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藤树》作者:走走停停啊

还未入秋,这暮色四合的时候,风里带出微凉,方惟将童童抱起来,用外套把童童裹在怀里。走得有些沉重,她努力让自己对着孩子笑了笑,童童看着妈妈的脸,咧开嘴露出两排干净的小牙齿。

她做的这件事,她自己并没有把握,但从未有过的坚定,要把抚养了四年的孩子送走,该是肝肠寸断啊,她内心里有点惶惶的但却坚定。时局越发不好,北边已经战火连天,上海的情况也是前途未卜。方惟看了看童童圆圆的小脸,确是心疼的,然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她自问自己当是这世上最爱童童的人了,乱世之中,没有办法的办法。

多年后一日,佟诚毅倚在窗边,看方惟在桌前写字,幽幽说起,第一次见到方惟时的情景,他说:“我从楼上下来,看见你拉着童童走进厅里,我似乎觉得你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只觉得你眼神里透着坚定。所以家里人怀疑你时,我却觉得你有几分可信……”他低头,并未再往下说。

他有许多事没有告诉过方惟,他也怀疑过她把孩子送回佟家的动机,甚至在见到童童后,仍怀疑过童童的身世。他在新安里监视过方惟一阵子,他不能告诉她,她以为他总是相信她的,她不知道,他的世界险恶,是她不能想象的。

佟家是座旧式院落,一下子看不出几进几出,只前厅里换了新式洋楼的样式,叫人看不懂这品味到底是古是洋。方惟抬头正看到佟家大少爷从二楼下来,眉头微皱,深不可测的眼睛,一张脸棱角鲜明,他身量极高,即使走下楼来,方惟也不得不仍旧抬头看着他,他走过她面前,认真看了看她,他想:“新式女子,毫不避讳,也好,这件事复杂,不小家子气,才能好好谈。”他抬手道:“请坐,方小姐。”

方惟礼貌的笑了笑,将童童抱在膝上。想了想道:“您好,佟先生,我在茵茵的婚礼上见过您,大约您不记得我了。”

佟诚毅并未说话,只看着方惟膝上的孩子,若有所思,半晌道:“方小姐今天来,所说的事,叫整个佟家措手不及,按理这是件大事,但家父病中,不能亲自来,嘱咐我仔细对待。”

方惟听着佟诚毅的客气话,并不想同他绕弯子,道:“佟老先生病着,您是孩子的亲舅舅,能来认他,也是一样的。”

佟诚毅抬起正眼看着她,这白皙纤瘦的姑娘,说起话来倒并不软弱,他略点点头道:“孩子我看十分可爱。”他抬手示意旁边下人道:“给孩子拿些点心来。”

方惟明白,这些人,是不愿意轻易相信她说的话的,也是,突然冒出来的佟家外孙,仅凭童童长相,也说不出什么来,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件东西,用月白丝绢包着,抬手递给佟诚毅,道:“佟先生,我来的冒昧,不怪您有所怀疑,这件东西,您应该认得,是茵茵的。”

佟诚毅接过东西,打开来,是一只玉镯,白腻的羊脂玉在灯下泛着润泽光芒,他自然认得,是茵茵出嫁当天,他受父亲的托付,带去给茵茵,亲自给她戴上的。他心中牵痛,又抬头看方惟怀中的孩子,他长得是有些像茵茵的,是额头和鼻子吧,他说不清。他复看了一眼方惟,凝眉思索了片刻,抬手道:“请方小姐楼上书房稍等。”转头吩咐:“阿四,带方小姐上楼。”自己则起身,向里间走去。

方惟在二楼的小书房里等了不多时候,佟诚毅又进来,身后跟着个中年妇人,似乎是奶妈保姆的样子,他面色和煦的俯身对方惟怀中的童童说:“你叫童童吧,这是周妈,你跟着她下楼去吃点心,好不好?”想来是有话要单独和自己说,方惟低头哄童童道:“这是外祖父家,家里都是很喜欢你的人,不用害怕,妈妈就在这,和舅舅有话说,说完就下去找你,好不好?”童童张着大眼睛,不大愿意,方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木制的小玩具,递给童童,道:“带着小盒子,就不怕了,去吧。”童童接过玩具,笑了,看着方惟道:“妈妈快点下来。”

佟诚毅听着这个孩子叫妈妈,心里有些触动,他转身把书房的门掩上。方惟心里有数,知道他大概是要问茵茵临终前的事情,或许还会问一问她是如何把童童从督军府带出来的。

“方小姐是何时认识茵茵的,我们那时知道茵茵的事情已晚了,我得到消息赶到桐城时,已经是三天后。人已走,茶已凉。”佟诚毅抬手为方惟杯中添水,侧着头,看不出神色如何,只缓缓道。

这句“人已走,茶已凉”让方惟听了难过,茵茵已经离世四年多了,她没看到过自己的儿子如今活泼懂事的样子。方惟沉默了片刻,慢慢说道:“我和茵茵是女中的同学,学校时是最好的朋友,中学毕业后我家中送我去法国读书,与茵茵分开了几年,之后因家中变故,匆忙回国,后又得恩师推荐在桐城女中教法文,才又和茵茵遇上,那时她正筹备结婚,我应邀做她的伴娘,在婚礼上见过您一次。”方惟抬头礼貌的朝他看了看,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见她抬头看他,他微微点了点头。

“之后,恰好我们住的近,所以常有往来。她婚后一年多的时间,都很平静,有一天很开心的来找我,悄悄告诉我,她有了孩子,我们都很高兴。”方惟说着往事,想起那时和茵茵一起在桐门大街上逛马路的轻松和惬意,和那之后排山倒海般的变故,像一场惊梦,她继续道:“那时我班上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子成绩不好,所以请我在周末的时候去她们家里补习,这家人姓张。”

“督军。”佟诚毅淡淡接口道。

方惟默认的停顿了一秒,道:“茵茵知道这件事,有一次托我带件东西交给这家的一个下人,阿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过我。我再见到她时,是在张家花园里,我穿过月洞门,正看见她站在花树下,月份很大了,旁边有两个人跟着,她朝我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懂她的意思,只好被张家的管家引着出了大门。之后我去了茵茵家,说搬走了,去打听了她先生工作的报馆,说没有这个人。”方惟叹了口气,道:“我那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着要在周末去督军府的时候悄悄找找阿忠,但是那天晚上张家出了事,很多警察或是军队的人带着枪,在院子里搜查,张太太很慌乱,让我在偏厅略坐就走了。外面有了枪声,火光,阿忠找到我,仓促间让我换丫头的衣服去地牢救人,我看到了茵茵,她刚生产完,像一张白纸,孩子很小,没什么哭声,现场很乱,我从一个护士手里接过孩子,被人推着出去,我回头看茵茵用力抬头看我,没有出声,她对我说逃走。”方惟眼睛有点涩,她缓了口气。

接着讲述:“出了地牢,阿忠让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把孩子放在我的书箱里,让我正常出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回头,一口气逃出城去,然后去颍城找佟家,把孩子交给佟诚毅先生。他说这是茵茵的意思,让我把孩子交给舅舅。这件信物包在孩子的襁褓里。”方惟看了看佟诚毅手中的玉镯,他也看了看她,抬手又替她杯中添水。

方惟想了想继续说道:“但那天封了城,我没能出去,全城都是警察,我只好带着孩子躲进村子,孩子早产,太小了,我没办法带他走,只好就近找了乳娘,在村子里住了三个多月,期间有消息说茵茵的先生是逆匪,所以茵茵一家在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被处决了。我想佟先生也许并不知道茵茵的孩子是出生了的?”

佟诚毅抿着唇,皱眉似乎想了一下道:“我们以为就算孩子出生了,也已经遇害了。”

“那之后,我去颍城找过佟家,但你们合家都迁走了,旧宅里空着,打听了,也没人知道你们搬去了哪里。”方惟淡淡说道。

“茵茵的事对佟家有很大影响,我们不得已,只能举家迁走。”佟诚毅低头喝茶道。

“所以我只好先带着孩子,一边慢慢打听你们的去向,去年年后,从一个朋友那里偶然听说,佟家在上海,您在上海开了工厂,但我并不能确定,所以带童童来上海之后,并没有马上来这里,等问清楚了,才冒昧来访。”方惟略解释着。

佟诚毅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似乎并不特别关心方惟和童童的过往,问道:“方小姐读过大学,又留过洋,现在在哪里高就?”

方惟这才想起认真看看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这世上有一种人长得面相凶,从眼睛可以看出本性也凶,像一本两三页的杂志,封面就是血腥一片,里面的故事更是刀枪剑雨张牙舞爪,一眼看到了他的最后一页;而另一种人,面相也凶,但眼睛里看不出本性,似凶非凶,也好像有温情的一瞬,是一本超长的大部头小说,封面有些冷酷,但是不知故事如何。方惟想,茵茵的大哥佟诚毅,就是这第二种人。

她喝了口水,回答道:“我在启秀中学教法语。”她想了想,也许他是对她本人有所怀疑,略迟疑的问道:“您是,想看看我的工作证件?”

佟诚毅摇了摇头道:“没有,也不用,方小姐别误会。”他看人的眼神没什么温度,所以被盯着看,也不觉得什么,他继续道:“我们既然在婚礼上见过,况且方小姐说的茵茵的情况与我们知道的也相吻合,又有信物,佟家不该对您有什么怀疑。”

他这么说,叫方惟有些不安,按道理这样的人家,对于血脉子孙尤为重视,不应当如此仅凭她几句话和一件信物,就能认下这个孩子。她不惯社交场上的你来我往,方惟心里掂量了一下,今日既然决定来,就要问清楚才是,她看着他问道:“那您,相信我说的么?”

佟诚毅抬眼看她,眼睛里装下整个方惟,她冲她点了点头,却并未正面回答,只道:“想来,方小姐带着孩子,这四年多来实属不易,今日要送还给佟家,我们若要留下孩子,方小姐可有什么要求?”

方惟听他这么说,心里一笑,是怕她拿孩子做筹码,要钱要物要挟他们么?很好,这果然是茵茵说的佟家啊。她微微低了低头,她自己不知道,她有这样的习惯,一旦从心里看不起某个人,便在对话时不愿抬眼看对方,她缓缓道:“佟先生不用担心,我今天带孩子来认外祖家,是应当年茵茵的嘱托,也是为孩子找到至亲长辈;不瞒您说,以我个人能力,养活一个孩子还不至于捉襟见肘,所以只要您和佟家能接受童童,我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佟诚毅听她说着,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他没有再说话,谈话就此停顿了,方惟看着镶了一道银边的茶杯,想起先前思量好的事,微微叹了口气,打破沉默道:“不过,佟先生,”她认真看他,她眼瞳很黑,点漆般的,有让人不忍拒绝的光晕,他似乎在等她先开口。方惟继续道:“童童从出生就跟着我,学说话时先学会了叫妈妈,我不忍心叫他改口,就一直这么叫着,我没有别的意思,若佟家愿意认他,容他些时间,让他慢慢熟悉你们,不能让他乍然离开妈妈,等他习惯佟家时,再让他改口叫阿姨。之后可依你们的要求,我们两厢不来往也可。”她征求的眼神,让佟诚毅微微有些惊讶,这么个文弱学生样的女人,替孩子想得确然长远。他的世界里,新式女性不多,佟家是旧家庭,出了个茵茵已是离经叛道,其他佟家的女人们都是家养的云雀,并没有像方惟这样敢在男人面前说自己有能力养活孩子的存在。他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佟诚毅抿着嘴角,道:“那倒不必,方小姐这么说,让佟某不知说什么好。孩子于佟家是件大事,待我同家父商议定夺。您替孩子想得周全,我们自然要感谢您。”

方惟不是个拖拉的性子,也不爱这样的场面话,想了想道:“那佟先生,今天我来的唐突,带童童来见一见家人,无论结果如何,该做的我为孩子做了。我给您留下我们住的地址和电话,您有了结果再通知我们。”她起身在旁边的月牙几上留下字条。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