一的女人;在他入谷之后,这情况也没得到实质性的改善。但他的入谷将我们药王谷的人均名声又提升了些。

我对楼西月很感兴趣,江南楼家在离国的风流人物中占了三位。玉罗门门主楼玉风,以楼家剑在江湖上负有盛名,十几年前曾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纷争,转而打理楼家生意,现在成为江南数一数二的商贾人家。

青花娘子,楼玉风的夫人,一袭朦胧青衫、一只妙音玉笛,多少江湖侠客前仆后继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这二人金童玉女,情意绵绵,诞下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只子嗣。

里头犹以七公子最为养眼,采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传言中将他爹的风流倜傥、将他娘的顾盼生姿演绎地淋漓尽致惟妙惟肖。七公子最擅以那柄桃花竹扇打动世间女子芳心,在那女子心神荡漾之际,“持袂踏流云”而去,深谙若离若即,半遮半掩之道。

当然,传言总归是传言。见着了楼西月,我觉得他潇洒是潇洒,但是,不及某人。

我领着楼西月在谷中溜达,“西月,此处便是我药王谷的花草苑。种了些常见的药材,往后我一桩桩告诉你这些药性。”

楼西月走走看看,指着一株紫茎草,“这棵草脉纹带着血色,初看之下,倒是有些像人的经脉。”

“这是紫茎草,能解寒毒。初食之后,短期会心志紊乱,易入梦,且梦境极美,多是人心中埋藏至深的愿景。所以说,此草既是毒药也是解药,若是沉于梦境中不肯醒来,便是生生夺人性命了。”天幕有些阴,远处的芦苇拍起一片云海,我好似听到我的心,动了一下,喃喃道,“紫茎草也唤作烟花醉。”

楼西月不经意道,“烟花醉么,好名字。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楼西月这诗将我那朦朦胧胧、牵肠挂肚的少女情怀全都勾出来了,我赞道,“啧啧,西月,果真不愧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这些对子信手拈来。”

楼西月,“……”

半晌,他谦虚道,“师傅谬赞了。”

绕了一圈下来,已近黄昏。我肚子饿了,同楼西月道,“今日晚饭,为师想吃野山菇炖鸡。”

楼西月抬首望着我,有些犹豫道,“师傅,药王谷中其实并未有鸡。”

我奇道,“可是你入谷那日,我明明吃着了山药鸡汤啊。”

楼西月垂头道,“那是我让南雁出谷买的。”

南雁是楼西月的小厮,楼西月便是当今富家公子的典型代表。日日过着衣来伸手,食来张口的生活。楼西月来药王谷拜师,南雁左手拎着一只包袱装着他楼七公子的锦衣华服,右肩背着只锦盒里头装着四方祥玉和一干金银珠宝,怀里抱着一只淮阴暖玉笛同一把木琴,让我不得不叹为观止,扼腕感慨:楼西月,垮了的一代。

药王谷虽然长了许多奇花异草,却怪便怪在生畜难活,谷中鲜有虫鱼鸟兽。我初来药王谷之时,不懂行情。经常出谷在集市上带回来些小鸭小鸡小鸟小猫,回来养着,但不足几日,这些牲口一个个要么口吐白沫、要么浑身抽搐、要么郁郁寡欢而死。荼毒了许多生灵之后,我痛心疾首,我悲天悯人,我觉得寂寞如雪,我含泪望着师傅。师傅转身回屋,七天之后,我便发现谷中池内多了一尾生龙活虎的小鱼。

师傅写了张药方与我,“小香,你将这些药草混在鱼食中,这鱼便不会死了。”

我就知道,我的师傅,是万能的。

在楼西月入谷之前,我已经足足有二十三日不知肉味。他入谷的第一日,我便体味到了久旱逢甘露的美好,并且在心中再一次对我收了这么个弟子的行为给予了高度肯定。

我蹙了蹙眉心,迎风叹道,“西月啊,为师近来在琢磨那起死还魂丹,有些心力交瘁。所以想喝鸡汤补一补。”

楼西月为难道,“师傅,出谷要耽搁些时候,眼下已经要入夜了。南雁若是现在去,怕是明日才能回来。”

我托腮呢喃道,“我原先听说过一句话‘楼七扇,持袂踏流云。’西月你是不是轻功上好啊?”

“啪——”楼西月的扇子掉到了地上。

如此说来,自打第一日入谷看到楼西月风情万千地展开那桃花扇之后,再没有幸欣赏那枝开得夭夭灼灼的桃花。连日来,楼西月再没“摇扇笑过桃花”,倒是这桃花扇,已经数次掉到了地上。我委实担心:这么一把有风骨的扇子,可千万别摔坏了去啊。

“师傅,西月这便出谷去买些鸡鸭,你且稍待。”

我满意道,“嗯,快去快回。”末了,望着楼西月的背影,我再加了一句,“西月,昨日的饭菜稍淡了些。今日你多加些盐。”

转身之际,我好像又听到了扇子落地的声音。

回到屋中,我算了一算,这次师傅出谷已经去了七七四十九天,是他走得最久的一次。往日里,都是别人登门造访,师傅轻易不会出谷,即便出去,也不过数日便鸟倦知返。可是这次,他走了这么多天,杳无音信。我不免有些担心,提笔写了封很长很长的信,大意是:

师傅不在的日子里,我每日挑灯夜战,头悬梁,锥刺股,认真地抄写医书,并且将谷中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且因为解了一个疑难之症,又一次提升了药王谷的名声;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再接再厉,将药王谷发扬光大;在师傅回谷之日,必定能见到一个井然有序、蒸蒸日上的药王谷;之前师傅交给我清扫药池的任务,我那时候说完成不了,但现在发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敬请师傅放心,我一定会将药池清理干净;周三公一切尚好,我也一切尚好,不知道师傅何日当归?

除了最后一句,其他都是楼西月的活。

但其实我真正想写的,只有最后一句话。

写完这信,我将信折好。心里激动了一番,想了想,还夹了枚竹叶进去。我出门将信放到大风嘴里,大风是师傅养的一只白肩花雕。我前头没有把大风算到谷中的生畜里,是因为大风太通人性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他便能心领神会。我想大风没准是个人,或者算是只人兽,反正在我心中,他和我是同类。

我们药王谷素来都是豪情万丈,别人送信用信鸽,我们大风比信鸽的身板要大上近百倍。

思到这,我很自豪地拍了拍大风。看到他扑哧了一下翅膀,接着一啸入天,在半空中盘旋了片刻,旋即直上云霄。

夜幕落,星光灿。

我突然后悔了,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师傅,日后或许会被师傅留下来偶尔翻翻,其实我应当更直白些,这样才能有收藏价值,最后一句应当换成:师傅,我想死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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