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钿笄年》作者:冷涧滨

文案

他,豪奢放逸跋扈雄踞,她,遥遥华胄娟好静秀,本该毫无交集, 却因为一支花钿镶珠点翠簪,从此绾住一生一世解不开的缘分。

黄昏暮色惊鸿一瞥,红屑满地荒唐结缡。他把簪插进她发髻:“以后,你喜欢什么, 我都会给你。”她不语,心里所想的,不过是“认命”。

强加的爱,带来的是桎梏还是羁绊?英雄终归会老去,红颜终归会迟暮,纷纷乱世,滚滚红尘,渡尽劫波, 他们还能否做一对普通的夫妻,执手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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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
那些峥嵘显耀的岁月,已一去不返。就像巍峨的正阳门牌楼,经年日久蒙了厚厚的灰。就像斑驳的内城朱墙,层层繁华剥落而下。
苏浴梅走出大前门。这里,都是她祖辈的余芬遗荣:天子门生鱼跃龙津,顶戴花翎江汉朝宗……
地位显赫的人都希望能够光前裕后,可是如今,苏浴梅正沿着前门大街往北走。
大栅栏铁树斜街和煤市街中间,是繁华的‘八埠’,九流三教,龙蛇混杂。空气中混杂着黏腻的脂粉气,苏浴梅没犹豫,继续向北。
再向北,就是名噪一时的胭脂胡同……
一、
少元躺在母亲怀里,安静的眨了眨大眼睛。
“妈,我是天上的哪颗星星?”
“嗯?”苏浴梅一时没明白。
“书上说,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人快死了,那颗星就会落,妈,你看天上少了哪颗星?”
几岁的孩子居然说出这种话,苏浴梅悲从中来。

简陋的渔船摇曳在四垂的星幕下,船上的淡水紧缺。
苏浴梅端起碗:
“渴么?”
少元摇摇头。
“那吃点儿东西吧。”
少元又摇头。
“少元……你想要点什么?”
“我要爸爸。”
“好,妈带你去找他。”
苏浴梅跳起身:“船家,靠岸。”
“大嫂,你这是……”
“靠岸吧,我求求你!”
“哎,大嫂,前面就是马公岛了,到了那儿,你们就安全了!”
“不去了!我要回去!大陆一禁海,我就永远见不到我丈夫!”
“这……怎么能走回头路,这……”
“求求你!这么小的孩子不能没父亲……”
苏浴梅说着跪下。
“哎!”船家一咬牙,“转舵!”
孩子突然一阵抽搐。苏浴梅感觉到了。
“少元——”
少元的脸色惨白。
“少元——少元!”
船家走过来:“大嫂,快上马公岛吧,通讯总部设在那儿,医疗设施也齐全。”
苏浴梅早已六神无主,只得点头。
少元一阵接一阵的痉挛,紧紧抓住母亲的衣服。苏浴梅只有不停的安抚他。
后来他渐渐安定了,苏浴梅的一颗心直往下沉,她抚摸着他柔软的短发:“少元你不能有事,庭少元你是军人的儿子你要坚强!你知道么你爸爸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只有你这一点血脉……”
她絮絮的说,越来越快,心底却越来越恐惧。
少元的身子逐渐凉了。
船到码头,船家过来帮忙:“来,孩子给我……”
他碰到孩子的身子吓了一跳:“这孩子……”
苏浴梅将脸贴在少元胸口:“你听啊,他的心跳多好听。”
“大嫂!孩子死了!”
“没有!你听啊,你听!”
天渐亮了,阴沉沉的,已有雨点砸下来。
船家抹着脸上的水:“快找地方避避,这里的雨,说来就来!”
苏浴梅任由他拽着走,怀里抱着少元。
岛上到处是国民党军的散兵游勇。有人提着新打的酒。
“这个时候,喝酒?”
“今天是我们庭军长大喜的日子,成天愁云惨雾的,兄弟们开开斋。”
庭军长。这世上有几个庭军长?苏浴梅像被针刺了一下,清醒些。
几个士兵举手挡雨。
“大喜的日子,怎么选这样的天气?”
“等不得了,新娘子……”提酒的士兵比划着在肚子上画了个弧,“她老子是四海帮的老头子,势力大得很,怕丢了脸面,逼着庭军长娶亲!”
苏浴梅抱着少元就往前走。
船家去拦她,不料她哪里生出的气力,一把甩开。
雨越下越大,船家浇得落汤鸡般:“真他娘的见鬼,老子不管了!”自顾去躲雨。
长街上一趟花车,五颜六色的气球。不少妇人推开临街的窗,好奇的张望。
“那就是华小姐的礼车啊?好气派!”
“人家家里有势力么?”
“到底不是正经人,不知羞耻,你们看啊,她那肚子……”
妇人们议论纷纷。苏浴梅呆呆站在雨里,有人喊:“过来避避吧。”她也不理。
她瞪大眼,眨都不眨。当初,他痛彻心扉与她诀别,把唯一一张船票塞给她。只有短短一个月啊,他要娶别人。
他是如何来到台湾,居然在她之前。苏浴梅满心凄苦却一定要看个清楚。礼车一辆辆过去,似乎是一场没有新郎的婚礼。
大雨瓢泼,苏浴梅再也坚持不住,倒在泥泞的地上,怀里依旧搂紧儿子。
恍惚间,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跑近,高喊:“太太——”

归陵高抱着苏浴梅,跌跌撞撞扑进门:“龟蛋娘!龟蛋娘!”
归嫂慌张的跑出来,看清了,横身挡在门口:“好你个归陵高!官不大,胆子不小,敢往家里带女人了!”
“这是太太!快搭把手!”
“哪个太太啊?呀——别人的老婆你也敢招惹?”
“嗐!这是庭帅的太太,庭帅在大陆的太太!”
“太太?太太不是已经……”
“人就在这呢!别废话,快帮忙!
归嫂一下慌了手脚,忙铺床,拿出干衣服替她换上,夫妻两个将她安置好。
苏浴梅昏迷不醒,归嫂摸她额头,滚烫。
“烧得好厉害,快通知庭帅吧!”
“不行!”
“庭帅找太太都要疯了……”
“那也不行!今天是什么日子?庭帅要知道太太还活着,能和华菁菁结婚么!华当雄就在这,他那个脾气,非和庭帅对上不可!”
“庭帅可是……”
“强龙不压地头蛇!四海帮在台湾横行多少年了,连总统都要和这些帮派‘亲善’。”
“那怎么办啊?太太要是出了什么事,庭帅不把你脑袋拧下来!”
“怎么办?快打电话给军医,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一只吊瓶打完,苏浴梅睡得沉稳些。夫妻两个坐在床边,谁也不敢离开。
归嫂突然想起:“少元少爷呢?不是说,跟太太在一起。”
“死了。哎,躺在太太怀里,身子都凉透了。”
归嫂也跟着叹息:“儿子没了,男人另结新欢……”
“你胡说什么!”
“可不是么,你看华小姐的肚子,少说六、七个月了,这么一算,军长搭上她那阵儿,还在大陆,在太太身边……”
“你懂个屁!少胡唚!”
归嫂不服气的撇撇嘴,怕吵醒病人,也不敢大声。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啧啧:“真是个美人胚,难怪呢,听说庭帅当年喜欢她得不得了,硬把她给抢回来……”
“闭嘴!你这女人知道什么!”
归嫂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我是不知道,反正闲来无事,你说给我听啊。”
窗外暴风骤雨,归陵高起身摸了摸窗缝:“要说啊,军长和太太第一次见,是在北京,胭脂胡同春福堂。”
“那是什么地方啊?”归嫂常年居住四川老家,没见过什么世面。”
“那儿啊……”归陵高突然贼兮兮笑了,“老婆,说了你可不能怪我,那是全北京最出名的……窑子。”

二、
庭于希在‘大酒缸’喝足了白烧,晚风吹得他熏熏然,一头栽进对街的春福堂。
副官长归陵高把门拍得山响:“老鸨——老鸨!”
半老徐娘扭捏着走出来:“什么人啊?叫得难听!”一眼看到来人的军装,不敢怠慢,“哎呦,是长官啊,生面孔。”
“少废话,开门。”
“开门做生意的,您啊,醉的连门儿都找不着了!”
“我们要见郁棠姑娘!”
“郁棠啊,真不巧,有客了!”
“管他娘的什么客,叫他滚!”归陵高拍过去三根金条。
鸨母自是见钱眼开,可又不敢得罪人:“郁棠的恩客可是大人物,我们这儿好姑娘多的是,保管您二位满意。春兰秋菊夏荷冬梅——出来见客了!”
脂腻粉香一群女人。风尘女子最有眼色,蜂拥围上庭于希。
“长官,喝酒——”
“长官,奴家替你宽宽衣——”
……
归陵高看得头直晕。
“啪——”庭于希拔出一支‘毛瑟’,拍在桌上。
女人们花容失色,纷纷退开。
“枪,要用这种二十响‘驳壳’,花雕,要喝玉泉山的五十酿。” 庭于希中指轻弹,枪身滑了出去,“女人,我只要最漂亮的那个!”
归陵高一把接过,顶在鸨母头上,“叫郁棠出来见客!”
女人们吓得尖声大叫,嫖客们也都停了杯,整个春福堂鸦雀无声。
“吵什么!”二楼推开一扇窗,有人拎着烟枪打呵欠:“都鬼叫什么!”
等他看清庭于希,马上变了脸色,合上窗。不一会儿,系着衣襟奔下楼,老远伸出一只手:“哎呀,庭师长——”
归陵高借酒盖脸,也没看清:“滚!”
那人躬躬身就往外走,鸨母忙跟上:“哎呦宋局长,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再不走,命都没了。”
“至于么?那小子,肩膀头上也就四颗星,整个北平,师长能检出一箩筐。”
“你知道他是谁?二十九军精锐师庭于希!”
“啊?”鸨母瞪了半天眼,“就是那个,那个在喜峰口,杀了一千多日本人的……”
“就是这个活阎王!张学良退进关,他敢指着鼻子骂,日本人追到北长城,他用十几门野炮扫了铃木一个旅。杀人如麻啊!刘妈妈,自求多福吧!”宋局长一溜烟走了。

海棠春暖阁,郁棠亲自洗手奉茶,又抱着琵琶弹了一支夕阳箫鼓。庭于希醉眼迷蒙,身子一歪,靠在床上。
郁棠赶紧过去,拿了件软缎长衫,一边解庭于希衣领。他伸手拨开:“干什么!”
“长官更更衣,这军装硬梆梆的穿着不舒服!”
“不用。我习惯了!”
“奴家这儿的衣服,都是新的。”
“不用了!”庭于希脸色缓和,一把搂过她腰身,“衣服么,脱了就是,还换什么!”
郁棠娇嗔着扭捏,铺锦衾移鸾枕忙着伺候。褥子下露出一角帽沿,是刚才宋局长落下的,庭于希到没看清,郁棠怕他动怒,抓起来丢到桌案上。
夏暮天气炎热,窗上高卷湘妃帘,她用力大些,那帽子顺窗掉到外面。庭于希说:“小心砸到人。”
“哪那么巧的事。”郁棠娇媚的跌进他怀里。
“哎呦——”一声,似从外面传来。
庭于希放脱她:“你看吧。”走到窗边,朝下望。
一个梳两根辫子,学生打扮的姑娘,正扶着头向上看。
庭于希凭窗站着,许久没动。

苏浴梅打开手绢,里面是一支花钿镶珠点翠簪。从那精巧的累丝,名贵的东珠,她可以想象到母亲当年出嫁的盛况。
无奈,家道中落。她的父亲,一个没落的贵族,一派的名士风流,只会看戏、斗鸟、姘戏子纳小妾。家里那么多女人,只会惹事生非,生气生病生孩子。这样一个家庭,终于沦落到典当度日。
母亲悲凉的叹息:“这是你爹给我的聘礼啊,传出去,苏家颜面不保。”
苏浴梅说:“妈,家里都到这个分上,还要这些虚名做什么!”
“你爹会怪我。”
“他要是在乎我们母子,就不会娶那么多小老婆。”
话是如此,真要当了这支簪,苏浴梅心里也不好受。她听人说,当铺很会压价。八大胡同是个热闹场所,女人们争相攀比,嫖客们一掷千金,在那里,可以卖上价钱。
她一个姑娘家,本不该去,可又信不过不成器的兄弟们。只有咬着牙进了胭脂胡同。
春福堂下,一个皮条客和她谈好了价。簪子递出的一刻,苏浴梅心里说不出的凄凉。祸不旋踵,天上竟掉下一件东西,无端砸到她。所幸并不严重,她抬头看,楼上灯光幽暗,看不清窗口的人。她想,算了吧。

庭于希说不清站了多久,直到窗外只剩下黑漆漆的夜。回过身,郁棠似笑非笑朝他摊开一只手。
“什么?”
“讨赏啊,谢媒钱。”

几天后,媒人踏破了苏家门槛。媒婆们摇唇鼓舌说得天花乱坠。
苏太太不动声色:“我听说,你们师长娶过亲了。”
“战乱中没了,都好几年的事了,也没留下孩子。”
“你听着,我苏家虽穷,可也是诗礼传家,簪缨世族。一介武夫,年纪大了近十岁,我苏家姑娘绝不给他续弦!”
苏太太大声吩咐:“关门送客!”

消息带给庭于希,他正在马厩。
归陵高牵过缰绳:“这是土尔扈特王刚送来的马,选了最好的留给您。”
庭于希暴跳如雷,一枪撂倒这匹纯种阿尔登马:“捎话过去!三天后,花轿进他苏家的门,抬不来活的,就给我抬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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