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讨厌1998年冬天》作者:思弋

【0】

林琴南讨厌1998年冬天,那个她被遗弃在雪地的傍晚。

比起被扔在天寒地冻之中,最可怕的是她当时已经记事。

春节的印刷厂门口萧条至极,她愣愣地看着父亲那件黑色棉袄越来越远,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来一排长长的脚印,然后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心里默默念着父亲的叮嘱:“在这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然后她就在原地等着,手里举着一把青色天堂伞,雨靴里的脚渐渐也冻得没了知觉,她觉得特别难受,举着大人伞的手也酸痛极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车停到哪里去了,回去一定要告诉妈妈。

她看着自己那副粉色手套,心里想着这个颜色一点也不好看,一定要让爸爸下次去小商品市场买一副新的,最好还能有一顶帽子,一样花纹的那种。

后来天渐渐黑了,她特别生气,传达室里没亮灯,路上也没行人,她都没人可以求助。

然后她想着爸爸是不是把自己忘了,是不是已经回家,可是她不认识路,她只知道到了小区巷口那条路右转第二幢就是自己家,可别的她都不记得。

接着她开始哭,边走边哭,她想着她回家一定要向妈妈告状。

她一直走一直走,哭得越来越大声,好像这样能让爸爸听见,就能想起来她还没上车。

后来她真的回到家里,但是家里没有爸妈。

穿着制服的阿姨告诉她以后要去姑姑那里住,爸爸妈妈去很远的地方了。

她哭啊,坐在姑姑家里的时候她还在哭呢。

那年雪下得特别大,一个南方城市竟也厚厚地积起雪来。

【1】

2018年7月,大暑。

林琴南下班比平时早一些,绕开了下班高峰密集的车流,路上挺空。

她一如往常骑着一辆黑色自行车,沿着中山西路长长的坡道滑行下去,坡道尽头就是她租住的社区。

路过水果店时她停了下来,不紧不慢地挑了一袋油桃,七月底该是吃油桃的季节了。

公寓的楼梯间里左右错开堆放着邻居的杂物,拐角摆得最高的耐克鞋盒积了一层青灰;二楼的小孩拍着一个蓝色皮球,浅蓝色T恤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黏在小孩的背上;四楼的阿姨在防蚊门后面搬了个板凳坐着择菜,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

在这样的天气里搬着自行车爬到五楼,她有些喘,一停止动作衣领便冒出热气。她从包里摸出黄铜钥匙开门,房间里不可避免地有股霉味。

林琴南熟练地锁车、开窗,把水池里积攒的碗筷冲净,洗衣机的衣服晾好。

而后又给自己洗了个桃,抹了手坐到阳台上慢慢吃。

重庆的七月底闷热又潮湿,她感觉脖颈有些微汗,又打开风扇对着胸口吹。

林琴南租住的五楼正对坡上的平地,下班时间车水马龙,耳边尽是拥挤的喧嚣,这样静坐着,却又觉得离那些嘈杂远得很。

这时电话响了,拿起听筒,那头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只听一句便了然。

“我是陈怀沙。“

“我知道。“

“山月走了,后天举行葬礼,有空就过来吧。”

声音沙哑,语气却平淡。

说完想说的,电话就挂了。

失神一阵之后,林琴南才意识到自己攥着传出盲音的听筒站了很久。

回忆于寂静中涌现。

2009年夏天,林琴南十七岁。

晚自习下课之后,她告别同学骑车飞速穿行在夜排挡街市上,色彩鲜艳的灯串混杂成光束向后划过,烧烤摊铺的烟熏香味夹杂着后巷的泔水气息一阵阵掠过她的鼻腔,继而被转角后温热咸湿的海洋气息取而代之。

不远处熟悉的白色货车停在路边,姑姑林宁生从车窗口探出半个身体向她挥手,喊道:“囡囡!快来!”

林琴南加快脚上的动作,把车搬上货车后面,熟练地爬上了副驾驶座。

姑姑伸手理了理林琴南被风吹乱的头发,边说话边发动了汽车,“今天我们去接个朋友,那家妈妈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你叫她杨阿姨就好。”

林琴南借着外面昏黄的灯光看着姑姑的笑眼,不知何时她的眼尾也生出了皱纹,在沿海紫外线长久的照射下两颊有些发红,不似搬来这里前不食烟火的白皙了,不变的是她目光里溢出的活力和单纯,有时倒比林琴南更像个少女。

“哦,好啊。”她收回目光,把玩着后视镜下挂着的褐色墨镜,镜片重叠着不少划痕,黄铜色标志颜色发灰,她拿下墨镜,随手戴上,借着茶色镜片看向车窗外,视野有些模糊,深蓝色的天空成了深灰色,她想着今年姑姑生日用零花钱给她买副新墨镜,“他们为什么要搬来这里啊?”

林宁生曾经也是个不沾阳春水的女孩,六年前带着林琴南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岛,一直以来都靠这辆二手货车运送海鲜赚些微薄收入,再加上一些兼职,刚好够两人过生活。

此时林琴南有些心酸,姑姑的辛苦她看在眼里,她记得小时候姑姑的手纤长白皙,是一双应当用来弹琴绘画的手,而眼前方向盘上的手却是粗糙的,手指上生着老茧,到了冬天运货忙的时候还会长出冻疮。

“她先生一直外派在国外教书,他们母子俩以前都住在家属大院里。现在她儿子上大学,她一个人住就更无趣了。听说我这里环境不错,又可以跟我做个伴,她就决定过来啦!”

“她还有儿子啊?多大了?”

“比你大一点,已经上大学了,现在正好放假可以帮他妈妈搬家。”

“大学?”她一直很向往那个地方,听说在大学里不用穿校服,上不同的课需要抱着书换教室,可以学喜欢的东西。

“对啊!到时候你可以问问看他有什么经验。”

林琴南笑了笑,又把墨镜拿下来挂回原位。

“他们搬来住在哪里呢?”

“南山上面。哦,忘了告诉你,我找了个新工作。”

林宁生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带着些故作神秘的可爱。

“你杨阿姨准备在山上开一间小饭馆,晚上去山上看夜景的客人这么多,生意一定会很好。我答应去她那里帮忙,小货车也正好可以用来运货,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啊,那你以后也不用去做那些兼职了吧?”

“对啊,你杨阿姨做的菜可是没话说的,能跟她一起开店我还挺开心。”

林宁生说着回忆起了过往,沉默了片刻便听到边上细微的鼾声。

侧过头看了看头抵车窗睡着的林琴南,忍俊不禁。

货车停在北边的码头,夏夜晚风爽快,吹久了有些凉,林宁生从后座拿了两件外套,给睡着的林琴南披上一件,自己也套上一件,下了车。

她想点一支烟,摸了摸口袋才发现打火机在另一件外套上,透过车窗看了看里面的女孩,放弃了抽烟的想法,这时远远的传来了渡轮的鸣笛声,她独自向码头木桥走去。

船停稳了,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身影轻巧地小跑了过来,杨湖从前是舞蹈队的,从认识时起就是这样走路,轻快活泼的脚步多年依旧。

两人时隔多年再次相见,定睛望着对方都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

林宁生吸吸鼻子,噗嗤笑了,“新日子才刚要开始,笑还来不及呢,哭什么!”

杨湖点点头,摸摸林宁生的手,“对,该开心一些!”

“林阿姨,您好。”

年轻的男孩背着包,左右手提满了行李。

“山月,你好,”林宁生看向杨湖身后高高瘦瘦的章山月,“上次见你还是个小男孩呢,现在都长这么高了,是个大人了。”

“小南呢?她还没放学吗?”杨湖往她身后寻了寻。

“她啊,在车上呢,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这孩子随时随地都能睡觉……”

林琴南不会忘记第一次见到章山月的时刻。

姿势错误的睡眠使她在醒来前的数秒已感到脖子僵硬,醒来时她第一反应便是抚上后颈。

睁开眼,车依然在夜色中行驶,林琴南揉着脖子翻下镜板,理了理头发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然后在黑暗中发现座椅后一张苍白的脸,不禁喊了出来。

边上传来嗤笑,林宁生似乎已经忍了一会儿笑意:“囡囡,你睡得也太熟了,我们放行李上车这么久都没醒。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又流口水又打呼的啊。”

林琴南红了脸,用力地抹了抹嘴角,而后小心地回头跟杨阿姨打招呼。

“小南好啊,你不要听你姑姑乱说,你刚刚睡着的样子很可爱啦。山月,你说对吧?”

“嗯。”这是第一次听到的声音,清冷低沉,却带有善意。

林琴南尴尬笑笑,侧过头从镜子窥视后座的人。

干净的短发,脸孔轮廓瘦削,眼窝很深,路灯光一次次划过他的脸,他坐得端正,静静看着窗外,看着沉稳,黑色帽衫又添了些活泼的少年气。

“这是杨阿姨的儿子。”林宁生补充道。

“你好,我叫章山月。”镜子里的人突然转头透过镜子望向林琴南,她慌张地和上镜板,有些僵硬地回答说:“你好,我是林琴南。”

之后她还常常会想起这个夏夜,并随之浮现出后视镜里少年沉静的侧脸和被她慌乱结束的短暂对视。

翌日,天还没亮林宁生便推开林琴南的房门,却发现她已经在洗漱。

“哟,今天你起得很早哦!”

林琴南有些心虚,“你昨天晚上不是说今天要去杨阿姨那里帮忙?”

“真乖诶你。”林宁生笑着揉揉她的头,便出去准备。

林琴南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想起前一天夜里的窘迫模样,不由地挑起自己面孔的毛病。

脸颊有些婴儿肥,皮肤虽然是白的,晒久了却有些雀斑,头发是细软的,却短得稚气没女人味。

翻遍了衣柜只找到一些纯色薄衫,并没有什么时髦衣服,转念又想特意打扮显得奇怪,便挑了一件白色中袖和比较新的浅色牛仔裤匆匆出门。

林家是海边高地上一间白色平房,坐在房间朝海一面的木头平台上,可以看到远处被绿色铺遍的南山和山顶的棕色房子,木头平台下面是一片草地,林宁生在草地上架了一顶奶白色太阳伞,时间久了颜色发黄,配上伞下的藤椅白色坐垫倒是很有种陈旧的美感,一如这座小岛本身。

再往外便是沿海公路,淡季车子很少,大部分时候只能听到海浪撞击礁石的轰响。

货车停在路边,沿着公路一直向南开,半个小时到南山脚下,徒步及驾车上山仅同一条路,两边是蔽日森林,涓流自山顶沿路而下,扑鼻是青草土木气味。

林琴南不上学时最喜欢来这里,这里不像是在海港城市,倒像幼时家附近的小公园。

延路爬到半山有一座亭子,东南角下是泉流交汇处,清亮水声和林间鸟叫相缠,她常常躺在亭子里看书,一直到天黑得看不清字才回家。

很快开到了山顶,石子路尽头是那座棕色小楼,杨阿姨听到车声已经在门口等待。

“可巧诶,我做好早饭你们就到了。”

第一次在日光下仔细看她,林琴南有些知道为什么章山月会长的这么好看了。

素色连衣裙前套着格纹围裙,黑发挽在脑后,眉眼虽有岁月痕迹却依旧唇红齿白,看起来温柔又有活力。

停妥货车,林宁生从车后一样样搬出些必需品:餐具、灶具、纸巾、煤气罐。

两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像小女生一样谈笑着,林琴南站在一边倒是不大自然,只是傻笑。

“对了,小南,听你姑姑说你喜欢看书哦?”

“啊,是挺喜欢的。”

“山月在上面理书呢,你可以去看看啊。”

林琴南有些开心,亦有些紧张,点点头便上了楼。

这座房子她是熟悉的,在他们搬来前是岛上的阅览室,并没有多少藏书,却因为少有人至,成了小孩玩乐的秘密基地。

林琴南放轻脚步走向二层最里面的房间,继而自觉自己有些鬼祟,又清了清嗓子以知会里面的人。

“早。”声音从书架后面传来,林琴南循声望去,章山月从阁楼上探出头,头发有些乱,下巴有些青黑胡渣。

“早。”

“你看了不少小说啊。”他自顾自把堆积的旧书一捆捆拆开翻阅,眼睛没有看着林琴南,她却自顾自紧张起来。

“你怎么知道?”

“我发现这些小说的借书卡上都有你的名字,其他书没有。”

被他记住了名字,林琴南有些雀跃。

“听姑姑说,你在上大学?大学有趣吗?”

“还行,你快高考了吧?好好念书,上大学会轻松一些。”

“不上课的时候,大家都做些什么?”

“做什么的都有,健身的,兼职的,参加社团的也很多。”

“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没什么特别的爱好,不喜欢出门,也不爱运动,看书多一点。”

章山月很健谈,她挺喜欢听他讲话,总是仔仔细细记下来他的回答,后来不多的相处时间里,她总找机会和他讲话,也不知道是因为喜欢他口中的大学生活,还是因为单纯喜欢和他相处。

林琴南逐渐发现,在遇到章山月之前,她从未真正理解过什么叫“贫穷是一种浪漫”。

虽然她也是贫穷的,学校里大部分人都不富有,但他们大多普通,穿着一样的校服,完成着老师布置的单一任务,每一天都和前一天相似,除了看书和听音乐,她没有其他可寻求新鲜感的地方。

后来她知道了,书里写的这种浪漫是章山月发黄的白色帆布鞋、松软的黑色背包、翻烂的硬面笔记本和洗得有些变形的白色短袖,还有他慢条斯理说出的朴素哲学。

虽然他没有呆多久,在她终于也放了暑假的第二天就离开小岛去实习了。

但她自以为是了解他的。

她觉得这个人,长得漂亮,生活简单,用度节俭,待人和善,处事认真。

她甚至想着这样子一个人若成了她的男朋友,将会是很好的一件事。

这种模糊的情愫不曾与人分享,但她的变化却是肉眼可见。

接下来的一年里,林宁生不知道林琴南怎么开了窍,突然开始用工学习。

后来竟从一众中等生里脱颖而出,考上了省会排名靠前的S大新闻系。

开学那天,林宁生送林琴南离开海岛,晚上回到空荡的家里,坐在林琴南书桌前面有些感伤,看着玻璃隔板下面压着的照片正要落泪,突然发现混在其中的一小张地图,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花花绿绿的地标之中,有两个点被荧光笔标亮,中间曲曲折折的路由被描红。

仔细一看,这是一张省会的交通路线图,一端是S大,一端是N大。

林宁生皱眉想了想这二者的联系,然后噗嗤笑了。

N大,不就是章山月的学校嘛。

突然的发奋往往是有限度并伴随着很多后遗症的。

比如林琴南本来的计划是考上N大,以学妹身份理所当然地和章山月来往,最后却与N大分数线相距甚远,只能去了离N大最近的S大。

比如林琴南进了学校之后发现自己之前学的东西都成了过眼云烟。

比如她大半个学期都没鼓起勇气或者说找到借口去找章山月。

没想到她的所念所想随即找上门来。

放假前夕,连续通宵复习终于体力不支的林琴南在宿舍发着低烧睡到中午,被自习回来的下铺室友叫醒。

“小南,楼下有个男生找你诶,长得还不错嘛。”

林琴南蓬头垢面地缩在毛毯里,有气无力地回答:“哪有男生会找我?搞错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你都不社交,上哪认识男生。可他指名道姓说要找你。”

下一秒,林琴南突然清醒,一种可能使她的心脏停跳一拍。

“他还说了什么?”

“还说打你电话没人接,你要不要下去看一眼,他好像已经等了很久了。”

林琴南也不记不清接下来的十分钟她做了些什么,可能包括快速刷牙,冷水抹脸,又换了两三套没有本质区别的衣服,然后飞奔下楼。

而他就站在宿舍门口,没有给她一丝徘徊的时间。

看见章山月的瞬间,林琴南才发现自己忘了换鞋,穿着人字拖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她甚至没有自信直视眼前的人,只盯着他脚上的皮鞋,感觉奇怪,再往上看,才发现章山月穿着西装,“你这是?”

“你姑姑说你身体不太舒服,托我来看看你的情况,”然后他发现眼前人疑惑的目光,“抱歉,我下午有个面试,所以穿成这样。”

“等了很久吗?不好意思,我一直在睡觉,我室友回来我才知道。”

“没关系的,没有等多久。”

在林琴南窘迫而沉默的间隙,一个女声从章山月身后不远处传来。

“山月,时间不早了哦?我们得过去了。”

然后伴随着高跟鞋的声音,一个高挑的身影走到面前。

她时髦,从容,也穿着正装,与他挨上肩膀,这种若有若无而熟悉自然的倚靠透露出亲密。

“这就是那个妹妹吧?”

声音的主人打量着林琴南,而林琴南耳根发烫,思维停滞下来。

“这是陈怀沙,是我的女朋友。”他小幅度地扬了扬手。

最后的字眼使林琴南丧失了表情控制,她甚至感觉到自己额头的青筋隐秘地绷紧了,她强迫自己牵了牵嘴角,也可以说是嘴角颤抖了两下。

林琴南不寻常的反应引起了陈怀沙直觉的猜想,章山月向来很受欢迎,而一个从偏僻地方来的没有亲属关系的妹妹有这样的反应,她心中了然,司空见惯。

“今天耽误了这么久,确实时间来不及了,要不我们先去面试吧?”

陈怀沙紧接着又转向林琴南:“妹妹,不如晚上一起吃饭吧?我们晚上有个聚餐,结束之后送你回来好吗?”

章山月有些犹豫,“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可以出门吗?”

鬼使神差的,原本林琴南可以说晚上有课或有约拒绝这个邀请,却点点头答应下来,她也不知道是想让自己显得大方还是想抓住摆在眼前的渺茫机会。

“我没事,但是那个场合我能去吗?”

见林琴南有些迟疑,陈怀沙接着说:“没关系的,晚上五点你在校门口等好吗?有个朋友在附近你们学校对面的律所实习,他有车,正好能带你过去。”

送走他们之后她才清醒过来,自己去那个场合做什么呢,继续被他们的亲密刺激?把自己的幼稚窘迫摊在他们面前?难不成还想借此机会跟他熟络一些?

对着镜子看了很久,她越来越后悔,现在的自己显然没有做好“参战”的准备,她因为饮食不规律比从前瘦了很多,但因为缺乏运动瘦的又很不健康,熬夜和生病让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差,而且她显然没有适合的衣服能出席他们的聚会。

拖延到约定时间前夕,她狠了狠心,生疏地化上妆,涂了有点颜色的唇膏,找出来最挑不出问题的白色短袖和牛仔裤,从一众运动鞋里挑出一双不那么运动的帆布鞋就出了门。

即将放假,学校里很多人已经回去,校门口挺空荡,一辆黑色吉普显眼地停在传达室边上。

她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去,只试探性地站在路边往驾驶座看。

车窗摇下来,一个年轻男人歪头看她,问道:“是章山月的妹妹吗?”

她点头,难以承认但确实带点殷勤。

“上车吧,我是他同学。”

她先是打开后座的门,发现座位上满满当当地堆着牛皮纸封面的文件。

“坐前面吧,不好意思,后面有点挤。”

于是坐进副驾,车子随即启动。

“我叫郑越钦,你叫?”

“我叫林琴南。”

“琴瑟的琴,南方的南?”

“对,那个……谢谢你带我啊。”

“客气了。”

他说话很周到,但林琴南敏感地察觉到语气里的距离感。

借着对话,林琴南侧头看了看郑越钦。

利落的短发,侧脸在傍晚阳光下轮廓分明,深蓝色衬衫,领带松开了些,袖口挽到手肘,金属表带戴在握着方向盘的右手手腕。

收回目光,林琴南暗想,他和章山月是不一样的,章山月尽管同样学的法律,却不像这样有棱角,他说话前会先以目光表示包容,他习惯体贴,惯于传达温和的善意。

而开车这位,林琴南说不上来,他的气场微妙的让她有些畏惧。

郑越钦第二次见到林琴南是在是在他二十九岁那年。

他记得第一次见这个女孩子的时候,自己刚实习,对方是个稚气未脱的大一学生,穿着很休闲的衣服,拘谨又小心。

那天的聚会她离开得仓促,大概是没想到聚会地点是会所,而到场的人几乎都穿着正装。

陈怀沙有些刻意地带着她到处介绍,他远远看着也觉尴尬。

后来只从章山月那里听说她家里出了变故,仅剩的亲人也去世了,还得了心理疾病。

这一次见她,他只觉得她看起来不像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她穿着黑色衬衫,瘦得有些脱形,静静站在章山月的母亲边上陪着,眼睛肿成核桃。

他留到了最后才去跟杨湖告别:“伯母,您节哀,保重身体。”

“越钦,谢谢你帮忙,”杨湖吃力地抬起眼睛,声音透着绝望,“山月从前那些朋友,现在也只有你了。”

“您客气了,是我应该做的。”

她环视了一圈,又问:“怀沙已经走了?”

“她应该已经上飞机了,我想她也不好受。”

杨湖听了只觉悲凉,无力地点了点头。

他大学时见过杨湖,那时的她打扮精致,优雅活泼,很显年轻,而眼前的妇人接连遭受丈夫殉职、儿子意外的打击,已经不似从前,两鬓生了许多白发,身体有些佝偻,眼里也落寞。

安置妥当后他上了车之后,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打开窗,久违地抽了支烟。

突然,烟雾中,他瞥见后视镜里林琴南走了过来。

“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他掐了烟下车。

林琴南没有回答,突然说:“你换车了,我记得以前坐过你的车。”

“对,怎么了吗?”郑越钦的职业敏感让他感觉到林琴南在做一种生疏的铺垫,就像他遇到过的很多理亏的当事人一样。

“他们说,章山月是去登山的时候意外失足掉下来的,”林琴南低着头,“我知道我没什么立场怀疑。”

她说得有些急促,犹豫了一下,然后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但我觉得这不是意外。”

郑越钦皱眉:“为什么这么觉得?”

“他没有这个习惯,”停车场里很暗,看不清林琴南的表情,“他跟我说过他不喜欢运动,所以他怎么会一个人去登山呢?”

郑越钦怔了怔,沉默地等林琴南的后文。

可她又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你想找个地方聊聊吗?”郑越钦为她打开车门。

“你知道吗,”她几乎是咬牙说出来的,“有些已经离开的人总是出现在我梦里,好像想告诉我什么,我只能看见他们在说着什么,可我怎么也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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