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作者:寐语者

【楔子】

    南秦长公主华昀凰,和亲北齐,嫁为太子妃。

    太子谋逆,晋王尚尧率军平叛,太子事败焚身自尽。

    晋王继位,降太子妃华昀凰为燕国夫人。

    天启元年二月,行登基大典。

    三月,册立燕国夫人华昀凰为皇后。

    十一月,皇后诞下皇子。

    同月,皇后出京,迁居殷川行宫。

    ———

    【】

    殷川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

    黄昏时风里卷起细细簌簌的米粒子,天黑尽时,白鹅毛已狂飞漫卷。

    满城青瓦屋顶,转眼覆白。

    殷川渡口,雪满栈桥。

    桥头的长乐酒坊,升起灯笼,烧暖炭炉。

    落魄琴师输了与老板娘的赌约。

    他赌的是,殷川今冬第一场雪下起来之前,南朝来的皇后就会被废。

    从这渡口遥向南望去,夜雾中,隐约可见依青罗山而筑,巍巍直上的凤台行宫,宫阙森森,层叠嵯峨,灯火如九天星辰闪烁。昔日艳重天下的南朝公主,如今的北齐皇后,正幽居在此。

    这场雪已悄无声下得纷纷扬扬。

    南秦远嫁而来的宁国公主华昀凰,眼下还仍是天子正妻,北齐皇后。

    落魄琴师与老板娘的赌注,不过一坛酒。

    皇后会不会被废,原本与乡野庶民全无干系。

    唯独殷川一地,既是皇后陪嫁封邑,又是两国必争之地,这三年间烽火平息,暂得太平,全赖南北联姻的维系。

    今岁入冬,废后流言仿佛是从北边传来,不知多少人在暗里揣测,幽居殷川行宫的华皇后,究竟还回不回得去帝京。

    无论南北,从来没有过哪一朝的皇后,生下太子甫足月就迁出中宫,凤驾离京,独自远居。自此两年间,皇后再没有离开过凌云孤峙的凤台行宫。

    皇帝更不曾驾临殷川。

    然而,不希望废后纷争再起的殷川百姓,总盼着流言不会成真,总觉着这位南朝长公主非同等闲。毕竟,没有哪一朝哪一国的公主,有过这样惊世的封邑。八百里殷川,都作了她的陪嫁,从南秦送嫁而来的五千羽林精卫,至今驻守于凤台行宫方圆十里,遵奉皇后一人号令。

    “皇后哪里是说废就废的,堂堂南朝长公主,又生育了皇子,还有这八百里殷川的封邑,天下又有谁不知道,华皇后是绝世无双的美人呢。”

    老板娘脆声泼辣。

    殷川自从成了长公主的封邑,才得来太平安稳,这份恩惠,殷川百姓都念在长公主身上。老板娘自己也是半个南人,母家是从南朝徙来的,自然盼望长公主能把这北齐皇后的位子太太平平坐下去。

    从京城流落来此的落魄琴师,嗤之以鼻,“妇人之见,可笑,可笑。”

    “南朝现今是裴太后临朝,裴家的天下,先帝一去,长公主就什么靠山也没有了。她这皇后之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原是侍奉过废太子,在南朝时就有秽乱名声,一时狐媚惑主,坐上中宫之位。听说上月南朝献给皇上的冬岁礼,又有好几个美人,裴太后这是恨不得让皇后立时失宠啊……这二人,势如水火,可见当年的宫闱秽闻半点不假。”

    老琴师捻着下颌黄须,连声嘿嘿,议论天子家事,如同市井短长。

    老板娘讥诮道,“两边宫里的事,您都像有神通天眼,亲自瞧见似的,真了不得!”

    众人哄笑。

    琴师脸皮泛热,忿道,“老夫当年给宫中乐正大人当侍从时,你还是个吃奶的娃娃。”

    满座都是往来于南北两地的客商行贩,听琴师在那里高谈阔论天子家事,也时而凑趣哄笑,大都不以为意。只有一个初次从南朝随商队过来贩茶的少年,听得失惊,侧身低问左手旁的汉子,“怎么,他竟不怕官府治罪,这些疯话都敢讲?”

    在南朝,不论是当今裴后临朝,还是昔日先帝在位,言禁酷厉,没有人敢公然犯上,非议皇室,一旦被官府拿住,轻则鞭挞,重则割舌。

    少年的问话,那汉子像全没听见,不理不睬。

    旧窗吱吱,挡不住外边风声如刀。

    少年裹紧棉袍,见这汉子穿件脏污的皮袍,在屋内也不脱去毡帽,压低帽檐,闷头喝着一碗酒。看他落魄穷酸,少年便把自己的酒壶推到他面前,“来,一同喝。”

    那人略抬脸,瞥了少年一眼。

    被这双眼睛照了一照,像七月下暴雨打闪子,少年惊得一缩。

    大汉满脸浓髯,口鼻都被大胡子遮了,帽檐下只露出那么双冷清清的眼睛。

    他不答话,少年也默默缩回去,看都不敢再往这边看一眼。

    倒是右手边坐着的老丈,听见少年先前问话,悠悠接口道,“这话在我南朝自然讲不得,到了北边,京城里也不能讲,至于外头嘛,齐人原本是游牧骑射的异族,立国至今,礼法不达庶人,民风向来粗豪。何况这里是殷川,南北不属,官府只是个虚设。你莫怕,也莫学那老匹夫口无遮拦,是非少说……”

    少年讪讪应诺,耳里却听着那琴师还在喋喋吹嘘他从京城听来的传闻,说华皇后实则早已疯了,皇上将她贬来行宫养病,如今两年都不见好,迟早是要废了她的。

    “老丈,这要是真的,皇后若被废了,殷川不是又要打仗么?”少年忍不住,又问老者。

    老者叹口气,无言可对。

    少年一时也愁起来,伸手去拿酒壶,蓦地发觉,邻座空空,那个怪人不知几时已无声无息离开。

    真是古怪,少年推窗,悄悄往外探了一眼。

    风卷着雪粒,扑了他一脸,直钻眼皮。

    他只呆呆瞧见,漫天风雪里,那汉子的身影消失得极快,不似常人。

    风雪终于消停时,已是深宵,酒客渐散去。

    酒肆临着渡口,寒江夜风,猎猎透骨。

    三分醉意,七分失意,落魄老琴师手拎半壶残酒,背上负了长条包袱,走出酒肆仍回头啐一口那不识好歹的老板娘。转身忽一抬头,前方树下,一抹斜长人影投在雪地。

    琴师醉眼惺忪望去,见那人毡帽遮头,一步步踏着地上碎雪,走了过来。

    “我想听琴。”那人一掀皮袍,摊开的手掌里,银锭雪亮,照得琴师的醉眼瞬时清明。

    “你是什么人……”琴师错愕惊异,欲仔细打量,却见他已转身朝渡口走去,只冷冷抛下一句“随我来。”

    银锭的光亮似还在眼前晃荡,琴师咽了下唾沫,怕那银光随之离去,不及深想,拔脚追了上去。那人走得极快,到渡口,上了一艘泊在岸边的乌蓬小舟,立足回头,朝琴师颔首,“请上舟。”

    琴师踯躅,听得这人语声清朗,倒不似凶恶匪类,只是穿戴如此寒酸,却出手阔绰,甚是蹊跷……正思忖,那人立在小舟上,扬手摘了毡帽,脱去皮袍,竟又抹去了满脸虬须。

    竟是一个翩翩青衣少年。

    寒江月色里,少年侧首,目光清寒,容色美而凌人。

    小舟离岸,缓缓随江流而下。

    一川冷月,两岸深寂,不见星辰,只有远隐天际的朝鸾山之上,凤台行宫彻宵不灭的灯火,隐约如隔云端。月满寒江,也照彻琉璃霜瓦,龙檐凤壁。

    琴师盘膝而坐,从长条包袱里取出不离身的旧琴,置于膝上,“贵人要听什么琴曲?”

    少年出神眺望凤台行宫,半晌,一笑,“你是齐人,听说过阳台引,巫山曲么?”

    琴师怔了怔,“贵人是说,昔日南朝宫中所传的御制……”

    少年颔首,“你可听过?”

    琴师赧然,“这曲子,我等凡夫,哪能得闻。”

    传闻昔日南朝先帝为长公主谱了一曲阳台引,长公主回作巫山曲,这两首琴曲名闻天下,却只在宫禁中流传,外间无从听闻。自长公主远嫁北齐,先帝驾崩,连南朝宫中,也音声绝矣。

    少年从琴师手中取过那张琴,垂目凝神,指尖徐拂,弦动,风里起了一声宛妙的轻叹,空灵之音袅袅而起,盘旋江上。风为之回,川为之缓,阳台氤氲多异色,巫山高高上无极,云来云去常不息……渺渺兮清欢,茕茕兮离魂,姽婳于幽静,婆娑之人间。相顾交回以颠倒,踯躅流盼以缱绻。[注]

    一曲余音无断绝,弦上诉复诉。

    “这便是阳台引。”

    少年秀目深垂,寒霜凝上眉梢。

    琴师已听得痴醉失神。

    “此曲已绝,世间不会再闻此声。先帝去了,长公主再也未曾弹过这曲阳台巫山……凤台行宫中,丝竹之声禁绝,皇后终日素服,乐师们的琴都不敢碰出声响。”

    少年怅然,修匀的手拂过琴弦,缓缓道,“我是南朝人,自幼习琴,先父曾是南朝乐官,宫中琴技第一人。”

    “原来是贵人降临,老朽有眼无珠啊……”落魄琴师双眼放光,作揖如拱,谄媚得合身就要向少年拜倒。

    少年眼不抬,眉不动,音声淡淡。

    “先父获罪于郭后,被仗杀,满门充军。唯独我一人获救,从此做了沈相门下暗卫。暗卫即是死士。先帝赐我的剑,名离光,我便以离光为名。”

    “你……你……”琴师瞪大了眼,张口不能出声,满面惶惑惊异。

    “我为何将这秘密说与你听?”少年微微一笑,抬眼望了天上孤月,“因为,今夜,是我能看见这明月的最后一夜,也是你的最后一夜。”

    他清寒的眼,直望入琴师骇然欲裂的目中,扬眉轻笑。

    “你自然是要死的,任何一个对长公主和先帝不敬的人,都是要死的。”

    琴师霍然挣起,跌跌撞撞往后退。

    小舟上已无可退之处,舷外急涌的江水,此时已是刺骨成冰。

    少年笑如薰风,“这殷川之水,会洗净你的污言秽语。请先走一步,待你我相会于黄泉,再向我报仇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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