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奚旧草》作者:书海沧生

前传·奚山
奚山,正源时古山,贫瘠无食。
——《丘陵记》话古人
奚山是个穷得要死的地方,我时常饿着肚子,把果子和妖怪让给臣子。
我的臣子现今只有一家人。它们姓翠。翠元是父,三娘是母,儿孙共计三百余人,皆是公猴子。
它们家常常办喜事,酒席却没什么好东西,采一篮柑橘,叉一只猪妖,给我磕磕头,认认主公,就算了事。平时都是半饥半饱的,只有这些日子我不用顾及君主的体面,可以大吃一顿。可是一年中有果子的日子也就是冬天,我们家的山头邪门,虽然种什么荒什么,但是柑橘肆虐,一到冬天,撒种即成,不几天,满山好像流出了一条黄色的河流,酸味扑鼻。我家的柑橘都是酸的,无一例外。柑橘酸得倒牙,多得人吃到吐,大婚的时候为了好看摆上一些,可是谁还稀罕呢?三百多双水汪汪的眼睛都是盯着那只被叉起还弹蹬着的猪妖。
三娘分明吸溜了一口口水,还鄙视我道:“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
这话按说该是翠元听的,古来就没有这样的道理。哪有指着一个人过活,一家老少全拴在堂堂君主裤腰带上,养不活,君主还得挨骂的憋屈事呢?她家的男人难道不该发自内心敲击魂灵地反省吗?
我在活着的猪妖身上狠命地咬了一口,妖气肉香血腥气霎时四溢。那妖飙了眼泪,哀号良久:“咬死人了哦,奚山家的饿疯了哦!”
这头妖是我在隔壁翠蒙山君家猎来的,据说这小东西会唱歌,可有意思了。平时是翠蒙山君的小宠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还穿金丝袍子呢。翠十六娶媳妇,我蒙着块黑布就到隔壁山头偷肉去了。饿得太狠,我跑不过那些膘肥体壮的妖,后来我气喘吁吁的,实在跑不动了,只得回家,谁知远处冲来一坨金晃晃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尖叫一声,回看我一眼,噌地一下撞到了树上,长长肥肥的猪鼻子都扁了。
它打哪儿冒出来的?这是个值得思索的问题。但我觉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多年之后,我的美貌再一次把猎物迷倒。
我舔舔那口血肉,囫囵吞下去,才意兴阑珊地摆摆手,对孩子们道:“你们吃吧。”
虽说每一次,我还没吃第一口时,它们断然不敢吃,但是当我咬完第一口,剩下的也断然没我的份儿。
唉,这样一头肥软的猪,虽然是头成了精的,大了些,但是三百多人,一人几口,也就没了。大概多蘸一些面炸一炸,才显得量多一些吧。我很落寞地看着翠十六的媳妇一脸沉痛地跪了。我,这孩子,从被十六一把捡起来,看着那张英俊明亮的面庞微笑欢快地说着“啊呀,找到媳妇了”的时候,想必决计没有想到这样面容的背后竟是一个这么穷且穷得很无耻的家吧。
他们今日为数不多的良心还算没被狗吃了,炸好的肉丸子也分给了我几块,我看着十六媳妇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吃,愁眉苦脸地担心下一刻就会吃完,吃完了这辈子再也吃不到的模样,啊呜一口,把她碗中剩下的肉丸子全吞了。这孩子瞬间崩溃了,几近咆哮地喊了一声:“君父!”我嘬嘴学掉牙的老爷爷慈祥和蔼地道:“孩子,人生是这样的。”
每一个进门的新媳妇都经历过我这样的训练,所以很习以为常且淡然地剜了我一眼。在奚山吃饭是这样一个流程,先吃猎物,没吃饱的开始啃锅巴,啃锅巴啃不饱的喝稀饭,喝稀饭还是喝不饱的危险分子,只能很遗憾地吃柑橘了。
山上有一条唯一的河,河水盘山,清得见底,可底下没鱼。我不爱照镜子,也不爱洗脸,除了照顾柑橘要引水,一般我不往河边凑。几百号人挤在河边陶醉地对着河水梳头整衣、秋波四散,这场面太壮观了。我的臣子们没有别的任何不良嗜好,个个貌美能吃身段好,独有一点不大好,爱照镜子的毛病啊,永远改不了。
我在自家山头混了三百余年,养了一窝臣子,虽说山小了些、妖穷了些,可走出去人人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虽然那些脸庞在我扬长而去之后,便侧过身去偷笑,可那又有什么所谓呢?我要的体面不多,只图大家见面时还能行礼问好。说到这里,我便想起窝气时即使颜面尽失拼个你死我活也要让对方不舒坦的三娘。三娘酷爱泼妇骂街,我酷爱三娘。
诸位听到此,想必也已知道,我是个山大王。虽说妖界的山大王,打杀劫掠和人间的山大王没什么不同,可是我是正儿八经有诏书的一山之君,即使诏书是某年某月某日从天上掉下来的,但是在挨砸的一瞬间,我还是有了光荣的使命和任务:养活臣子以及……擦星星。
前面这个说过了,臣子们的祖宗并非猴子,而是猴子的师弟,虽然他们长得猴样,但是张开血盆大口的一瞬间,谁信啊。至于后面这个,是我非常痛恨但是又不得不做的工作。当然,不止我要做,几乎每个山头的山君都会领到类似的差事,或擦掉星星们满身的灰尘,或是剪开整天黏在一起不务正业、只知家长里短的云朵,有时候有些背的被派到太阳那儿洗澡搓背,回来那张脸晒得跟雷劈过似的,黑得分不清前后。当然,诸位看官兴许疑虑,我们可以不接旨,不理会嘛,但您须知,我们个个膘肥体壮,身为一山之君平日也是吃人不眨眼、杀妖不费力的,倘使不是每年总有几天莫名其妙地飞升到空中,不干完活便不放我们着地,任我们在空中哆哆嗦嗦飘荡,谁肯老老实实干呢?
那些星星都是些小孩儿,话多得不得了,不陪他们说话玩耍就哭、就闹、就不肯发亮,有些还有洁癖,嫌我的汗巾不干净,扭过脸不肯擦,非得让我忍着恐高症去天河旁边洗干净了,才肯回头。这些娃娃老问一些傻不拉唧的问题,让我这个聪明绝顶的妖难以忍受。譬如,总有一些奶声奶气地望着更高处问:“奚山君,你说天上有神仙吗?”
这不是废话嘛!当然没有,坚决没有!有谁见过神仙啊?愚儿。没见过的东西,老子一概是不认的。
只是,我每次干完活,腰酸背痛地脚着地,家里的那群猴子也开始叽叽喳喳道:“君父,您又去瑶池宴了啊?”
“是啊,可不是嘛,吃了十个蟠桃,撑得直不起腰了!嗬,每一个都这么大,跟脸盆似的!”
“哎,不对啊,君父,信正山的信正山君说,蟠桃跟碗一样大。”
“啊?噢!可不是嘛!他生得没我高,人品没我好,西王母说了,信正君还不配吃脸盆般大的!”
“那,那天上的仙女漂亮吗?”
“漂亮,长得跟人间的年画似的,虽然跟我比还差一点!”
他们听完这句,一般就很折服地走了。
所以说,对待不同的受众,领导者讲话,还是很需要艺术的。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还不信有神仙的时候。我认为这世上除了人、鬼,就只剩下妖了。而那些年前,我的身边除了翠家,还有两个家臣,一个唤秀提,一个唤阿箸。秀提和阿箸还小的时候,七百里远二流八源之主年水君办了个学堂,不收学费,只论人品。秀提说他想上学,虽说以他的学识,上学很多余,但想想这孩子品性沉默温柔,恐怕因与猴儿们玩不到一起十分寂寞吧,再加上当时翠家的十七、十八、十九刚刚化成人不久,还留着猴儿性子,整日把山里山外闹得鸡犬不宁,天天都有妖来山里哭诉告状,实在难管教,我略一思索,便用红纸写了个拜帖。那时候我从家里带的钱财还没吃光,便到人间买了些东西,扯着十七、十八、十九的小手,带着秀提和阿箸这两个孩子,去见年水君了。
年水君的府邸奢华不奢华我不知道,只是,我们几个陆上的妖,看着澎湃翻滚的渺渺碧波却傻了眼。怎么去见?下水这种事,有修行的妖辟水倒也不算难事,可是这处显然不是我们家那小池子,辟水一会儿,茫茫四处,也摸不到路啊。
翠元与年水君一处修行长大的,但他当时与水君闹了别扭,不肯同我一起来,我们几个傻了眼,便蹲在江边,看着四处的水犯愁。十九啃了几个果果,便不肯老实了,闹着要回家。我正作势要打他的屁股,那与水相接、青碧的天上却霍然劈出一道白光,闪瞎了老子的双眼。
抬起头,晴朗处竟缓缓步出一个红衣袅娜的……老头子!那老头儿胡子银白,扑撒一身,眉毛颇长,到了唇边,黄橙衣衫,红光满面。我当时想,他想必也是同我一样,刚服完天上的苦役,被云头莫名其妙地送了下来。只是令人不爽的是,我先前被送下来的姿势显然没他好看。我问他:“您又是哪处的山君?这次分到几等席位?吃了几个蟠桃?”
这是我们山君之间的暗语,意思是,哪个山头的,是去擦了星星还是伺候了太阳,总共干了几天活。
那老者一脸诧异,倒也笑道:“不想遇到一位山君。我正要去赴宴,席位想来也还算靠前,今年桃儿熟透了,那几株名贵的蜜里仙远远闻到,香甜不赖。只是贫道看到人间有异光,遥遥望去,光色清而纯正,应是个仙根,竟合了老儿的眼缘,这才顾不得贪嘴吃桃儿,下界来讨个徒儿。”
阿箸算了算,表情诡异地看着我道:“今天三月三,正是西王母的诞辰。”
十八的眼睛亮了,扯着我的衣衫,指着老头儿兴奋道:“君父,真是个神仙,我先前以为你骗我们,原来真有神仙!”
我的儿,你不知道,老神仙这是看上你君父了。我心中悲壮,面上却不显道:“老神仙,你不必多说了,我是不会随你修正道的。当神仙固然很好,可我家中三百余口,嗷嗷待哺,我走了,它们便都要饿死了。虽是些粗鲁无礼的山野精怪,可除了因为饥饿害过旁的性命,此外,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还望老神仙三思,放了小子一家老小!”
我带着它们给这老头儿磕头,这老头儿竟半晌没说话,如同噎住一般。许久了,老头才和善道:“山君,你可知你虽是个四不像的妖,可还是与天界结了个善缘,领了个差事,并不需师尊引导,只要多积善行,假以时日,便可成仙?”
我纳闷了。莫非指的是擦星星?可是,可是即便如此,老子也宁愿干苦力,不能去做这老儿的徒弟!
我走了,翠家的猴子会饿得脱毛而死;我走了,秀提和阿箸会因为没有依靠而被别的妖欺负;我走了,奚山就失去了伟大的领导人!
我的表情想必太悲壮、太高尚,我的面庞想必充满了金色的光芒,把那老神仙也镇住了。他白胡子抖了几抖,才道:“所以,老道并不必为山君担心,你大可自便。”
十七似是领悟了,开始捧腹笑了起来。秀提忍俊不禁,也笑了。阿箸则似是觉得十分丢脸,看着我,面皮红中泛黑。
老神仙从云头上下来了,一把把秀气温柔的秀提拉了出来,笑眯眯地道:“这个孩子很好,做我的徒儿,正适合。”
自那日起,秀提便跟着老神仙走了,临走时我拽住那橙黄的八卦袍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心中打着算盘,过些年节,便去看望秀提,这孩子自打化形就没离开过我,我怕他想家。老神仙说他俗家叫什么什么旬,家住几重天来着,我一看自个儿也上不去,就讪讪地拍拍秀提的肩,叫他常回家看看。老神仙引了线,很顺利地把剩下的四个孩子送进了年水君的学堂。他说年水君之气益发精纯厚实,想必也快要修成正果了。果不其然,没过五十年,年水君便飞升了。只是过了几年,又被派到人间治理水务,依旧做他的水君,可此君之职堪比四海龙君,大权在握,巴结的人多了许多,与我们这些小妖自不可同日而语。
又过了些年头,同我一道干苦力的山君也飞升了几位,做了地仙,都有了职衔,整个人出来都仙气飘飘的,与我这妖气冲天的也就渐渐不来往了。我登门拜访过几次,问他们可曾在天上见到我那可怜的孩儿秀提,他们都说不曾。我日益担心,又问年水君,水君道他见过,让我不必担心,又说秀提有大造化,在人间自有一番作为。
我渐渐放了心,也渐渐把这事撂在了脑后。妖啊,和人一样,饱暖之后才会追求精神上的慰藉,可是我那一家几百口都吃不饱穿不暖,日子不知怎的越过越穷,自然也就顾不上想我的秀提孩儿。
我来到奚山的第三百年的冬天,一林子的柑橘居然被早霜打死了,猎物也全都打不到,就连隔壁最富庶的翠蒙山君也年景惨淡,更何况我们奚山呢。三娘刚生下二六,几个媳妇孙媳也都添了小的,大人们或许能忍,可孩子们却饿得直哭。我坐在雪地里想法子,靠在河边的地方,天上几只大雁飞过,结了几坨粪便,全砸到了老子头上,这真是,人穷志短,鸟年头连鸟气都要受。我先前在人间的时候,曾听说过,大旱之年,穷人们饿的时候连大雁屎都捡来吃,这玩意儿多,雪地里冻得硬硬的,前面一截未消化的草切掉,伴着杂粮能做些饼,倒也没什么味道,且可充饥。
想起孩子们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当时心中一横,我摸摸头,把那块东西拿下来了,低下头,地上也不少,犹豫很久,还是默默地拾了不少。
我其实应该庆幸,这还未到连亲人之间都必须自相残杀填腹的地步。所有的存量都给了孩子们,大人们跟我一起弯了一冬天的腰。我当时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嫌弃柑橘酸人,如此之后,春天仁慈,如约来了。
奚山的花儿那一年开得格外多,一大团一大团的,在山露中,显得格外娇气。这山奇怪得令人跳脚。我种什么,它都不肯好好长,一块块看似不错的土地,撒了欢地长自己爱长的东西,什么奇花,什么怪草,什么漂亮什么有毒长什么。这些依旧是不能吃的,我摘了上人间去卖,生意倒还算好,附庸风雅的书生挺喜欢,能兑换些粮食。山里山外的猎物也多了些,我到翠蒙山君处借改良过的粮种,先前这邻居恼我吃了他的小宠物,不肯理我,我在他们家山头磨了许久,才磨到一袋,意外地在奚山长得还算好,这林林总总算起来,吃的东西才落到了实处。大家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样一年饥一年饱的,山里的猴儿们过着苦日子也都长大了。山中的岁月,孩子们与我是清楚的,山外的世界,我除了每年出去典当一些东西,购买一些粮食货物,基本上不大理会。只是今年,似乎出了几件大事,人间的街里巷道都在讨论。
这些颇是稀奇。阿箸同十七、十八、十九放假回了家。他们现在帮着年水君协理一些水务,回家的日子不多,一年约莫住上几日。
三娘这日整理我的房间,瞧见了什么,愤恨地望着我道:“你骗我!”
“什么?”
“时间到了,还不去!”三娘把一张老得快蚀掉的竹书扔到了我面前。
我思索着这是什么,许久,缓缓拉开,才恍然大悟。
我贵人事多,竟忘了,在人间,还有些账没收。第一章 大昭卷·雀妾
郑祁,国公之子,贵妃同母弟,皇子幼舅,素贤,娶妻江南阮氏,年二十,入翰林。少有奇遇,姊入宫,获帝宠,生子葛,思家情切,时位卑,主特恩,召夫人。祁随母入宫,虽年少,已恭谨,观绚烂奥妙,执母裙佩,寸步不离。
安王犯死罪,养雀王,献太后,得保命。后素厚妃,暮浓,赐宴夫人,放雀王,上下尽欢。生灵善舞,清啼婉转,玉白泽明,见生人而不惧,尽展后羽,夺目灿然。偶一仰颈,便入九天,伴月而欢。祁稚懵定睛,惊鸿难抑。
酒过三巡,帝至,袖中血腥若隐又无,后惊恐,不安跪问缘故,帝笑,言:“止杀一泼皮贼子耳。”雀王黑眸霎时如炬,尖长哀鸣,俯冲而欲啄帝。四座皆哗,侍卫三十,握刺链,围困多时,方锁雀。帝怒曰:“畜生正似主!”拔剑欲砍,祁但扑护雀,叩拜道:“尧舜德四方,何时杀畜生!”夫人与妃,面额澹澹,皆泣有罪,帝大异,以为此子非凡,赞祁慧敏,赠雀王,命内侍,引拜东宫,预作肱股。
祁抱雀,安抚久时,置于途中亭。夜雾渐浓,侍引宫灯,祁不舍,转身翘望,雀已失踪影。祁懊丧,握宫灯,莽撞寻雀,不多时,离宫人,似迷路,入一园,四周芳香沁人,道路曲幽,不知何处。转身,撞生人,引灯细看,白衣蓝袖,初一眼,清冷似水,再观,目眩神失,三观,已然不见。
似谜耶,似梦耶?或……似人耶?祁迷途归返,拜太子,东宫夜珠已撤,始知困于霰,整二更。
——载《真知录·异闻卷一》
齐明十年,有老妇沿街叫卖女儿,御史大夫心软仁慈,花千金买一妾。时年,郑祁不过二十五六岁,而那小妾,十六七岁,姣花一般的好年岁,倒也匹配。正妻阮氏虽一直受专宠,却并非好妒之人,加上一直无子嗣,宫中贵人多有微词,便欣然接受了此女。只等待吉日,热闹一番,迎此女入府。此前,便由郑祁安置在外城一间民户中。
只是,让阮氏十分惊讶的是,自此,无论公务如何繁忙,郑祁必然会寻片刻时光,打马到民户中问候小妾一番。郑祁是个君子,并无无礼之事发生,但也足够令阮氏心中吃味了。她枕间笑睨郑祁,“郎君,那女孩儿可是十分美貌?”
郑祁微微地笑了,“卑贱女子,并无夫人貌美。”
阮氏又问:“如此,想必是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了?”
郑祁摇头,“她平时只于帘内读书,并不与我搭话。”
阮氏纳闷了,“既非美貌,又冷落于您,郎君看上她何处?”
郑祁散发于枕席,闭上眼,如坠梦中,又似回味道:“我也不知为何,从不曾直视于她,远远观望,费神思揣,心中却枝枝蔓蔓,像要开出什么一般。”
阮氏听闻此言,不由心惊。次日,趁郑祁上朝,她便亲自去了民户。谁知,地方十分难找,曲曲折折,如同羊肠套着八卦镜,处处透着古怪玄妙之感。清晨出的门,却到午时才行至一处四面荒芜的住所。叩门,童子声声道是无名居,阮氏想起郑祁曾言,此女子是贱籍,无名无姓,冷笑着,扶着奴婢入了院。刚进门,便嗅到一阵冷冽扑鼻的香气,此时是冬日,四处端凝,却无花树。院中洁净简陋至极,无奴婢,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叟在打扫。而正房之门紧闭,四周窗格,只打开一扇,透入些微阳光。
阮氏上前,想要推开门,却听到屋内清冷如寒泉般的声音道:“夫人止步。”
阮氏身后的老妈子厉声大骂:“下贱女子,主母到来,还不迎接吗?”
那声音又响起:“夫人止步。”
阮氏不知为何,听到这样的嗓音,浑身有些战栗,“为何?”
屋内的人道:“于礼不合。”
确实没有这样,妾未进门,而妻嫉妒强上他人门欺人的道理。阮氏脸红了起来,却冷声道:“你不过是夫君前两天买回的物事,要打要杀,什么时候由你自作主张?”
那人竟笑了,“原来这才是女子的心态,我竟今日才知。夫人无须忧心,日后入府只为恩情,并无他意。”
阮氏强打起精神,走至一扇窗前,只影影绰绰看到帘内白衣素洁高雅。那扇窗却瞬间被合上了,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风。
那嗓音又传来,温和中带着些清冷,好似碎冰的玉石,“女子名节为重,夫人请回。”
阮氏莫名其妙,推窗却开不了,再问话,却也无人搭腔,只得带着下人愤愤离去。刚坐上马车,却似乎听到院中声声隐忍的呻吟痛呼,似刑狱,又似屠戮。再听,已无。问众人,皆言并未听到。阮氏以为错觉,不以为意。
夜间阮氏服侍郑祁加膳,他连日来弹劾太子太傅,今日傍晚才接到圣旨,围堵太傅府。太子身边的人,差不多要干净了。再过些时日,再过些时日……郑祁握着酒杯,眯眼想着,心中城府半点不露,眼中却分明有了些得意。
阮氏见他心情好,红酥手满杯倾泻了黄縢酒,撇嘴道:“郎君,那女子十分不懂礼,见我竟不跪拜。”
郑祁握着酒杯,脸色阴沉起来,“你找她做什么?不过是个未过门的妾,不怕有失身份吗?”
阮氏手指一僵,赌气道:“我嫁与郎君多年,何时败过妇德?不过一个贫女,我堂堂大家妇,还容不下吗?只是她委实无礼欺人,今日便要看她脸色,日后还要我这大妇端茶送水吗?郎君买的是妾还是婆婆?”
郑祁自己斟满酒,热气入喉,窗外雪霏霏,屋内却有些燥热,他拽住阮氏的白臂,往怀中一拉,啃吮起来。湖色的纱被扔到屏风上,郑祁今日不知为何,力气十分大,阮氏不能承受,气喘吁吁地羞涩地道了一声“郎君”。郑祁的眸子看似温柔,深处却不知藏了什么,抬起阮氏的下巴,琢磨着喘息道:“我几时向娘子求过什么?这一次,便放了她,遂了我的愿吧。”
阮氏意乱情迷,点了点头,不胜娇羞。郑祁摸到阮氏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带着凉意,瞬间想起别院女子清冷的香气,心中的无名之火更盛,这几次索要,竟让阮氏连日走不动路。奴婢纷纷贺喜,小妇何足惧,夫人更似新妇呢!略显轻薄的话语却让阮氏更加舒心起来。
三月,太子死祭,正午,东宫走水,死三百人,帝师内卿悉数命丧。当时有僧人,路过国公府,遇到郑祁,笑道:“君当真是此世前世后世他世独一无二的贤人。”数日后,竟暴毙于佛前,双眼剜尽。
三月初七,黄道吉日,宜嫁宜娶。
因是娶妾,加上堂上父母、岳父母俱在,郑祁只摆了几桌酒席,邀了至亲好友吃酒聊天罢了。堂外小厮不停唱着“二皇子礼,玉芙蓉一双”“三皇子礼,齐冠道百子图”“平王世子礼,佛手瓜软玉料三鼎”,诸如此类,显贵的都添了礼。其实颇为稀罕的是,贵妃竟也送了礼,是支点翠的簪子,有个好名字唤“永欢醉”,曾是先皇后赏赐的珍贵物事。众人揣度一番,微笑一番,不语。
门前耳房的小厮今日似乎尤其繁忙,妾虽是偏的,门却因是贵客只敢开正的。前前后后叫唱着,直至傍晚,均坐上了席,才好些,将将偷懒打了个盹,却又有人叩门。
“何人?”小厮打着哈欠,探出脑门,竟一时僵住了。
“吾乃……吾乃奚山君。”门外的少年露齿一笑。
“公子从何来,为何无下人唤门,登门为何?”小厮咽了咽口水,倒退一步,揉了揉眼。
你道为何?眼前的男子着一身金丝所绣的袍子,还算华贵,只是却是几十年前京城也不爱的老样式,袍子上斑斑迹迹有些灰尘蛛网的残痕,不似洗得不干净,倒像是许久没穿。他个子颇高,却瘦若晾衣棍,皮肤极白,却白得灰败,眼圈发黑,脚上趿着的木屐磨得草絮尽断,脚趾不裹,怕是乞丐也不肯穿了,他却穿得十分坦然。
“蠢物,既然说了奚山君,自是从奚山来。原来也带了几个仆人,一路上晒晕了,眼下歇着,只得本君亲自敲。至于登门,听闻郑祁小子娶亲,我来凑凑热闹,顺道寻寻人。”奚山君很神气地骂人,理所当然地递上一块东西。
“哎哟,这是何物,怎的扎手!”渐黑的天,小厮触到一个到处是刺的物事,还会动,惊骇地跳了起来。
奚山君见小厮此态,本来悠悠虚浮的样子,却哈哈大笑起来,“奚山盛产刺猬,送一只来贺。”
“你!”宰相门前七品官,国丈家的门口再不济也得六品,未来皇帝也算他们家的特产特销,又岂容人如此无礼放肆,“好个无礼的小子,如此戏弄国公府,当心身首异处!”
奚山君却笑得快打滚了,许久,才慢条斯理地道:“急什么,刺猬是给郑祁小儿的,这个是给你的玩意儿。”
他从袖口随手丢出一样东西,那小厮不敢接,只见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在地上滚落,闪着柔和的光。
“贵客盈门,奚山君到,刺猬一只!”小厮捉住明珠,眉开眼笑地对院内嚷道。
一层层传,话到郑祁耳中,却喷了口酒,“你说何物?”
“听说是……刺猬。”管家作揖,很为难。
“将……刺猬呈上来。”郑祁总觉自己的话有些怪异,又道,“把送刺猬的人搜一搜,如有可疑,撵了;若无,请进来。”
郑祁已在新房内,那小妾却着一身白衣,在幔帐中,身影依稀。
“为何不穿喜袍?”他温声问道,似怕大声一喝,吓到这人一般。
“公子不知,我家中规矩,素衣为喜,白衣为贺,如今我白衣素裳,正是心中喜悦难抑。”小妾淡淡答道。
“我听阮氏道,你来我府是为报恩,可有此事?”郑祁黑眸望着白衣,左手拇指却有些紧绷,连带着黄梨色的扳指隐约亦有些锐气。
“夫人是女子,我从不对女子扯谎。”妾道,“只是,公子真的不记得了吗?”
郑祁心头一颤,望见幔中人一段白皙的颈,恍惚想起那一身白羽蓝翎,温柔婉转,转念一想,又似迷途中遇见的皎白容颜,他心中似有触动,又有快意,待伸手去扯幔帐,却听到管家在外禀道:“公子,那奚山君并无可疑,只是似乎十分的富贵,应是哪家的公子化了名与您开玩笑。他道此次来除了送贺礼,还有一事,便是来寻失散多年的未婚妻。”
郑祁看着呈上来的一块似是刺猬的东西,却着实不是刺猬,也已不会动,乌油发亮,敲一敲,硬不可摧,嗅一嗅,似有淡香,细品,又无了。
妾凝神望了一会儿,道:“公子拿匕首切下一块,便知。”
郑祁依言,用随身的匕首切下一块,霎时,异香满室,恍然使人不知身在何处,哪年哪月。许久,他才如梦初醒道:“莫非,是……是望岁木?”
妾远观雕成刺猬模样的香木,眼中有了些微笑意,“素闻望岁木生于深山瘴气之中,四周环水,树身有千年蛇龟看护,嗅一嗅能增寿十年,香可镇妖祟邪祟,入药则百年不老,一屑万金,唯有缘人可得。”
郑祁闻言大喜,深吸一口气,喝道:“来人,请奚山君!到荣安堂,上请,设席!”
他转身待去,迈出了门,才温和道:“不必等我,可先歇息。”
妾垂目,拾起床头的书简,指节白皙而手心空白,面皮干净无妆,偏偏额间精心描绘一点殷红花钿,说不出的诡异。
她无名无姓,亦无指纹。
奚山君扫了席上的菜色一眼,珍馐百味,巧工极思,却似看到了空气。郑祁微微笑道:“可是不合君口味?撤下,重做。”
奚山摆摆手,满上酒,略显浓密的眉皱起,“不必,我只是性喜杯中物事,对餐食没多大讲究,如此便能勉强凑合。”
郑祁觉得此人十分狂妄,心中厌恶,却微笑颔首道:“君果非常人,不同凡俗。今日送上如此贵重之物,与弟痛饮三百杯,如何?”
奚山抿抿唇,脸颊便微微鼓起,乌黑的眼圈倒显出了几分生气,他摇头,慢慢答道:“今日却是不可。我来寻妻,寻不着,反倒醉了,不成体统。不过,二百杯却是无妨的,总不会误事。”
郑祁惊诧此人不通世情,但面上不露,斟酒问道:“兄寻妻寻到我家中,想是有些眉目了。可是与我家有什么缘故?”
奚山一口饮尽,点头道:“她此刻正在你家中。”
郑祁又问:“尊夫人生得什么模样?我家中除了婢女,实无年轻女子。”
奚山面目略显出些羞涩,配上那副苍白似鬼的面容,让旁边的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回想着,双手高高低低比画,最后落定在腰身,微笑道:“她幼时,我得缘见过一面,只这么高,生得倒是这人间难得的高贵秀美。”
郑祁有些尴尬,“那时距今日倒是多久了?想必嫂夫人亦变模样了吧。”
奚山长叹地感慨道:“如今,应是与我差不多高!”
奚山是个颇为颀长的少年,郑祁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敷衍道:“我家倒无此等高挑女子,想是君找错了。”
管家在旁,多嘴了一句:“怎么没有?小夫人不是和少爷一般高吗?”
郑祁不留神,酒杯扫落到了地上,转眼却笑了,“我那愚妾定然不是。她天生贫贱,是我花钱从她妈妈那里买来的,又怎会是贵人的未婚妻?”
奚山君抽动脸颊,撇嘴道:“别是藏了我的未婚妻,不肯交出来吧!”
郑祁不悦地拂袖道:“小人之心,我一片真心报君,竟被你如此羞辱,张贵儿,送客!”
管家来拉人,哪知奚山却抱住红木桌脚,霎时间,打滚哭闹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藏了别人的媳妇,还不许人说,真是王八蛋无赖兼混账!拿了我的礼物,却要过河拆桥,更是狼心狗肺乌龟肠!”
郑祁白皙的面孔一窒,冷笑道:“张贵儿,把那块东西还给奚山君,给我连人带物打出去!”
奚山捶地哭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削走好大一块吗?望岁木闻一闻能多活十年,你还老子十年寿数,老子才走!”
郑祁拍桌,森冷道:“还从没有如此威胁于我之人尚活在人间!”
奚山瞪圆乌黑的眼睛,呸了一声,“老子怕你就搬家,把奚山活吃了!威胁得了老子的人还没投胎呢!”
郑祁俊雅的面庞被气得暴出青筋,皇子贵人们刚走没多久,此时实在不宜出人命。谋划许久,他才咬牙道:“你到底如何才肯走?”
奚山拿金袖蹭蹭眼泪鼻涕,眨眼笑道:“把小夫人请出来,让我看看是不是我那苦命的妻。”
郑祁额角生疼,不耐地挥挥手,示意管家去请妾室。
奚山坐回席上,安然厚颜地吃酒。听到不断靠近的脚步声,他才放下杯。
“是你寻我?”妾看到这样一个苍白怪服的人,平淡地问道。
席外侍奉的丫鬟、小厮却屏住了呼吸。他们初次看到女子的冰冷容貌,有些害怕,又有些痴迷—第一眼不觉什么,第二眼长长看下去,却不敢呼吸了。
奚山走到她身旁,围着她顺时针转了几圈,又逆时针绕了几圈,踮脚比画完这妾室的身高,脸上才算带了笑。最后站在妾对面,抬头,与她两目相对许久。郑祁不悦,想要阻止,妾瞬间察觉到了什么,垂了眼帘。奚山苍白的面容却变得更加苍白,用绣着金丝的袖子揉了揉眼睛,袍子上的灰尘也揉到了脸上,可他并不肯错开眼,带着黑眼圈的双目也显出几分勉强的温柔。他的视线移到妾的额间印,初始翘起的唇角却缓缓落下,也不知想到什么,左手撑住桌角,右手扯着妾的袖角,别开头去,一吐气,大颗大颗的眼泪却瞬间滚下,全无声息。
妾颇为奇怪,低着头由他去哭,沉默大方,并无异态。
郑祁握紧扳指,心思百转,若他们真是未婚夫妻……
一时间,偌大的花厅,竟静悄悄的,除了奚山压抑的哽咽,只能嗅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冷淡香气了。
“你可哭够了?”过了许久,妾黑眸冷淡地望着湿透的袖角,收回,又递上侍女呈上的巾帕。
奚山吸吸鼻子,擦了把脸。郑祁冷道:“你因何而哭?”
奚山又看了一眼妾的黑眸,其中有死寂,亦有临毙前吸取人世的最后一口生气。他不忍再看,蹂躏了一把自个儿的脸,才哭哼出声道:“她并非本君的未婚妻。”
郑祁狐疑,目光在二人身上转过,才道:“只为此事?”
“呸,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难道还不够令人伤心吗?”奚山犹自悲戚,却被管家命人给扔了出去。
是夜,郑祁命人紧随其后,杀了泄愤。死士跟去,眨眼间,少年竟已杳无踪迹。又寻奚山,竟无人知是何处。怀疑是邻国细作,却无头绪。而仆人所收明珠,则化作一块石头,他不敢声张,却暗自懊恼。是夜,雷声大作。
三月暮春,桃花大盛,乡党舂酱,制成殷红的桃花饼祭祖,余下的放在家中,给妻女做胭脂。郑祁家中封邑供奉不少,均是上等粉脂,母亲、妻子连奴婢身上都是那股子香,让郑祁十分厌烦,便躲在妾的房中作画。
说来,新妇入门半月,郑祁夜间只去过一次,是夜妾熄烛侍奉,闭目任郑祁动作,肌肤温暖丰腴,迎来送往,除了处子之身,略微紧致,吃痛时不睁目亦不发声之外,与寻常女子并无不同之处。郑祁顿感兴致索然,不等天亮便携衣散发而去。
白日明亮,妾坐在偏远亭中看书,郑祁与友人远远看到,又觉风华大茂,额上殷红,明艳伴着冷清,让人爱不自禁。郑祁夜晚再去,却仍觉寡淡无味,失望而归。如此折腾几次,阮氏笑道:“郎君素来爱画莲,此次莫非娶了个莲花仙,特来报怜爱之恩?只可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忒为难恩人了。”郑祁挑眉,颇觉恼怒,再不踏妾苑。
国公府隔壁原是安王京中府第,安王因结党,被除三族,家中空荡荡,凋零下来。街巷相传夜间子时安王府中有脚步声,又有喁喁私语,怕是冤鬼作祟,再无人敢往,便彻底成了鬼屋。请了几回道士也无济于事,只得听之任之,国公府为此还封了与安王府相邻的一座院落,正是后来妾所居的园子。自齐明十年妾入府,这里闹得越发凶狠了,男主人从不过来,夜间隔壁又似有鬼魅,到了夜里,竟无人敢来。妾每日夜间却仍在园中掌灯读书,泰然处之。
一夜,妾翻了几页书,忽听窸窣的砖瓦声响,抬眼,却是个衣裳发亮面容苍白的少年,趴在墙头,捧腮望她,目光灼灼。
妾不以为意,低头读书,策论文章,诵读一遍,已然熟记。半盏茶的工夫,书已翻完,墙头少年含笑看她,妾浑然不觉,又从后向前,倒默一遍。合上书时,妾抬眼,少年已趴在墙头熟睡,顶着两个黑眼圈,酣然香甜。
此时门外却道郎君将至,妾淡然地从树下拾起一根敲杏子的金击子,站到墙下,轻轻一捣,那花衣少年便倒回隔壁府中,扑通一声,哎哟一声,似个孩童,边骂脏话边去了。
郑祁刚进园,便听到隔壁传来异声,背僵了一下,伸手去拉妾的衣衫,却觉指尖冰冷而带香气,眼睛颤抖了一下。妾淡淡地看他,目光隐含压迫,许久,郑祁才松手,面无表情道:“随我入书房,此处不宜居住。”
妾道:“孔孟书中从没载过鬼神之说,公子又在怕什么?”
郑祁面目变得益发僵硬,深深看她一眼,拂袖而去。
第二日,妾读书时,花衣少年又来,仍是顶了一个肉团髻,却裹着一块四方巾,一身干净麻衣,趴在墙头目光灼灼,而略显期待。
“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吗?”奚山君笑着问道,“我自己缝的,街上行人都这么穿。”
妾并不答话,然则合上书卷,抬头看他许久,才道:“你生得不好看,如何穿都不好看。”
奚山君哼哼唧唧,从墙头上爬了下去,边跑边怒道:“阿箸,她又嫌弃我。”被唤作阿箸的似乎是个年幼的童子,骂骂咧咧几句,领着他不知到了何处,再无声响。
妾望着墙头,她今日未梳髻,平静的眼睛盯着墙头被少年踩倒的一簇黄色野花,晚风吹起乌发时,额上红印也如那少年的目光一般,灼灼起来。
平王世子回京供奉,在别院中闲来无事,邀郑祁吃酒,席间请了“挑金楼”的姑娘,其中一个唤作奉娘的,特别美貌,且舞姿美妙绝伦,刚被梳拢未几日,便被王孙公子们捧成了花魁。平王世子命奉娘陪郑祁,此女善逢迎,也得了郑祁几分欢心。平王世子对奉娘玩笑道:“平素不爱我们这些粗鲁的臭男人,今日便送你个探花郎,好好文雅一番,料想枕榻也香几分呢。”
郑祁年二十,中了探花才入的翰林,听闻此言,对奉娘温文一笑,倒令这女子羞红了脸。
酒意益浓,郑祁昏昏欲醉,平王世子便命人去国公府禀告一声,留他到了厢房,着奉娘侍候。
一时酒劲,郑祁摸索着奉娘,倒有了几分肝火,扯了衣衫,留待枕席,亲吻一番,温存一次,微笑地问她:“探花郎又如何,可令你更欢愉?”
奉娘亲吻郑祁喉结,摸索郑祁胸前胎痣,笑道:“郎君一贯粗鲁,今日倒十分温柔。”
郑祁指僵了,凝望她片刻,又摸了摸她的肌肤,十分丰腴温暖,却无香气。奉娘又呻吟起来,郑祁双手一路向上摩挲,到了颈部,竟用了大力气,掐得她喘不过气来。望着奉娘惊恐的眼神,郑祁冷道:“你我何时见过?”
奉娘惶恐地讨饶道:“说起来恐怕郎君生疑,可妾也未曾想世事如此离奇。前些日子,妾熟睡,睁开眼,竟坐到了白孔雀身上,四周可触星斗,那孔雀说要为我寻个如意郎君,只是不许我睁眼,更不许开口。果然之后我便承恩郎君,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心,摸索郎君胸前,竟有一道胎痕,后又有几次见到郎君,却不敢言语,直至半月前,那白孔雀才不曾来。”
奉娘哭泣道:“妾几乎绝望了,不想今日又见郎君,始知仙雀不曾欺我。”
郑祁浑身冰凉起来,喘着粗气,气急败坏地套上衣袍,摔门而去。
妾正眠,眉头蹙起,似梦到什么,忽然抱头嘶喊痛吼起来,指骨凸起,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郑祁黑眸审视了她许久,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肌骨,犹如好石,是从未碰过的销魂滋味。
他年少聪敏,从未被人欺骗过,此时却被异类骗得团团转。若她真是当年那只白孔雀……
郑祁似怨恨又似怜惜地看着妾,许久,妾却睁开了双眼,平淡地望着郑祁。
“你恨我吗?”郑祁盯着她的眉眼,轻声问道。
“为何?”妾问道。
“为我当日掐死你,丢入芙蓉塘。”芙蓉塘位于御花园去东宫的途中。郑祁为博仁义名声,救下雀王,后又担心帝王心存芥蒂,便狠下心肠,在怀中将雀王掐死,于未掌灯的雾色中,推入芙蓉塘。之后装作寻找失踪的雀王,又哪知迷了路,遇到皎白的绝色之人,回想起来,如此巧合,正是雀王所化。
妾垂目道:“我此刻是人,而非鬼魂。”
“我第二日托姐姐去捞你的尸首,并未捞到,便猜测你是否未死。如今你还活着,当真是天厚郑祁。”
妾垂下眼睛,“你确实得天厚爱,连东宫也妨碍不得你这天命之人。”
郑祁握住她双手,爱怜溢于言表,“此后有我一日,雀儿与我共享富贵。无论你是报恩或者报仇都无妨,只要你不离我而去,设计哄骗于我,都随你。”
妾淡道:“奉娘与你有段夙缘,而我与君非同类,恐同榻而害君性命,特此安排。待国公六十整寿,借府中吉运消弭我身上异味,君何不忍耐几日?”
郑国公寿辰正是五月初十。确实没有几日了。
郑祁温柔地笑道:“何曾有异味,可是你身上香气,我倒是巴不得时时闻到呢。”
妾抽回手,冷道:“这几日,郎君自便。”
语毕,放下幔帘,把郑祁的目光隔到了外面。
郑祁自幼便是个表面十分隐忍宽容,心中却极其有棱角之人。他平素私事从不暴露于阳光之下,似乎觉得黑暗之中无论做了什么,总不会妨碍阳光下自己的模样,因此十分爱惜自己累积的名声。近日他动作不算小,主上贵妃都隐隐有些不悦,他想了想,便撒了手,并不亲自拷打太傅,只让狱卒下了几味无色无臭的毒物,碾碎在食物中,让太傅症似重病缠身,倒也不曾脏了他的高洁。谁知老匹夫弥留之际,竟一口血喷在他的衣袖上,死死攥着,大笑道:“前日梦孔夫子,问我你几时死,老夫惶惶然,说太子天命之人,却早死,我怎么知道他?孔夫子却道,是耶,太子不若君卑鄙,不若君无耻,不若君多矣,太子既早死,想来君要长命百岁,亲眼看着自己无子送终。”
郑祁阴冷着面庞削断了太傅的双臂,食指一试,已然气绝,并未受什么苦。郑祁心中却不舒坦起来,让狱吏牵来了几条恶狗,亲眼看着它们啃完尸体,才冷冷一笑,算是作罢。
他转眼去准备父亲郑国公的寿宴,新来的厨子备了几份菜单让他选,郑祁拿毛笔刚圈了几个,便看到一样菜色—锦绣朝凤图,他以前未曾听过,颇觉好奇,厨子讨好道:“这是小的家乡宴请贵客时才用到的一道菜,将樱桃、荔枝各色鲜果雕成彩凤,再将各色雀鸟的肉烤熟,捣成泥,浇汁,添成凤尾,便成了。”
郑祁眼睛一暗,想起什么,吩咐厨子用雀鸟的肉泥裹时令蔬菜,做成肉丸子,命人给家中老少一人送了一份,让家仆记下各人的反应。
这方报完小夫人吃完吐了,郑祁还未放心展颜,那方却道夫人吃完也吐了。
郑祁关切去问,大夫却道是夫人有了身孕。郑祁大喜过望,一连几日都欢喜畅快至极,同平王世子吃了几回酒,那奉娘也在,望着他,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倒也怜惜,便命人赎回家中,放在妾身边暂且当个奴婢。
奉娘善剑舞,年幼时曾有缘跟舞姬公孙娘子学过一段时间,一招“流雪回”学得最像。素裙翩飞而宝剑起,白雪回落则锋寒厉,黑发随风与长袖齐飞,腾跃而使人不知惊鸿何方。
奉娘时常在妾身边舞剑,谦卑而惶恐。妾倒也自然,席地坐在花树下静静观看,常常一语点破奉娘舞姿中的疏漏之处。下人们看得如痴如醉,对妾所说的话颇感不屑,不过贫家女子苦出身,还能懂得“挑金楼”调教姑娘的高明?日后都是妾,谁还高谁几分不成?都是玩物罢了。
郑祁从不许下人身旁携带尖锐锋利之物,虽喜爱奉娘舞姿美妙,但每次舞完,剑还是要收好封库。随着国公寿辰临近,郑祁又命奉娘改良一番,用绸代替剑,在宴席之上献技。
妾是夜却未读书,她坐在树下静待奚山君。
奉娘早早睡了,迷迷糊糊中只看到窗外一盏暗黄色的灯笼,她披了件衣裳,隔门问道:“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您为何不肯请大夫,苦苦撑着?”
妾已经失眠五日,日日头痛欲裂。她以手撑额,另一只宽大的袖子却挥了几挥。奉娘再也无话,又叹自己还是天真,只得告退。却听妾问道:“奉娘,你说,孤还有没有活路?”
奉娘心中一颤,鼻中却有些酸意,“您是雀王,雀不曾死,王怎会亡?”
妾却淡淡地笑了,“粉饰太平亦是女子的本性吗?”
夜风吹起妾的衣袍,她头顶上的花树沙沙响动,摇曳许久,才坠下一枝花苞,抖落在青石上。她拾起花苞,眯眼道:“须知万物皆有少年早衰之时,焉知我便强过谁?”
忽然,树上却倒垂出一个脑袋,晃着黑眼圈笑道:“你是我的妻子,自然强过这世间千千万。”
妾抬头,那双不甚漂亮的眼睛正望着她,目光炯炯,似贼也。
她席地而坐,他一个倒垂晃落许多花叶,全落在她的素衣和黑发上,还带着淡淡香气。这花别名叫“今朝”,素为已故国母秦氏所钟爱。
妾似乎早料到他会提到此处,问他:“你夜夜寻来,似冤鬼缠身,让人烦恼。既然这样自信,可有信物?”
奚山微笑,从锦衣中掏出一片红锦包着的竹简,抖落开来,“有你太太太太爷爷的婚书为鉴。”
而后奚山挠挠头,伸出四个手指头,纠结着浓黑的眉毛道:“一个太七十年,四个太应是……够了吧?”
妾接过书,上面的墨迹已略微腐朽,书着“乔公女,三百岁,太平日,嫁扶苏”十二字。书后的金泥却是大昭太祖的御印,渗入了书中脉搏筋骨,似乎不曾淡过。
妾的头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手指骨节挣得惨白。垂额握住婚书,额上红印似一滴血珠,映着婚书上的金印,格外红艳狰狞。
奚山凝视她许久,才含笑道:“你看来很痛。”
妾停滞了许久,几乎喘不过气来,许久,才抬起头,逼近奚山的眼眸,黑黑的眼珠中空荡荡的,似乎化出胸中的最后一口热气,冷漠地问他:“此时不宜成婚,敢问山君,还需何礼,才算重诺?”
奚山君脚勾着树枝,肩窄而身长,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有些凄凉孤独。他轻轻抱住妾的颈,许久,才轻轻笑道:“盖上指印吧。你死了,我找谁呢?”
五月初十,是个好日子。这日子好在它明明没什么好的,朝中人人却偏偏能欢喜得像过年。这一天,是郑贵妃的父亲郑国公的生辰。而郑国公也是个妙人,生了个能生儿子的美貌女儿固然很妙,但更妙的是他生了个权倾朝野的贤臣郑祁。
那一天,今朝都开花了,一大片一大片地缀在枝头,俏生生的,蔚若云霞。传说昭王还是皇子的时候求娶先后秦氏,秦老将军曾刁难说:“若园中今朝花都开了,吾当嫁女。您生下来的时候虽是冬日,但臣听说宫中所有的花都齐齐绽放,连已枯死数年的金昙也连开八日不败。想来小女是个平凡人,出生时毫无异象,只有无名野树开花,何德何能辅助天命之人。”
求亲的那一日初初立春,金贵的花都不肯开,只有将军府园子内的野树开得肆意,满满的枝头,无香,好似打了这位金贵皇子的脸。可皇子偏偏不肯走,喝了三泡茶,依旧坐在园中看着野花肆虐灿烂,旁的名树枝头凋零。
老将军预备下逐客令,一个丫鬟模样的小姑娘却抱着杆长耙低头跑了过来,也不顾皇子坐在树下,拿着耙子踮脚捣花,似是撵人。老将军心中得意,面子上却喝骂她道:“没看到贵客吗?无礼至此!”
当年的三皇子微微一笑,道无妨,轻轻站起了身。谁料那丫鬟却轻声道:“小姐方才也骂奴婢,说今朝花都开了,怎么还不给她制新胭脂添妆!”
老将军冷哼道:“只开了野花,何时都开了?”
丫鬟义正词严道:“老爷请看,此树别名‘昨昔’,此花正叫‘今朝’。”
老将军脸气得通红,咬牙问婢女:“几时改的名?”
丫鬟捧起脚下的野花,微微抬头笑道:“昨昔还是今朝,您问哪一个?”
老将军看到婢女的模样,忽然目瞪口呆,“你你你怎么在……你给我滚回去……滚回去伺候……小姐!昨昔今朝都不许妄想!”
小婢女小脸莹白,还带着微微的绒毛,稚气地问他:“那奴婢替贵客问一句,若此花结果,便叫‘明日’,可好?”
老将军气得差点仰翻过去,点着婢女的额头,喷了她一脸口水,“明日也不可!”
小婢女用袖子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后日呢?”
三皇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被众人怂恿着来娶大将军的幼女,原只是为了一个赌注。他的弟弟穆王道,若他能娶到将军之女,穆王便娶了内城东街太常家的丑女。
老将军是出了名的飞扬跋扈不怕权贵,他战功显赫,平定四国,全靠一双手,一支枪,除了效忠主子,从不与权贵结交,并许下狂言:“若秦氏门前十里长红,必是老子又得了封赏。”如此还有谁敢轻易求娶他家女儿?如今圣上是封无可封,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儿子们打起了赌。
三皇子转眼看着小婢女,含笑脉脉,小婢女却如临大敌,对他道:“您这样笑,让旁的女孩看到,十分不好。”
三皇子便又笑了,正想拱拱手告辞,回宫认输,老将军却板着脸,咬牙切齿道:“吾家无嫁妆,殿下若不嫌弃,便将这等厚脸皮的今朝移到宫中吧!”说完,拂袖而去。
三皇子娶亲当日,将军府前江山万顷,十里红妆,平吉殿中却只移植了百棵今朝。
如今,今朝在民间家家户户都有一两株,不因它花瓣如何奥妙,只是它落地便生根,伸手便可触到。
昭后去世,城中的今朝便再没开放。如今成了太子宫的昔日三皇子殿的百棵今朝,也全被一场大火烧死。今年五月,是时隔两年,今朝第一次开放。街道两旁,灿然明丽,许多这样淡色的花瓣,攒到一起,才显妖娆,须知它原先如何不起眼。
奉娘日日用绸缎练舞,似乎益发不顺手,于国公生日之前病了,那一场舞却是跳不得了。郑祁素来是个追求无瑕之人,心中便宛如有了一个疙瘩,十分不悦。阮氏却道,妾与奉娘形影不离,兴许也会呢。郑祁又想起年少时白孔雀的一曲舞,心中一动,便去问妾。妾看着郑祁拿来的白绸,那质地十分柔软,她点点头,算是应了。
昨夜刚下过雨,抬眼时,今朝的花枝已探入窗内书桌,柔软而带着潮凉。妾把书放好,若有所思地盯着花枝瞧,郑祁却把花折了,扔出窗外,冷笑道:“这等贱物,也配长在我府中!我竟不知,还有漏网之鱼。”
国公府上的今朝,早年都刨去了,如今只此一株。
妾声似冰坠泉水,“今朝花死,公子功劳。明日人亡,可是天命?”
郑祁却朗声笑了,“他若不死,天命不灭,我又何来天命!”
妾也笑,只是笑意浅淡,如冬日阶前白霜,吹一吹便要散了似的。
第二日,便是五月初十。妾依旧一袭白衣,袖上却是泛蓝的云纹,束玉冠而男装装扮,秀美清贵,逼人魂魄。
郑祁看看她的模样,皱眉道:“你今日跳舞,缘何男子装扮?父亲从未见过你,何不盛装环佩,予他一个好印象。”
妾眸子黑黑的,含笑道:“世人重色,公子亦不例外。我色足矣,男女又有何区别。”
郑祁从未见妾这样笑过,只觉头晕目眩,又隐约在何处见过。他想起父亲国公亦不是十分收敛庄重之人,温声道:“此言不差,便如此吧。”
国公生日,到的第一位客人是平王世子。他与郑祁情谊还算深厚,世子嬉笑道:“莫嫌我赖皮蹭饭,只是听说府上今日请了内城最有名的歌姬演好戏,你是知道我最爱凑热闹的,因此便早早来占座。”
郑祁拍拍他的肩,笑道:“早早备了世子的席座,祁岂敢怠慢贵客?”
平王世子随他入了席,水榭上搭了戏台,戏台四面清澈幽碧,倒是十足的好风景,只是离宾主有些远,歌姬唱时众人也就听个模糊罢了。郑祁是个多疑的人,想必如此摆设,是出于爱惜自己的命,怕伶人行刺罢了。
朝中人来得不少,除了当今主上亲弟穆王,重臣们个个都露了脸。待到戏子们登台,酒席就要开了,却听门人大嗓门惊惶道:“清阳长公主到。”
顿时,鸦雀无声。众人头疼了起来。提起这位长公主,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倒不是她何等骄纵、何等任性、何等有脾气,单单她是皇后教养长大,又深受帝宠两条,浑身不自在的大有人在。
郑祁皱眉,今日皇亲是有赏赐,皇子们十分不愿在主上面前落个勾结外戚的名声,连三皇子也没有到场,这个未出嫁的公主倒无声无息地来了。他与清阳素来没什么接触,此番恐怕来者不善。
然而众臣只能跪着迎驾,抬眼没有内侍宫女,亦无摆驾起鸾,正疑惑间,却见一身玄衣的清瘦少年缓缓迈步而来,他提着剑,剑尖明晃晃的,还未染血。
玄衣在大昭,只有太子穿得。
众臣颤抖起来,四顾惶惶而汗流浃背。那少年走来,剑尖指着郑祁的喉,怒道:“抬起头来!”
郑祁缓缓抬起头,唇角带着温和的笑,“不知长公主有何见教?”
这羸弱玄衣少年分明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姣姣眉发,眼中的恨像一团火,要把所有下跪的人一个个烧死。
清阳冷笑道:“你不怕吗?郑大人。”
水榭上的歌姬正唱得莺莺侬侬,距离太远,她们仿佛不知发生了什么,郑祁也从未下令让她们停。
“这样一个艳阳天,小娘子独个儿行桥边,桥上路人纷肆看,谁家娘子恁大胆?”
戏词声声传来,郑祁微微一笑,“臣怕什么,臣有何可怕?”
清阳手中的剑,刺破了郑祁颈上的肌肤,她握紧剑柄,冷冷地问他:“深夜入梦时,皇兄可曾向大人索过命?”
那歌姬又唱道:“明月曾经锁阑干,垂柳闲话过夕阳。行人垂首看春花,三寸绣鞋灰扑满。女儿自古见识短,有智饶是大过天,漫漫寻寻,觅觅难难,只当一首女儿赞。好女孩儿忠义全,生时为父死为夫。儿郎活过重阳天,想必又弹这首赞。曲儿弹得一年年,哪个饶她活过天!”
郑祁手握住剑身,朝后一顿,便将清阳甩开,口中惊讶道:“微臣惶恐,失了分寸,切莫伤了金枝玉叶。”
清阳一个弱质女孩,被他甩到了地上,手掌蹭破了皮。她眼中噙泪,撑着剑,起身冷笑道:“你有何不敢?众人均看出皇兄仍有暖息,只是假死,你却进谗言于父皇,生生把皇兄活埋在母后的陵寝,让母后在天之灵,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惨死,好狠毒的心肠!你亦有父母,既知道父母生辰,盼父母长命百岁,想必也知道父母何事皆无谓,但求儿女平安。大将军死时交还全部兵权,母后已经偏居一隅,皇兄更是恬淡品格,从不见外臣,退无可退,尔等依旧步步紧逼,毒死母后,害死皇兄,狼子野心至此,只恨天,怎么不劈尽你们这帮毒蛇禽兽?”
群臣脸上结了密密的汗,听到这样诛心的话,吓得魂魄俱散。
郑祁眯眼,一字一句道:“自古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公主当真不清楚吗?我既是臣,何时能决君命?”
清阳怔怔地呆在原地,发髻垂下一缕,有些散乱。那女子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良辰美景这般天,浩荡洪水何时泛。小娘子这般到桥头,只为看,看那航船哪个同她还。女儿各个皆苦楚,生时为谁死为谁,这么个人生,也么个长生,气断魂消方知晓,大世间轻薄不过夫妻,淡薄不过骨肉!”
她茫然地看着戏台,就那么看着,眼泪却滚落下来,似潮水来袭,手指摸到脸颊时已经猝不及防,哽咽,而后大声悲鸣。
众臣望着小公主似乎疯了的模样,均一脸冷漠嘲弄。风过时,今朝花似一道屏障,花瓣稠密而淡雅,自远方旋卷而来,隔开了清阳和郑祁的视线。
郑祁恍神间,一道冰冷的剑光已经再次指到他的颈间。清阳眸子直直地瞪着他,歇斯底里道:“既是如此,我也想让郑大夫死,你可肯死?”
郑祁的头发纹丝不乱,冷笑道:“臣从来只事一君,便是天子。公主他日若嫁乞丐,生得娼妓奴婢之流,也要臣三跪三叩吗?”
清阳咽下泪,哑声笑道:“你不必威胁我!你刨我母兄根基,我日日煎熬,今日肯来,便知再没有活路。只是杀了你,报了仇,此生才不枉为人女、为人妹!”
众臣抬眼,看着郑祁,目带哀求,亦有阴狠的共鸣。
郑祁却仰头大笑,面带杀机,“祁自幼便只愿做君子,奈何君等咄咄逼人,好让祁为难。”
那些歌女唱完,鱼贯而出,其中一个梳着包包头,苍白脸,黑眼圈特别显眼。她混在其中,看着远处的清阳,长长叹了一口气。
清阳眸子一暗,握剑正欲使力,却被不远处一样东西弹中手背,瞬间失去力道。“咣当”,随着剑一齐落地的是一把山河扇。墨色染朱,分外妖娆。
平王世子起身,微笑地伸手道:“公主妹妹又在顽皮些什么,随臣一起入席吃酒,可好?臣明日便要回封地,下次再见妹妹,不知要到何时了。我们兄妹,正是要好好联络感情。”
清阳愣了,平王世子的眸光含笑,水泽熠熠,满是怜惜。他走近清阳,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妹妹今日有眼福了,听闻郑大人有爱妾善舞,你不妨一观。”
随后,细长的手指揩掉清阳眼中的眼泪,他啧啧道:“可怜见的,明明是你胡闹,旁的人不知道,还以为国公府怎么欺负长公主了呢。”
不理众人的目光,他拉着清阳的手,便回到席上,弄得众人摸不着头脑。唯郑祁眸光闪动,和父亲郑国公交换了眼神,领着众人,回席吃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又过少时,沉闷鼓声如雨点,水榭上出现了一道白色屏风。从远及近,缓步走来一道修长人影,如云亦如雾。他手中似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鼓声渐消。
屏风外走出一个黑衣素颜的女子,不绾妇人发,而面如润玉。她手中握着长剑,一飞身而如花跃枝头,珠玉溅瓷。颈中肌肤白皙,木钗在黑发飞扬中淹没,唯余风声。几个剑花翻转,恰似鱼入龙门,水生翻滚。
郑祁有些不悦,他已严令禁止舞时用剑,此时奉娘却拎着剑跑出来,着实不懂分寸。
屏风后隐约响起裂帛之声,而后琴声如山寺钟声,悠然渐起,起初低沉似兽鼓,压至最低处,而拔然如雀鸣,婉转滴沥,撩人心扉。
士大夫中有懂音律之人,郑祁亦是个中翘楚,听闻乐中变故,面色皆陡然一变。这分明不是古琴能发出之声,可那屏风后之人,确实似在弹古琴。
黑衣女子闻听鸟声而又跃高,她挑剑提膝飞襦裙,伸臂刺入身旁参天古树。女子眸子妩媚而带挑逗,唇角梨涡闪动,众人皆看得痴痴迷迷,而她手中的剑已剖树三寸,不见如何使力,而枝叶已离树身,颤颤巍巍飞向水榭对面的众人。众人提防不及,皆被绿叶打中,落个狼狈不堪。郑祁侧身,手指接过从眼前飞过的树叶,朝黑衣女子一笑,那黑衣女子也笑开了,剑掩红颜,半遮半露,却冠绝四方。
“好个奉娘,不知她竟有如此手段。”郑祁转着手中的玉扳指,笑着对平王世子开口。
“还不是探花郎调教得好?剑虽厉,于你,却是无牙虎,岂能伤人?”平王世子眼中含着笑意,手中握着白玉酒杯,似醉似醒。他身旁的清阳却把目光移向屏风,只看着那道人影,如坠梦中。
屏风后的鸟声渐渐从婉转变得尖锐,而后凄厉,似被扼住了咽喉。郑祁想起了幼时被自己溺死的雀王,朦胧的夜色中,它的眸子分明还带着对自己的喜爱和信任,却渐渐变成了泪光。当内侍亮起宫灯时,他松开了手,看着那身白羽蓝翎沉入水中,鸟儿的泪光也被芙蓉塘淹没,只剩下掌心灼热滚烫。太监见他神色有异,问他怎么了,他却几乎要哭了。他道:“我的雀儿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那时手攥住胸口,只有痛是真的,其他的统统是假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他知道屏风后的人就是雀儿,他知道,她还在恨他。可是,这种恨却让他心中涌出异样的满足。从没有什么该是他的,却得不到的。异类如何,死物如何!郑祁虽非皇室,却是天命之人。求全得全,求仁得仁。
鸟声渐渐消止,奉娘一式流雪回,哪处的白色花苞整只垂落在剑尖,她顺着剑的方向缓缓抬起头,水的对岸坐着郑祁。
众人拍案叫绝,哪知琴声又起,纷扰悠扬而杀气四溢,屏风后响起清冷淡漠之声:“尔等,皆要长命百岁,等着孤。”
曾在太子宫中侍奉过的洗马听闻此言,却蓦地从座位上跌坐下来。东宫素来门禁森严,除了太子师和一众配臣,从未有其他外臣见过太子,更遑论听太子只言片语。在座的,只剩他,还识得。
郑祁听到琴音,便陷入了迷思。他仿佛走到纵横捭阖的朝中局势,畅快淋漓,逼得对方无招架之力,雄心壮志,正难以自拔,却蓦地听见裂帛之音,从屏风后传来,只是瞬间,屏风内的那把古琴已碎锦而出,如剑一般飞向郑祁。他猝不及防,却被一段白绸缠住了脖颈。
原来,屏风后的本就不是一把琴,而是一段绸。
屏风裂口处,隐约是平淡的眉眼和一点嫣红。人影握住白帛的另一端,收紧使力,望着郑祁,淡道:“不用剑,焉知孤便不能杀你?”
郑祁想要用手挣脱,那绸缎却益发紧起来。他伸手打翻酒杯,想用残杯割断白绸,却手脚弹动,如泥淖中鱼,只是垂死挣扎。
这厢,清阳却已然跪下,泪如雨下,“臣给太子请安。”而太子冼马则瘫倒在地上,如泥。
郑祁不敢置信地望着屏风内的那一点胭脂玉颜,绸缎上还带着妾身上特有的冷香。他脑海中匆匆闪过一些画面,却定格在送葬当日。
那时,他奉旨走到太子棺木前,假作安抚太子,实则用三根铁针插入太子头颅内死穴时,嗅到的,也是这等香。
“公子对孤的恩情,孤日日铭感,不曾忘怀。”少年声冷,寒气逼人。
郑国公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太子英灵饶命!”众臣如丧考妣,连滚带爬往外逃。那屏风后的少年却低低地笑开,“众卿急着去何处?何不一同送郑大人一程?”
语毕,手一收,郑祁轰然倒地,头颅恰恰没入池塘中,一声脆响,血水四溅,落湖而生巨响。
众人哭着求饶,屏风后的少年已经收回染血的绸布,在屏风上缓缓书下一段话:“鸠兮佞兮,何占鹊巢。凤兮飞兮,无处归乡。明日兮,已无明日。岂无太平,扶苏已亡。”
那少年扔下白绸,吐出人世间最后一口浊气,口中却含着血腥之气。他从屏风后走出,白衣蓝袖,玉冠冰凉。
众臣跪在那里瑟瑟发抖,他却如睥睨万里江山,平淡地笑道:“原来,你们怕的不是人,而是鬼。”
风吹过时,白色的袍角也缓缓扬起,他道:“从今日起,孤唤扶苏。如有一日扶苏来取卿等性命,那才是鬼。”
他单单凭着最后一口气忍到如今,而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黑眸缓缓闭上,风却又起。众人被这阵怪风迷了眼,再睁开眼睛时,水榭之上,已空无一人,只余下一扇血迹斑驳的屏风和一块伏在地上处处挖洞的古怪木头,上面安静躺着的十三股丝线,随着风,俱要散了。
这酒席吃得惊心动魄,清阳最后哭得昏厥了,平王世子抱起她,走出一片混乱的国公府。府外奉娘早已候着,手中攥着一封书函。她跪下道:“殿下,太子有书,命妾送来。”
平王世子摆摆手,笑道:“不看也罢,定是叫我好好安顿你,顺道罚清阳抄《女诫》百遍。行踪虽诡异,我却料他死不了,只是不知又到了何处打谁的秋风去了。”
奉娘低头问他:“妾帮太子,只为他曾救妾一命,让妾免于水祸,世子又为什么?”
世子笑睨她道:“我父王非穆王,而我也非穆王世子。除了忠君,还有何法?”
他抱着清阳踏上马车,脚步顿了顿,回头,看着奉娘的一身黑衣半晌,才眯眼道:“话说回来,你当真是一只孔雀,还是一只白的?”
奉娘抿唇,微微地笑了,“妾是。”第二章 奚山卷·翠申
翠申者,后族也。貌美而喜翠衣,族除大母皆男儿,妻多童养,一生不渝。辈居奚山,性聪颖,擅窃物。
——《异人集·四卷·太史撰》
不知此处是何处了,但见四周阴冷冷地结着寒霜,四壁无光,亦透不过风来。
一身白裳的少年刚犯了杀孽,却终于睡了一次安稳的觉。被雀王努力压制的钻心之痛每每午夜发作,月上柳梢的时候,静谧不再是安眠最好的作料,而成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承受炼狱一般绝望的绝好契机。
每次瞪大眼睛,望向天际,那里是璀璨的星月。它们的灿烂和明目张胆,只能让这样躲藏得费尽心机的小公子一脸苦笑了。
美梦总觉是锦衣玉食,随心所欲,可是到了扶苏此处,一片虚空反倒是最受益的了。
他醒来了,身畔紧紧地依着个人。
黑暗之中,那人双手环着他的腰,沉睡之时,一双细臂却也像无法拨拉掉的仓颉子,狠狠地扎根。
他沉思此人是谁,那人却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带着笑意,收回双臂,坐直身躯,挥了挥袖,满室霞光。
是那夜夜爬墙的登徒子,一纸婚约便赖着不肯松手的人。
“公子醒了?”
这是一间石头房子,潮湿阴冷。除了一张石头床,空荡荡的房中只剩下一口暗红色的大木箱,结了厚重如茧的蜘蛛网。
登徒子在霞光中又笑了。她端详他眉眼,道:“瞧着好了些。可想吃些什么?”
扶苏从石头床上起身,斟酌片刻,才敛衽行了一礼道:“近日有劳山君照顾。”
登徒子奚山本来伸出手,要去握他手,许久,才收敛了心神,点了点少年一点红晕的额头,笑道:“如何能不照顾你呢?养大了才能煮了吃肉喝汤啊。”
扶苏愣了,许久,才淡笑道:“能被山君吃掉,是孤的荣幸。”
奚山君推开了石头门,门外竟已是一片青山之景。她负手,紧紧地博弈方才温柔抚摸过他的左右手,一双眼睛带着浓重的倦意,结着红丝。她打了个哈欠道:“你是谁的孤呢?此处独我一人为君,公子还是改了自尊的毛病。”
此山便是郑祁遍寻不到的奚山。
扶苏瞧着四周之景,有些诧异。
他幼时自打断了奶,也许是喝上米糊糊开始,也许是更早,从握住第一卷书开始,便开始梦见各种各样的山川。它们的模样醒来之后依旧清晰,用小工笔描出,让宫中有见识的匠人、阉人或者专门做测绘的官员看,竟均是实实在在能叫得出名字的山脉。他的祖父真宗十分惊讶,直到有一次偶然梦到岱宗泰山,他依旧描画出来,才让祖皇彻底下定决心,立父亲为百国太子。
梦中的他显然不是为了成全父皇才不断地梦着山峦,他只是在寻找什么,可是一直寻不到罢了。直到十来岁时,他梦到一座不起眼的生着繁花异草的青山,这梦才终结。
那座山无人知晓在何处,作为一桩无法了断的悬案,成了一幅山水画挂在了平吉殿的书房中。如今平吉殿付之一炬,画自然也没了。
但是,梦中的山却出现了。
就是奚山。
那幅画他读书累了,养神时经常端详,每一朵花苞、每一片草丛都如旧时友。眼前奚山一景一物,悉如梦时,令人惊讶。
扶苏有些信婚约之说了。虽然不明白太祖皇帝为何会让孙辈和一只不知道是什么的妖怪订下婚约,但梦中寻山,到奚山则戛然而止也不免说明了上天之意。
扶苏一贯是个不在意世事、不深究根由之人。
石头房子在半山腰上,仰头,还能瞧见山尖上的一点白雪。常年不化,好似少白头。
一路上,能瞧见许多不同的翠色石头,深浅不一,阳光一照,晶莹剔透中出现一条条海藻一般的纹理,瞧着颇有意趣。
扶苏俯身,摸索了好一会儿小石头,黑黑的眼珠瞧了好一会儿,虽然不笑,但觉得有意思极了。
再朝前看,是一片橘子林。
眼下是六月,橘枝茂密丰盛,却还未结果。橘树散发出淡淡的辛香,叶子比平素所见北方的柑橘橘叶更小一些,也更圆润一些。
兴许不会很甜。扶苏想起了《云农术》一书中所载:“橘根若深,则叶尖尖,小蒲扇状。根深而叶厚,橘红则甘。反之涩苦,不宜食。”
脚下忽然被什么绊住了步伐。
低头,竟是一个巴掌高的大嘴小童子。吊睛细眉,双髻乌黑油亮,小小的脸,刁钻古怪。他动作僵硬,似是转不了弯,直直撞上了扶苏。
“是汝!”这小童子僵硬地叉了腰,缓缓地抬起头,愤怒道,“汝害吾!红颜祸水,进谗言,将吾那圣明的君主变成了商纣周幽,呔,吃吾一拳!”
小童子缓缓再缓缓地抬起僵硬的小拳头,像痒痒耙一样在扶苏白袍上恨恨地捶了一拳。
扶苏低头,那小童子的大嘴却突地吐出一块嗑好的核桃。少年忍不住,蓝袖遮脸,双眼缓缓露出了淡淡的笑意。童子脸红了,怒道:“无礼无礼,放肆放肆!知吾何人,小小人间太子胆敢取笑,待吾杀了汝这祸水,再以死相谏吾君!”
语毕,大嘴又慢慢再慢慢……吐出了一个核桃。
扶苏忍不住,转过身,克制许久,才笑了起来。
那童子哇哇大哭起来,“不知吾乔阿箸竟被区区凡人欺辱至此,唯以头撞石尔!”
哭完,大嘴又漏了一块核桃,然后朝身旁的一块翠色石头撞了过去,却扑了个空。
扶苏一路行来,瞧见的那些翠色石头,此刻竟都弥漫在一阵白烟之中。不到片刻,烟散了,呼啦啦走出了一群绿衣翠袍的少年,美貌白肤,十分可人。一路笑笑闹闹,朝扶苏、童子二人走去。
童子要撞的那块石头亦在一阵白烟中,变成了一个十二分笑靥嫣然的美少年,闪过身,伸了伸懒腰,笑道:“阿箸,你若日日嘴贱得罪君父,何愁我等没零嘴?”
说完,捡了个掉落在地的核桃仁,扔进嘴里,扬长而去。
那些石头幻化的美少年经过扶苏时,语气不咸不淡。
“嗯,生得不错,虽然比我差了些。”
“难为我们晒太阳等他这许久。”
“君父还不许探看,这暴君,啧啧!”
“方才爹爹又被娘打了一顿,跑去找君父哭了。他真是死性不改,暴君最不耐烦瞧妖哭。”
“今儿天儿不错,太阳大。”
“二五、二六跟上!”
走在最后的不是美少年,而是两只美小猴,桃儿般的小脸,眼似含水,黑亮稚气,一身翠色毛发,柔软明丽而似谁人幡然大梦初醒之态。
被称作二六的猴崽似乎刚出生不久,另一个大一些,害羞地瞧着扶苏,探着毛茸茸的小脑袋,细声道:“君父夫君,人的手可暖和、可软啦。我喜欢你摸我,能不能再摸一摸?”
山的正中有一座食寓,形似山下农家屋舍,茅草铺了很厚的一层,但依旧瞧着十分单薄。屋舍前围着一圈篱笆,篱笆中有三五成群的小鸡和一只长大了摇摇摆摆的公鸭子。
扶苏站了片刻,瞧着鸡群。
“公子在看什么?”
“嘘,我在等它们说话。这座山连石头都会说话。”
少年长身玉立,转过身,却撞见一双笑得弯弯的眼。
奚山君此刻不大流氓,也不大暴戾,只是看他。她食指指尖有微小的火光,遥遥点在了小鸡身上,嗓音有些干哑道:“好,便看看它们说些什么。”
一只小鸡说马上要开饭了,另一只说整天吃秕谷吃不饱。公鸭子嘎嘎哼唧道:“我在人间吃饭,主人家中筵席多,每次剩下许多鱼肉果粮,全是我们的。人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山上的妖怪,穷苦成如此,一定干了什么缺德事。”
奚山君摸了摸鼻子,挥了挥衣袖,那些话便听不到了。她朝前走,侧头笑道:“连鸭都知道我不大好,万事皆不能瞒住天地,可见我真是缺德事干得太多了。”
扶苏停下脚步,望着屋舍,淡声道:“山君做的缺德事只报应到了外物之上,不过落得衣食无着,可我却不知做了什么,报应到了自己头里插了三根毒针。”
他又问道:“我还能活几日?”
奚山君转过身,含笑道:“你可知道我做了多少坏事、造了什么孽,才被上天惩罚,使得如今奚山万物皆长,唯有粮食不生;俯首所拾皆是瑰宝碎石,却个个皆修成了精,不能拿去换粮反倒嗷嗷待哺?”
“愿闻其详。”
奚山坐在了一块翠色无瑕的石头上,剔透美妙至极,若卖到市场,连城无价而不成换。她一身麻衣,微笑道:“二百八十年前,从家中带来的粮食珠宝消耗完,耕种所得又甚少,我开始率众在山前杀人抢劫,每杀一人,得二三换粮币,便取下一块树皮,记下死的人数,短短五十年,奚山上的树,有一大半都没有了皮。之后奚山脚下再无人迹,而我无论走到何处,都会被雷劈,躲在石头房子中,雷劈不进来,便开始劈山上的其他妖怪,我只得出来,生生遭雷劈,由天泄愤。那大概是百年的时间,难熬得我几乎不愿再提起,每次天色暗沉下来,我便如你今日,问自己,还能活几日?”
“之后呢?”
“之后,雷不劈我了,天开始捉弄奚山。先前结满甜橘的树一夜之间,全长出了苦橘,辛勤垦出的一大块水田全部生出了盐,稻谷不生。那些种粮的地方长满了曲连无尽的鲜花异草。那是我不曾见过,谁都不曾见过的美丽妖娆。”
“我见过。”扶苏打断了她。
奚山君道:“何处?梦里?可是这些花草通通含有剧毒,不能吃不能用,只能瞧着它们盛开,然后常年盘踞,冬日雪来了才败。”
扶苏的鬓发整齐紧致,朝着玉冠的方向结去。阳光一照,少年公子的侧脸便与玉色一样温润晶莹了。他默默地侧耳倾听,奚山君笑道:“我做了这样多的缺德事,遭了这样多的报应,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扶苏抿唇,淡声道:“雷劈不死,天饿不死,没人插针,无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奚山君左手负在背后,右手伸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公子若想多活几日,只需亲我一亲,沾些我这妖精的寿元便好了。”
扶苏迟疑了片刻,轻轻走去,低头,捧住奚山君的脸,许久,才低声道:“男女授受不亲,山君逼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浅浅的眉,淡淡的眼,瞧不出丝毫为“男女授受不亲”的困扰,朝着妖怪的额头,冰凉干燥的唇印上,轻轻一亲。他认真道:“这样我能多活几日?”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声,垂下头,经久不语。随后,奚山咳了咳,负手朝食寓缓缓迈开八字步,“孩儿们,开饭了。”
扶苏见到许多许多绿衣人、绿毛猴儿,食寓内瞧来,好生令人眼花缭乱。听奚山君方才言语,这些人或猴皆是价值连城的石幻化而成。
他自幼吃食,都在一室之内,一人之席,无论偌大宫室多少宫人,无论窗外飘的是花还是雪。侍从像是从不会说话的人,窗外鸟啼花落时,浅浅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语。
七岁之前,有母亲同他喋喋不休,他生性喜静,瞧着她,也只是淡笑不言,心中觉得母亲聒噪。七岁之后,男女不再同席,除了太傅和父亲,他几乎没有了开口的必要,便也不必言语。
奚山是个特别贫瘠荒唐之处,这里的饭桌上,除了粗糙的谷粱便是干瘪了的蔬菜。可是,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身旁,即便他们好奇地看着他,自以为窃窃私语其实声音大得全都灌入他耳中地评头论足,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吃完了一大碗粗粮。
扶苏饿了。饥饿感如刚凿开的泉水,喷涌而来,惶急中带着解脱。
“君父,人间的太子也这样吃饭!”二五坐在高台上,奚山君身侧,年纪小,而吃相颇是粗鲁。奚山君常同他讲些人间的故事,在他心中,人间的贵族便是再斯文不过了,何时都不会堕了姿仪。
“可是,他没有撒米在桌上啊。”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边的饭粒。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她派去人间采办,须得一两日方能回来。于是,晚间她要照顾二五、二六这两个小崽子。二六刚会走路,这会儿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着吃饭,眼珠子好奇地盯着台下一隅的白衣公子。
“吱吱!”二六激动地指着扶苏叫。
奚山君微微皱眉,顺着小猴子爪子的方向看,才发觉,扶苏已经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着粗瓷碗,脸颊仿似有些发红。
“公子,如何了?可是饭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声音不大,问了一问,但原本喧闹的屋舍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暴君在奚山,积威甚重。她若开口问些什么,旁的妖是不会插嘴的。
扶苏有些困惑地瞧着碗,许久,才抿唇道:“孤……不吃人。”
碗内一个小人,只有小指大小,被热气蒸得全身发红,两团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自称阿箸的。
少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拨弄拨弄,那小人儿却瞬间抱住扶苏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诉道:“山君,小人害吾,与吾有龉,欲泄愤,生吞吾!”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溜蹿到了一旁。
她走到了小人身旁,苍白的手一伸,那小人便从扶苏的指尖跳到了她手掌上。
负责食舍的翠家子孙三六跪倒道:“君父饶命,我一时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误蒸了他。”
小人咧开大嘴,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诉道:“你若不罚了三六同那小太子,吾便以头撞地!”
奚山君冷哼一声,“诡谲狡辩,播弄口舌,恃宠生非,今日我罚你变核桃人时如何说的,若再起坏心,陷构他人,真身只会越变越小。”
奚山君洞悉一切,知道小人故意躲在滚烫的藏满热谷米的粗碗中,心志坚定,忍耐十分,只待到扶苏舀他入口,再跳出来陷害。
一时语毕,阿箸的身子竟变得更小,成了米粒大小,可是眼中吧嗒吧嗒掉眼泪,全落到奚山君长着茧的削薄掌心上。他的声音也更尖细,“汝是暴君,吾乃奸臣,从前便说定。汝相公来了,汝便变了,变心之人无错,吾又何错之有?”
奚山君怒气升腾,“一张嘴翻云覆雨黑白颠倒,何处学来的?”
阿箸握紧了拳头,颤抖着道:“是他教的,全是他教的!会说的话都是他教的,你若不喜欢,便去问他为何这样教我!我常年关于幽闭,瞧不清他生得什么模样,也知道是个聪明绝顶的公子,你日日同他一起,这般好,却要嫁旁人了,便知天性是这样的无耻之徒,忘恩寡欲,无情无义!”
众妖听闻此言,脸色都变了,呼啦啦跪倒一片道:“阿箸生来如此,口无遮拦,山君息怒。”
奚山君面相似痨病鬼,瞧着没什么气势,可是周身的气息却益发透出暴怒之前的气息。扶苏瞧着她许久,思索道:“你同我有约,又与谁订了前盟,甚是不妥。”
奚山君静静地瞧了他许久,双手紧紧交握,许久,才弹了弹指,阿箸顷刻变成了三尺多的小童子,哭哭啼啼,却犟着头,不肯服软。
她压住怒气,转身,躬身,伸出手,轻声道:“二六,来。”
二六吱吱两声,双眼水汪汪,有些被一贯待他慈祥的君父吓着了,躲在二五身后,不肯去。奚山君面色冰冷,一双黑眼圈显得有些瘆人,她伸出左手,狠狠一握,食寓中所有的饭菜都挥到了泥地上,一声巨响,毁得彻底。
她冷笑一声,扬长而去,“既然不愿好好吃饭,那就都别吃了。”
奚山君一下午没出现,到了晚饭,众妖忐忑不安之时,她却出现了,神色如常,一身麻衣,居于高台。
有几个翠衣少年抱着几本账簿向她报告了些什么,这些政事处置完,众妖依旧垂头恭候,不言不语。
“吾错了。”童儿阿箸抽噎着上前来。
奚山君面前一盏清茶已经去了余温,她低头摸了摸,才道:“不觉这样晚了,开席吧。”
从厨肆走出几个少年,抬锅的抬锅,抬碗的抬碗,吁了一口气。
可是碗上明显有黏住的一道道痕迹,奚山君抚额,叹了口气,“你们都是死人吗?我摔碗时,为何不劝一劝?一生气便摔碗,显见得不是什么好毛病,我们家又这样穷。”
诸少年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笑闹道:“可不是嘛,君父就是戏本里面的暴君,特别像,生气了就会摔东西呢!”
“对,戏里皇帝都摔东西,不摔东西的皇帝不是好皇帝呢。”
“君父才摔过几百个碗,比起人间的皇帝,每次生大臣的气,就摔古董玉器,君父算是脾气特别好的暴君呢。”
奚山君笑了,眼弯弯的。
敢情在奚山,“暴君”是夸人的。扶苏黑黑的眼珠望了望四周。
“没事,碗不用钱,君父,我能烧!”一个头发焦黄的绿衣少年笑了,他是山中专门负责烧陶器的三九,方化成人几年,对烧陶器有些天赋。少年笑道:“尽管摔,咱们家泥巴多。”
奚山君被哄得心花怒放,咳了咳,道:“开饭吧。”
那厢阿箸扯着奚山君的长袖哼哼唧唧:“吾错了。”
奚山君哼了一声,“说说错在何处,才准你吃。”
阿箸急了一脑门汗,他本是极自负的人,从来都是秉持着全天下的人都错了他也不会错,谁说他错了这本身就是世上最错的想法。他转了转眼珠,才理直气壮道:“吾言语太得体、太犀利,戳了汝的痛脚!”
奚山君瞥了他一眼,道:“你是错了,错不在说得多好,错在说得好的时候旁人听不懂,说得难听的时候,旁人又听懂了。”
打着礼教的幌子,把你教得这样学富五车任性志坚,一身酸气偏偏理直气壮,是想祸害谁呢?又能祸害得了谁呢?
扶苏一直思索自己晚上到底要睡在哪里,天色就这样渐渐黑了。月亮照到了山涧上。所有的人都像是遗忘了他,当他慢慢嚼完饭,整间食寓只剩下他一人。
鸡群鸭群也不再叫了。不知它们在用人听不懂的话说些什么尖酸刻薄令人脸红的话,扶苏望了望四野,彻底迷路了。
他想回到石头房子中,可是四处皆是岔道。
远处传来低沉的呜咽声,高了远了,又近了低了。他喜读些志怪小说,并不觉害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草丛中,才发现,那些绿衣人绿毛猴儿又变回了石头,躺卧在草丛中,安静而祥和,仿佛它们从未如白日一般生动过。
这座山似乎变成了荒山,一片死寂。
扶苏又走了许久,似乎依旧没有尽头,那座石头房子也不知藏在了何处,始终未露出丝毫踪迹。
呜咽声似乎变成了歌声,带着几分凄楚,也带着几分沧桑。是男人的声音。
扶苏站在了原地。四野空旷,毒花散发出迷人的清香。风来了,吹拂在小少年的脸上。
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梦中。
那时也是这样。
梦中的他也没了路,周遭的空气中带着只能刺痛他的苦难,一停顿,便满眼饱含泪水。
晚风袭来,带着清爽,方知到了立夏。
远处一团橘色的灯火,静立在一条小道上。
他朝小道急切走去,也朝灯火走去,伸出如玉的一只手,却触到光滑冰凉的一段竹。左手中提着一盏结着蜘蛛网的宫灯的人,只留给他一个高挑单薄的背影。
那人的右手紧紧攥着竹竿的另一侧,像是攥住了什么不能再失去的东西,沙哑道:“夜黑路冷,公子,莫再……莫走丢了。”
是奚山君。
她不肯握他的手,想是讨厌他,可她那样用力握着他也握着的竹,却令人无言,不知她在恪守些什么,又在珍视些什么。仿佛竹子没了,魂也断了。
奚山是一座遭了报应无神眷的山。这里的妖怪全是石头。大石头妖怪和小石头妖怪。吸收日月精华而化形,初时为猴崽子,长大了便化形为人。奚山最大的石头是一个叫翠元的妖,他的妻子三娘是奚山君先时从家里带来,配给了翠元为妻。夫妻二人共有二十六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三百余年,除去资质不佳夭折的,共存活二百余众。二百余妖又有一百多拾了媳妇化了形,算起来,大大小小,满奚山约莫三百八十三只妖。
翠氏子孙皆是翠色,遗承自大父翠元。区别便是有些毛发翠色深一些,妖妖姣姣,有些翠色浅一些,似晴空碧湖。
他们皆美,美得仙妖不辨,总不与凡俗同品。
翠氏子孙除了大父翠元是个好色胆小之徒,其余子孙都十分专一痴情。他们的姻缘与人间天上皆不同。
旁的人或妖总要等成年之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轻浮些的,不过也逃脱不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定终身之说云云,可是翠氏子孙自幼便有决断,他们的妻子都是自己选定,然后抚养长大。
他们天生有一种本领,能拾到有灵性的石头,若与他命中有姻缘,放到颈上佩戴,自然汲取他身上的灵气,越来越美,若是无缘,则会被他们反噬,吸得玉髓皆失,干枯而死。
石头在颈上一些年岁后,会化形成猴,再过些日子,吸取日月精华,又会化形为女子。待到此日,翠家子孙长大了,妻子也养大了,便是他们的成亲之日。
十分奇怪也十分有趣的姻缘。
满山之上,天气晴暖之时,便常常可见举止温柔和蔼的少年轻轻为一个旁的颜色的小母猴抓虱子梳理毛发。他们一生相依,终生相伴,遇到危险时,妻子便化作原形,系在夫君颈间,一生而同生,一死而同死,永不相离。
扶苏终于适应了这里,却一直未见传说中的大父翠元和大母三娘。他们被派去做采买,原本三两日便可回,可如今已经七八天。
奚山君卜了一卦,神色古怪,干笑几声,把龟壳收回袖笼,道:“不必为他们挂心,三娘心眼忒小,不使使性子,心中舒坦了是不肯回来的。”
翠氏子孙一听此言,也都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们的爹爹依仗自己生得貌美,常常弄出些风流韵事来,可手段不大高明,人又胆小,次次偏偏都被母亲发现,二人不闹个人仰马翻鬼哭狼嚎是绝不肯消停的。
十七、十八、十九和阿箸帮奚山君办妥扶苏一事,便都要回澄江赤水年水君处复职了。谁知他四人走了没多久,竟又急匆匆地使法术叫几个方士回来告知,人间起了瘟疫,近期莫要出山。
又过了七八日,翠元和三娘夫妇依旧未归,奚山君再卜,竟彻底没了音信。她叮嘱众猴儿照顾好二五、二六两个小崽子,便要独身去寻。
“孤与山君一同去。”扶苏略微思索,便也起了身。二五、二六夜夜与扶苏、奚山同住石房中,颇是依赖二人,奚山君要离去心中本就难过,见扶苏也要走,一小抱胳膊,另一小抱着大腿,哇哇大哭起来。
奚山君疑惑地道:“你去做什么?”
她其实想问,你去能做些什么。
扶苏却淡道:“大昭有旧俗,女子易装出远门,若无兄长夫婿跟随,被认出了,是要被欺辱唾骂的。”
众妖看了看男装打扮一贯粗鲁残暴的山君,向来与“需要兄长夫婿保护的女子”大不相干,不禁闷声窃笑起来。
奚山君心中一窒,慢条斯理道:“你未来时,我活了三百余年,独自出山不知凡几。”
扶苏却站到她身旁,沉默许久,才道:“除非你把婚约烧毁,否则自我来此,没有我跟随,便不能独自去人间。”
他想了想,像个顽童,吓唬另一个顽童,睁着黑黑的眼珠,没有表情道:“那里人太坏,逮到妖女,要作法,宰了你。或许还剥皮,放在火上烤,你怕不怕?”
奚山君被噎得很辛苦,她想说这是老子惯常做的行当,扒了人皮烤肉吃,我是只十分厉害凶恶的大妖怪。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缓缓而雀跃的微笑,“怕,怕极了!”
扶苏与奚山君扮成了兄弟,风餐露宿,一路朝距离奚山最近的左镇而去。
夜间扶苏头痛之症又犯了,扶苏用妖法压制,也只克制住一时。出了山,到了人间的民居,人群越来越密集,扶苏死死咬住唇,不肯叫一声,唯恐被旁人听到生疑。
奚山君瞧他咬得嘴唇红红斑斑,心头像被人狠狠踩了,勉强道:“疼便喊出来,敲了一更,都熟睡了,无妨碍。”
扶苏眉目皆结了汗珠,眼珠睁得大大的,望着布满灰尘的高高的房梁,许久,喃喃道:“才一更啊。”
他所有的手指都蜷缩了起来,死死抓住被褥,可被褥柔软而不大吸汗,骨节像从水中捞出,不断地从掌心滴出汗水。许久了,见他痛成如此,也不曾叫,却忽然有气无力地睁开眼,虚弱地问道:“几更了?”
奚山君坐在黑暗屋舍的一张凳中,静静地看着扶苏,毫无倦色,“二更。”
他额上暴出了一道道青筋,冷淡的眉眼变得狰狞起来,唇角却忽然流出一股鲜血,滴答,滴答,染到了被褥上。
奚山君心头一恸,迅速捏开扶苏的口,把左手手指塞进了他口中,厉声道:“咬!”
门外的更夫姗姗来迟,在幽长的夜晚中敲响了梆子。
扶苏没有咬奚山君的手,只是握住那只手,眼珠黑黑的,言语中带着颤抖:“三更了?”
奚山君点了点头,黑暗中,望着他的眉眼。
痛苦挤压了所有的知觉,扶苏终于在黑暗中凄厉无助地惨叫起来。他狠狠地握住奚山君的手,奚山君坐卧不安,背过他,不肯看他的脸。
黑夜中,再无人听到这凄惨,更无人知晓其中缘故,奚山君背脊突然僵硬,直直望着前方,任由扶苏手心颤抖冰冷,任由他如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
他又惨叫,痛到极致。
泪水爬满面,始知泣不成声,她却依旧不肯回头瞧扶苏一眼。


清晨时,她问他为何等到三更才肯发出声,少年如是答道:“何必让他人知晓我这样痛,同情或者不怀好意的揣测,都非我所欲。三更天,再多愁苦烦恼的人借酒浇愁也熟睡了。”
她又问他为何肯让她看见他这般惨状,少年又答:“我沦落如斯,这般凄惨无状,你心知肚明,若是嘲弄或同情,皆因你识我。你既识我,便无不妥。”
奚山君哈哈笑道:“公子昨日之声,先时犹如田野青蛙,呱呱呱呱,后又如草中蝼蚁,咿咿咿咿。”
她果真嘲弄了他。
扶苏单手撑起身,中衣内晶莹皮肉亦流过不少汗珠,蒸腾出了热气。他默默瞧她许久,才笑了一笑。
到了左镇,询问时常换粮的店铺,倒是确有一对夫妇相携买粮,可是之后左镇长官曾氏女眷出行上香,曾家小姐生得国色倾城,众人都去围看,待到散了,却不见了这对夫妇。
奚山君听到此处,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翠元是个瞧见美色就走不动的妖,识得许多风月伎俩,八成瞧得曾小姐貌美,魂勾了去,走不动了,要去勾引逗弄一番。三娘霸道强势惯了,自是不肯依。这夫妇二人行事素来荒唐,眼下不知做出了什么。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齐楚两国皆染了瘟疫,一时克制不住,今日封了几村,昨日又死了几人,唾液飞溅。只是这瘟疫与边陲左镇显然没什么相干,奚山君便放下心,与扶苏一同去了齐家寻人。
哪知未行至官邸,便听到一个不大妙的消息。
曾家从前些日子起,丧事一件连一件。阖府上下,大前日方哭了老太太,前日老爷子就去了,老爷子方与老太太排排摆好棺,昨日夫人又眼瞧着不行了。今晨方起,去摸少爷,竟也凉了一半身子。
曾老爷哭得昏天暗地,爹娘双双断气能说是喜丧仙去,夫人死了可说是身体羸弱感染了风寒,可儿子死了算什么?精壮的一个少年郎,平日能吃能睡能嫖能赌的,但见是个恨得人牙根痒痒的败家子,可到底是家中唯一的子嗣,真令人哭断了肝肠。
来不及想曾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只是猜想不知下一个是自己还是女儿,曾老爷寻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看守着院子,道士、大夫随身备着,寸步不离,可是依旧止不住瑟瑟发抖。
曾姑娘,被唤作红枝的小姐,也十分惶恐忧伤,凄凄惨惨地哭了几场后,行为反倒益发古怪,再不肯让下人接近她的寝居,每日在绣阁中都独自一人喃喃自语,道士作了几回法仍不见分晓。
奚山君和扶苏在附近的民居寄宿,住了下来。
第二日,听说曾老爷也莫名其妙地病了,奚山君才皱眉道:“三娘着实太任性了。”
扶苏道:“山君觉得这些人之死均是大母三娘所为?”
奚山君叹道:“三娘何处都好,唯独人太泼辣霸道,眼中不容一点沙。”
扶苏揣测道:“或因大父翠元与曾家姑娘有染?”
“恐怕不是有染,是翠元又动了真情,热热切切要同那姑娘厮守了。”
“为何叫又动了真情?”
奚山君无奈地饮了一口茶水,瞧着曾府一派死气沉沉,夕阳把柳影全映到了朱红门上,才道:“翠元太多情,遇到一个心仪的姑娘,便要痴迷一阵子。可也就这一阵子,过了些日子,便全无一丝情意了。这毛病打骂皆试过,却死活改不掉,故而说是又。”
扶苏哂道:“既然如此,三娘何必忧心忡忡?终归要回家。”
奚山君冷笑道:“那泼妇遇到翠元便全无章法了,平生所有气力,除了生孩子,剩下的,但凡死前还有一口气,也要用到拆散翠元同别的女人上。”
扶苏不解道:“妖这样害人,杀了凡间的人,不会遭报应吗?先前山君说自己因杀人劫财遭了报应,三娘不怕吗?”
奚山君啐了一口,恨铁不成钢道:“如何不会,如何没有!这鬼世道,妖便是使用障眼法哄骗了人,都会遭雷劈,更遑论害死几条人命!那泼妇又岂不知,不过死不悔改!”
她方语毕,天色便变得阴沉起来,乌泱泱一阵云叠来,风卷着闪电,片刻便到了官邸后院上空。
蓦地,一声响雷,震得人耳膜欲碎。
奚山君脸色变了,走出民居,扶苏欲跟上,却发现她行走极快,如风一般,就这样消失在眼前。
当奚山掀开珠帘,绣楼上已经十分热闹。
满地皆是水,养荷花的细瓷缸碎了一地,荷叶上几条小锦鲤垂死挣扎,不停扑腾。窗台上一只花猫蹬掉了一只新绣鞋,长叫一声,张开尖尖团团的嘴,叼走了可怜的鱼,从奚山君脚下刺溜蹿走。
一个满身焦黑的人转了身,已瞧不出原来样貌,只一双黑眼珠泛着恨意,缓缓转过来。瞧见了奚山,口中吐出一团黑气。
焦黑的人手中提着一把宝剑,宝剑的顶端还带着焦黑。
与奚山四目相对,两相无言。许久,这被雷劈得焦黑的人,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米齿,红了眼圈,伤心道:“他不肯跟我走。”
听声音,只道是个文静的女儿家。奚山君目光转向香气扑鼻,一片软色娇红的帐帏,却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一张女儿床,挤着两只野鸳鸯。
相貌倒都称绝色,可惜皆在瑟瑟发抖,没什么仪态气质。
“我与翠郎是真心相惜,望姐姐成全。”满头珠钗的母鸳鸯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我杀了你全家,曾姑娘,为了一个男人,你死了全家,你怎么还敢说,同我夫君真心相惜?”被雷劈焦的人不敢置信,一掌劈在绮罗绣的屏风,那一片湖光山色瞬间雨打风吹去,裂成丝丝缕缕。
“我欢喜翠郎,至死不渝!”母鸳鸯痴痴望着公鸳鸯,眼波流转,全是爱意。
“你呢?”那瞧不出面貌,声音文静的女子望向生得仙气飘飘的公鸳鸯。
公鸳鸯端的一脸仙人相,却胆怯得像见了鹭鸟的蚌壳中嫩肉,被黑人目光这样恶狠狠地打量一圈,竟哇地大哭起来,泪珠子想也不值钱,一直掉,一直掉。他哽咽道:“娘子,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公鸳鸯原是大父翠元,被雷劈黑的则是大母三娘。
三娘听闻此言,缓了缓颜色,柔声问道:“错了可改不改?”
翠元哭得惨烈,鼻涕都掉了出来,可即便如此,还是像一个货真价实的仙,他啜泣道:“可我是真心喜欢曾姑娘,喜欢就是喜欢,该怎么改?”
三娘撩起袖子,文静地咬牙切齿道:“那我呢,你喜不喜欢我?”
翠元哭得肝肠寸断,好似死了爹娘,“喜欢,我喜欢娘子。”
说完,漂亮的眼珠为难地瞧着身旁拥着的曾姑娘,仙气飘飘,声音却越来越小:“都喜欢。”
“翠郎!”曾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十分感动受用。
三娘后退了一步,手背揉了揉眼,良久,才红着眼,拿剑指着二人道:“奸夫淫妇!我杀了她,划花她的脸,看你还喜不喜欢她!”
翠元吧嗒掉泪珠子,抽噎道:“她就算毁了容,死了,我也喜欢她,覆水难收。她若死了,我定然心如刀绞,娘子不如一并连我也砍了。”
那曾姑娘也凄惨道:“夫人,你既已杀我爹娘兄长,不愿我二人一起,又何苦留我同翠郎人间挣扎,我们愿意一同死在夫人剑下谢罪!”
“你闭嘴!”三娘口燥脸红,显是说不过她。
“你呢!倘使……倘使我和她二人,你只能选择一人,你又选谁?”剑尖刺到了翠元的喉间。
翠元看着三娘许久,才含泪闭目道:“之前是你,遇到曾姑娘,便是她。”
“三娘!”一直静静看着三人闹剧的奚山终于开口打断这有些难堪的场面,“休要再问。”
“翠元生来多情,癖好如此,近乎痴,也近乎病,你便忍了此一时,随我先回去如何?”奚山瞧着三娘神色变幻不定,面部的肌肉不断抽搐,又道,“府中这几人尚不到头七,鬼差未来勾魂,现下还了这阖府性命还不迟,也免得附稷追着你劈。”
相传,附稷是一种天鱼,手持雷槌,游弋云间,专劈世间不行正道之徒。
三娘却低下了头,许久,才问道:“山君,若二郎当时娶了那个女子,你又当如何?”
奚山君笑了,“他若娶了那个女子,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如世间俗夫,只重女色,我岂不欣喜若狂?他若有朝一日眼泪也能横流,我岂不欣喜若狂?”
三娘低声道:“我与山君不同。我喜欢的人若是也喜欢我,便只能喜欢我一人。哪怕他喜欢旁的女子只是一时一日,我也断然不会让他好受。他喜欢我不能是最喜欢,更不能只是浅浅的喜欢,最喜欢时还有次喜欢,浅浅喜欢我那深深喜欢又给了谁?他只能喜欢我。”
语毕,焦黑的手从胸口掏出几个珠子,作势狠狠一揉,奚山君脸却黑了,攥住她的手腕,“你莫要胡闹,捏碎这几人的魂,就真的要遭报应了!”
她恶狠狠地瞧着曾姓的女子和翠元,“这贱人毫无廉耻,为了心上人情愿放弃忠孝节悌,枉生为人,连我等妖族都不如,今日若不让她父母兄弟因她而死,贱人寿终之时永堕畜生之道,我日后被雷劈,又岂能心甘情愿酣畅淋漓?”
“接下来呢?”扶苏听到此处,红炉火上煨着的一壶茶水也就煮沸了。扶苏取了壶,润了润杯,淡淡一笑,问道。
奚山君吃了好几杯茶水,才无力道:“你猜。”
扶苏想了想,道:“嗯,三娘变成了石头。”
奚山君一口茶喷了出来,“你怎么知道的?”
三娘语毕,口中便念念有词,恶狠狠地盯着一对野鸳鸯好一会儿,把翠元骇得满面汗泪交替,霎时间,她竟……变成了一块石头。
一块焦黑的巨石。
扶苏淡声道:“三娘苦苦纠缠,杀了一众人,偏偏不肯杀丈夫和那女子,摆明是不舍得杀翠元,也不肯杀死曾姑娘让他伤心,如此一来,还能做些什么?离开翠元看他二人逍遥她决计是不肯,翠元得的这等风流病一时之间又不会同曾姑娘断了,她只能闭目隔耳,不听不看,陪在翠元身边,等他回心转意。”
奚山君有些惊讶,也有些赞赏道:“你年纪尚小,竟这样聪慧。”
“之后呢?你便回来了?”
“我带不走她,便只得来找能带走她的人了。”
曾家连死五人,晴空朗日又遭了雷劈,侍人都觉邪门,十分惶恐,拿着包裹纷纷逃窜,扶苏与奚山君一起登府时,偌大一个官邸空荡荡的,只剩几个道士卷了几串珠子朝外跑,连侍卫队也都不知所终。
堂前五口棺,从老到少排列,尸首皆面色惨白。
闺阁之处隐在姹紫嫣红深处,傍晚日落,余晖洒在一条孤单单的甬道,多少寂寞。
奚山君穿门而入,步履沉稳地上了楼阁,推开厢房一扇折门。
翠元和曾红枝已不知所终。
室内空荡荡,鸳鸯戏水的花样还未完成,镇纸压着,风吹过,水纹似乎也荡开。
奚山君一副痨病鬼模样,仰望那块无五官无觉的石头,它滑稽可笑,自欺欺人,要这样在别人的闺阁中,固执地沉默下去。
“瞧我带谁来了?”奚山君在夕阳中微微一笑。
扶苏被她拉得跌跌撞撞,拂去白袍上的灰尘,拱手行了一礼,玉冠冰凉,乌发柔软,垂到了胸前,“苏冒昧来此,还请大母赐见。”
那石头许久都没有动静。扶苏望向奚山君,她下颌一抬,扶苏转身,黝黑的石壁上却渗出一层水。
“她哭了?”扶苏不解。
奚山君走近石头,伸出手,那石头竟裂了一条纹,凭空长出一张嘴,乖乖吐出了五颗火红的丹珠。
奚山君笑眯眯地看着石头,斯文道:“我猜,她不是哭了,是吓尿了。”
眨眼间,巨大的黑色石头变成了一块光泽柔润的白玉,无瑕的身躯上却布了一大块的暗红斑痕,垂着的一把蓝色玉穗四十根,丝缕分明,握在手心,刚刚好。
她把白玉放入衣襟内,五颗丹珠分别塞入五具尸口内,不多时,五人俱有了呼吸,面色红润起来。
她与扶苏一同离去,两日间,出了左镇,约莫翻过了两三座山,快至奚山辖境,却瞧见路旁成荫的树上,栖息着一只翠色猴儿,身躯形态是只普通猴儿,可是凭空却让人觉得不知何处强压了这世间众猴儿一头,仙气飘飘。
猴儿瞧见奚山君,从树上跳下,入了她的怀中。
奚山君折起一枝柳,狠狠地抽了那猴儿一顿,冷笑道:“怎么,那样天仙似的美人儿也腻了,想起回家了?”
猴儿被抽打得鲜血淋漓,一双水汪汪的眼只瞧着奚山君讨饶,却不敢呼痛。
“曾小姐呢?你可坏了她的身子?”
猴儿吱吱两声,连连摇头。
“她已回了家?”
猴儿又点了点头。
“前日还在海誓山盟,她如何肯的?”奚山君讥讽地问道。
猴儿摇身一变,又成了貌美白肤的仙骨少年,垂头,低声如蝇蚊,几不可闻,“我不喜欢她了,就这么摇身一变。”
任哪个痴情的姑娘瞧见风度翩翩的心上人变成一只绿毛的猴子都会吓得尖叫昏倒,曾姑娘腿没软,还能跑得这样快,足见人与人生死相许的深情也不过如此而已。
“有趣吗?”奚山君又拿柳枝狠狠地抽打了翠衣少年一下。
少年泫然欲泣道:“无趣极了。人与妖在一起,诚如那些道士所言,没什么好下场。”
奚山君抿紧了唇,脸色阴晴不定,许久,才扔了柳条道:“不愿瞧见你这张脸。”
翠元委委屈屈地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小猴儿,跳到了奚山君肩上。
扶苏一直沉默不语,正午的太阳照在那翠色毛发的猴儿身上,它颈间竟系着一块闪闪发光的东西。
奚山君侧目一瞧,打了翠元的头一巴掌,“手贱的毛病几时能改掉,到底也清清淡淡地修了这么久的道了。”
翠元委屈地用爪子抱住头,却自觉理亏,益发不肯言语。
扶苏定睛瞧去,那块东西正是三娘化成的白玉。莹莹泽泽,温润贞静。
翠氏族人,皆擅窃,大父翠元,个中翘楚。
扶苏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瞧见整座奚山,才晓得它原本这样高。可纵是这样高,夹在巍峨群山之中,也不过是个巨人丛中的矬子罢了。
“此山为何唤奚山?”扶苏问道,“我看过《群山册》,大昭十几代的地图也都读过,从无一山叫奚山。”
奚山君微微一笑,“公子且闭上眼。”
扶苏点了点头,只觉被那人握着手,随着风一阵行走,鼻子被雾气润得潮潮的,再睁开眼,已到了半山腰的石头房子处。
她松开他的手,身上的麻衣吸了草丛中的晨露,变得湿答答的。
“我小的时候不爱读书,嫌书卷太沉,亦不爱抚琴,厌琴声太闷。哥哥问我想做什么,我说我想看人。”
扶苏淡淡一笑,一袭蓝袖白衫,侧身问她:“为何爱看人?”
奚山君微微愣了愣,才道:“我同我哥哥说,看很多很多的人,才知有些人为何这样可怖,另一些又为何这样可爱。读不懂的书反复看了总能看懂,看不会的琴谱练多了也终有一日可闭目而奏。那人定是也一样,看多了便明白了。”
“那山君在山上三百年,可看清楚了人?”
奚山君垂眸道:“我做了山贼,昏天暗地地杀人,瞧他们为了求生手段百出,绝望挣扎,又怎会不明白。可是,那些可爱的人都变得可怖,可怖的人又变得软弱。”
扶苏有些诧异,只带着些不浓不淡,恰到正好的语气道:“你本就错了。”
“为何?”
“你用恶意去试探世间至恶,如何能得善果?你并不知道会得到这等答复,可见山君竟白白枉费了三百年的工夫。你并不懂得人心,至今仍然天真。”年纪尚幼的扶苏点评三百多岁的老妖精,真真是青涩光洁的面容带了几分辛辣,令人咂摸不出滋味来。
她仿似没听到,早早陷入了沉思中,“这些又说远了。那日我哥哥听我这样讲,便说……”
“奚者为奴,怜我奚儿,囚于闺阁囹圄,终不得见世间川峦,人生百态。”
奚山君席地而坐,身旁有清澈河流盘旋而过。她笑了,眼睛像那些被她冬日擦亮的星星,能照亮人间,“公子聪慧。我哥哥正是这样说的,他说赠我雅号奚山君,我之后来到此荒山,有奚山君,方有奚山之名。”
扶苏弯下身,对着她,淡声道:“山君的哥哥定然不大爱山君。”
“为何?”
“我若是山君的哥哥,定然会狠狠斥责山君一顿,再罚山君抄写上千篇《女子规》,让你绝了此等念头。”
“又为何?赐我奚山君之名如何便是不爱我?”
“女子在大昭生活本就不易,行为举止皆有眼睛盯着,动辄得咎。有福气的女孩皆是未出嫁时有父兄爱护,出嫁之后佳偶守候,倘使生了反骨反倒受苦。若不灭了你反骨,日日增长如此气焰,放纵你心中欲望,焉知便是爱你?不过害了你罢了。古来有一番作为的女子固然载入史册,但命运坎坷,轰轰烈烈之后,便是长久的寂寞。我若有妹,岂舍得她颠沛流离,情愿她默默无闻。固有一日得荣耀垂名,也皆因此女有兄,上了战场救了君国,治了洪灾利了万民,为她挣得诰命贞妇之名。何故推脱自己之责,一身荣辱皆绑于女孩身上?”
“那……那倘使先打一顿,而后罚一千遍抄写,再赠此名又是何意?”
“他似乎在斟酌,究竟要把你养成什么样的姑娘。”
扶苏夜间头又痛了,奚山君日间处理滞留的政务十分疲惫,早早便沉睡了。
他与她名为未婚夫妻,却逾了本分,躺在一张床榻之上。
他与她之间,隔着两块石头,二五与二六。
这样荒谬的,与妖同榻的日子,扶苏从未尝试过,可是在疼痛湮没所有的感官之前,为了不吵醒奚山君,惹怒这暴君妖怪,他踉踉跄跄地推开了石门。
当初来到的那晚,听到的苍凉男声又遥遥传来。他倒在草丛中抱头呻吟许久,却依旧无果,只得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辨着这声音究竟在说些什么。
“满山之月,花鬼鸟仙,酆都之城,正阳无人。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一落拓,万片彩云随风没,竟秋时,俺老儿痛攒千年,一声哭。”
扶苏听了许久,终于听得全部,缓缓又缓缓地喃喃念了出来。
打散的,寂寞之徒;忘却的,年岁偶驻。
扶苏压抑了许久,念着念着,鼻子却终究酸了起来,似乎要被撕裂的额头抵在湿润的青草之上,少年重重地喘着气。
奚山君喜欢看人,他却不大喜欢。奚山君皆因不懂,她满满天真总装得世故,可三百年何曾入门,他却因为太懂,满满世故故作白衣少年,十几岁已是风霜眉眼。世间不由得人低头,人似豺狼形,皮越发厚,嘴异样软。一低头,高高在上还是深深低贱,生生不息,满眼都是得不到将来的痴怨。
翠元与澄江赤水的年水君是老交情的好友,因巴结神君,众妖连带着也总要给他三分颜面。
奚山君央他焚香祷告,请来了千里之外的填壑方士。这一族居于南国楚地,生的虽是人形,但个子极小,约莫只有一两粒黄豆叠起来这么高。祖辈都是修道人,喜穿道袍,戴秋叶巾。可有一处,却不大像道士。那便是任凭道行多高,仍旧管不住自己的嘴。这与翠元天生仙骨却改不了好色偷盗的毛病有异曲同工之处。填壑方士一族十分贪吃,且什么都能吃都爱吃。一般妖族求他们,不过是农忙时请他们吃些害虫杂草,此时奚山君想到请他们,则是苦于扶苏之疾。
他们的首领有些痴迷地瞅着石床上昏迷的扶苏,惋惜道:“这是多好看的小公子啊,怎么便不想要了,请我们来?”
他们以为奚山君请他们来是为了解决不要的废物。
翠元有些妒忌地瞧着扶苏的面庞,阴森森地露出两只利齿,“若能生吞活剥了他,何劳方士们亲自动嘴?”
奚山君冷笑一声,翠元背脊发凉,诺诺地退到一旁,“都听山君的。”
方士们疑惑地拱手,齐声道:“请山君说明。”
奚山君一笑,拍了拍手,便来了几个翠衣少年,捧来各色糕点果子,瞧着填壑方士垂涎的眼神,热情道:“不急不急,方士们远道而来,本君囊中羞涩,没什么可款待的,些微水酒糕点,聊表谢意。”
众方士口中说着客气客气,却已然扑到了点心山中,水果海里。
待到一炷香,风卷残云,桌上清扫一空,连盘子都被吞了入腹。
那首领打了个嗝,道:“楚国这几日闹瘟疫,树皮都让饿死鬼啃完了,便是我,此前也结结实实地啃了好几日泥。山君如此通情知趣,有何请求,吾等如有微薄用处,哪敢不尽力?”
奚山君垂目瞧他们皆吃得肚儿圆滚,才一笑道:“实在不是什么大事。躺在榻上的公子,是我未过门的夫婿。他万事皆好,只有一处,先前遭人毒手,颅内插了三根针,幸而有雀王相助,暂时保住性命,只是疼痛难忍,大罗真仙也受不住,绝非长久之计。我思量许久,这才想起请方士们相助,吃了这几根针,缓我夫婿苦痛。大恩大德,本君另有所赠,绝不亏待方士,只是但求万事小心,勿要伤他身躯脑颅。”
那首领桀桀怪笑道:“山君心计颇深。先摆上这一席,让我等餍足,原是怕我族人一时失控,不知轻重,吃了你那夫君脑壳。放心放心,他生得这样好看,我决计不忍。”
奚山君拱手不语,只微微笑了笑。
首领只带了二三方士,从扶苏耳中爬过,沿着曲曲折折的甬道,要到达的终点是少年的头颅。
扶苏睡了一觉,做了几个不是很太平的梦。一会儿瞧见母亲的脸,一会儿又看到父亲。许多毒蛇生着美人的面庞,不断地扑向母亲的身躯,她却一直微笑着,看着父亲所在宫殿的方向。窗外明明是橘色的天空,云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扶苏拼尽了全力,也无法靠近母亲,任由那些蛇咬住母亲的脖颈,把她的后冠淹没。
许久之后,他听到了幼时睡前经常听到的歌声,谁哼唱的已然记不太清,可是每天晚上的安眠似乎都是因为这温柔的声音。
“麋鹿何食,食吾昭谷,采野之萍,露满向东。麋鹿何处,馨香吾铺,采野之茅,涉沼以东。麋鹿何歌,亦鼓亦呼,伐昭之竹,晚屏自东。麋鹿何乐,乐吾之乐。吾愿有鹿,惜吾之鹿,长乐长乐!”
为何要用自己的粮食、自己的床铺、自己的鼓瑟、自己的快乐去养一只鹿,如何才能因此得到更多的快乐?
扶苏不太明白,睁开眼时,果然……也没瞧见这样一头麋鹿。
只有一头妖怪,倚着石床,睡着了。
奚山君赠了填壑方士一套剪纸,是她妖力倾注,素来心爱的一样东西。吹一口气,便能变成骏马香车,美酒瑶姬。马车日行千里,若无止令,昼夜不停。不论车外是什么情景,车内总是一片春光明媚,水袖楚腰,如履平地,如入仙境。
这些小人欢喜坏了,翠元却十分哀怨。这原本是他央求奚山君许久,请她相赠之物,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说通了,今日却转眼赠了他人。
“但凡我有什么错,宝物也不该便宜那些茹毛饮血的侏儒。”翠元仙气飘飘,振振有词。
奚山君本在眯眼午休,方歪了一小会儿,听到翠元来了这样一句,随手操起几上一卷书,扔到翠元脸上,冷笑道:“但凡有些廉耻面皮之人,做了那等事,都不敢在君主面前这样理直气壮,依你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功劳盖过了天。”
翠元想起什么,瞬间蔫了,“三娘不肯见我。”
他白皙颈上系着的红瑕白玉这些日子,始终十分黯淡。
翠元盯着白玉许久,嘴一撇,眼圈开始发红,眼瞅着金豆子要掉了,奚山君喝住他道:“闭嘴,不许哭!有在这儿缠着我哭闹的工夫,还不如去求扶苏。”
翠元对于“扶苏”二字十分敏感,狐疑道:“我们夫妻之事,与一个人又有什么相干?他带着孽债来到我们家中,不知何时便闯下大祸,虽与山君有婚约,却不过是乔公心中不满,一腔怨气撒向了大昭皇室罢了。山君一向聪明,我们皆知你那便宜夫君作古多年,你好不容易逍遥了,何必蹚这等浑水。”
奚山君阴恻恻地瞧了翠元许久,直到他打了个哆嗦,才搁下笔道:“你既知道我生平事迹,又清楚我脾气品性,便知我最不耐烦瞧见旁人哭。怎么,还不肯滚吗?”
扶苏许久没有换衣服了。他有些洁癖,此时却不得不忍耐。那一日他梦中不知发生了什么,再醒来之时,额上的红印淡了,头也不痛了。
石头房子中冰冷冷的,推开石头门,门外层层青草之上,是一套新做的衣衫,与他素日所穿,布料针法皆如出一辙。
他有些诧异,但是依旧带着新衣去了溪水之畔,却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河畔挤得密密麻麻的,满眼望去,皆是绿莹莹。
扶苏走近,也望着水面,溪水十分清澈,倒映出清晰的人影,除此之外,便没有别的异动了。许久,那些绿衣少年依旧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
“咦,今日为何无风?”其中一个如是问道。
“我不喜欢风。”另一个这样道。
“有风好。临风而立时,水中的我最英俊。”
“无风好。四野平静时,才能显出我文秀内敛之美。”
“其实,不管什么时候看怎么看,我都这样好看。”又一个对着溪水,笑出了白晃晃的牙,“美人是这样的,不得不感叹造物不公。”
“我最近十分烦恼。”一个刚化了人的翠衣少年叹道。
“为何?”众猴儿齐声问道。
“我生得这样倾国倾城,以后我拾的媳妇太过自卑,羞愤而死可怎生是好?”少年郎哈哈大笑,狡黠而得意,转眼,却与扶苏四目相对,后退了几步,捂住眼道,“晃瞎猴眼。”
众人见扶苏来了,行了行礼,便开始长吁短叹起来,不多时,悻悻然,作鸟兽散。
扶苏对着水面,瞧着水中人那张冰冷冷如臭石头一般的脸,许久,忍不住了,露出细白的牙齿,青色柔顺的眉毛意外地舒缓开。
不远处的树后,隐藏的一袭黄衫正在牙齿打战,抖抖抖。
“何人藏在树后?”扶苏敛了笑意。
那袭黄衫继续抖,抖抖抖。
扶苏朝那树后缓步,还未到,便见黄衫隐藏的地方冒出一阵白烟,烟散了,人却不见了。
地上草丛中,好一摊水。
这一日,扶苏坐在橘树下读书,二五见他疲惫,便化成石头,供他放书吃茶。
夏日风暖,不一会儿,有了倦意,他便倚着翠石合上了目。
有人蹑手蹑脚地到了他身旁,扶苏掀开半帘目,瞧了一眼,又合上,不动如山。
那人摸了摸扶苏的衣袖,比了比袖长,似乎在看合不合身,许久,才满意了,正要离去,却被扶苏攥住手腕,他缓缓睁开眼,问道:“你是何人?”
眼前是一个黄衣女郎。那身衣裳十分明亮,却不知是什么布料,握起来十分冰凉,好似暖阳入了冷水,刺得人眼痛,凉得人心惊。
那样的黄便直直地映入扶苏的眼中,未给他丝毫缓解之力。
他错开了目,带着寒气淡声道:“不要让孤再问第二遍。”
女郎扑簌簌地掉泪,地上又是一摊水。她跪倒在地,磕头道:“臣有罪,万死难辞,无颜见君!”
扶苏一怔,松开手,又道:“你抬起头来。”
女郎抬起头的那个瞬间,扶苏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在奔腾涌动,几乎冲破了皮肉,可是,瞧见那张脸,那管血又被冻住了。他审视她道:“你是何人,又有何罪?”
黄衣裳的女郎,原本生了一张玉白温柔的脸,可惜,半张脸上,却蔓爬过一朵红花,直直延伸到发际。
她自惭自己容颜,又垂下头道:“臣有罪,辜负了主公。”
扶苏若有所思,站起身,伸手拉她起来,语气缓了一些:“你定是山君口中所言大母三娘,几时见过孤?”
石头二五化成猴儿,扑到三娘怀中,笑道:“母亲,你总算肯出来了,父亲知错啦,都急坏了。”
三娘转身,奚山君从石头房子中刚刚走出,正阴恻恻地看着她。
她擦了擦眼泪,福身笑道:“让公子见笑了。妾有故人,与君相像。”
白日的时候,扶苏曾寻找那歌声,却无功而返。
奚山君夜间提了一块烧肉和几坛酒,带着扶苏朝山崖走去。
距离山崖越近,月光更加皎洁,歌声也越发清晰。
“山君带我拜访何人?”
奚山君道:“我能带你回来,全靠此人一块聘礼。”
“望岁木?”扶苏思绪清晰,在黑暗中,对着奚山君,略有局促,“山君,苏一直有疑问,不知可问否?”
奚山君脚下未停,道:“公子但说无妨。”
扶苏顿了顿步子,“孤知山君为君,亦知山君为妖,更知与君有婚约未尽,然则,然则……孤并不知,山君是男子还是女子?”
奚山君缓缓回头,幽幽地道:“本君自是男子。”
扶苏又顿了脚步,孩子般稚气未脱的脸上带了几分尴尬道:“先时道你是女孩儿,你去哪儿,我竟还要处处护着,可见是我轻率了。”
奚山君用手拉下眼睑道:“我何时说过我是女子?”
扶苏显然失望,但教养极好,仍认真问道:“两个男子怎成婚?成婚依照哪国之礼?奚山或有旧书可循?”
奚山君却把头抵在他胸前,笑弯了腰,“真真是天真小人!玩笑话都听不出吗?哪个真要你娶男子了!”
有些无奈地抽动了手指,少年整齐的黑发绾着玉冠,即使永远那样浅那样淡的一张脸也在月色之下,变得有些错觉的温柔。
歌声戛然而止,远处传来苍凉洪亮的嗓音:“奚山何故扭捏,做出女儿态?”
奚山君笑了,晃着宽大的麻衣袖子,携住扶苏白衣朝前而去。
“大哥莫要取笑,一时忘形。女子就是这样麻烦。”奚山君如是道,扶苏望着眼前之景,却有些惊讶。
这是一棵生在石壁中的参天古木。如松非松,似樟非樟。夹缝生存,而生机勃勃。瞧着它,每一片叶子在月光下都闪闪发亮,仿似瞧见了生命中的无限生机。
它很高,生着一双藐视生灵的双目,眉毛白得垂到了树下,粗壮的树身上盘踞着一条花皮的蟒,粗若成人拳头,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芯子,三角头上的一双三角眼仿佛淬满了毒,凶神恶煞地望着扶苏,缓缓蠕动着,带着危险的气息。
“是个上等的脆骨头。”那树似人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树身缓缓摇晃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
“瞧着就好吃。”那嘶嘶吐着芯子的蟒恶毒地盯着扶苏,瓮瓮地开了口。
奚山君提出酒肉,放到树下,笑道:“许久没见哥哥们,还是这样活泼。”
蟒一头埋在糯米一般的白肉之中,狼吞虎咽起来。树却用眉毛卷起一壶酒,淋入口中。许久之后,二妖方噫叹道:“什么时候才能如二百多年前那样,畅快地吃一场肉呢?”
扶苏想起奚山君所言报应,那些日子,这些疯狂无所忌讳的妖怪,恐怕吃了不少人。
奚山君指着扶苏对那树道:“这便是兄长一块皮换来的夫君,今日带他拜见哥哥们。”
扶苏凝望大树许久,才知它便是书中所说增寿的神木望岁。
原来生的这个模样。
最幸运之事,莫过于身旁全是无价之宝,最不幸之事,莫过于这些无价之宝都比你强上许多,有些还生着脚。
扶苏又行了个礼。出了这个山头,他是人人喊打人人都得尊敬跪拜的百国太子,在山中,他却是最小,处处行礼。
“你多大了?”那生着三角眼的蟒听闻此言,似乎一瞬间变得慈爱起来,瓮声瓮气地和蔼地问着扶苏。
扶苏道:“苏辛酉年生,今年刚满十六。”
望岁木笑了起来,树叶抖落了下来,有些落到扶苏肩上,起初亮晶晶的,后来却瞬间化成了灰烬。
它用眉毛卷起一提酒,扔给奚山君道:“你那会儿来的时候多大?”
奚山君微微一笑,“十六岁。”
望岁笑了,“对,穿着一身红衣裳,好看极了。我和老三角都以为你是个脆骨头,这么多年没吃过人肉了,一定会饱餐一顿。可谁知不能吃呢。”
奚山君斯文地饮了一口酒,笑道:“哥哥取笑了,让我夫君听到,还以为我穿红衣裳会变好看,本是貌丑之人,平白给他希望做什么?那一年,我本是怀着敦邻之意,带些家中的点心给哥哥们享用,哪知点心都硬了,不能吃了,这才惹得你们发怒,要吞了我。”
老三角点头道:“幸亏当时天亮了,不然吞你入腹,可就无处诉冤了。”
扶苏问道:“何为脆骨头?”
“于我二道,这世间只有四样生灵,脆骨头和硬骨头,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脆骨头为上佳,能吃且好吃,硬骨头为最差,不仅不好吃,吃了还会折我寿命。”望岁木道。
望岁木的寿命全来自这世间生灵,它吃何物,这物剩余之寿皆会转到树身,物死而岁增,便是这妖修的大道。
“你又可怕报应?”扶苏不解。
望岁笑了,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只怕寂寞,只怕不死。”
望岁垂眸问奚山君,声音渺渺,“奚山,你可怕报应?”
奚山君一身麻衣,微微一笑,“我与兄长一母同胞,兄长不怕,我又何惧之有?”
扶苏似乎听明白了,“山君是只树妖?”
奚山君莞尔,“错了,公子错了。”
“山君与望岁神君是亲生兄妹?”
“又错了。我们三百年前在此结拜,它万年之寿,我自称为弟。”奚山君叹道。
“山君却与神君一母同胞?”
“对了。”
这回,对了。
奚山君看着人间的孩子有些困惑的面庞,微微笑了。如果一切的开始只是为了这一天,瞧见一个还未长大的公子扶苏,那么这一天的开始,又将是为了一切的结束。
夜凉如水,风起天高,对着月光,喝了这么多年的酒。
她和望岁,都在等待那个结局。第三章 大昭卷·画贼
“画亦生贼,贼女妙龄,害王子命。丙寅年八月初十,阴时。”
——《情事略考·宗室》月山人
三百零三年前,太祖为昭太宗,当时还身为继承人的敏公子定了太尉之女为妻,公子心中忐忑,不知美丑贤恶,连番设计而不得见,逼不得已,决议夜探太尉府。可惜夜中起雾,误入了太尉府中表小姐的闺房,瞧见小姐自画像,而心魂俱失。那小姐,成了日后的太宗皇后。
七十年前,理宗长女青城殿下躲在了后花园的花丛中,她那年十八岁,到了婚龄,正等着皇父的一场琼林宴。状元来了,年方十五岁的小神童,低着头,一团孩子气;榜眼来了,生得不错,然太瘦;探花来了,才华横溢却为人娇;余下二甲陆续到,不是年纪老,便是礼貌少。小殿下躲在蔷薇丛后,好不烦恼。一场宴会,诸君高谈阔论,公主的芳心好似墙头草,胡乱倒。只疑惑,那小状元一晚都只捧着鱼食喂饵,伸出一只玉琢的手在碧水之中,头却抬也不抬。宴毕,她终究觉得探花更胜一筹,正欲写下花笺,派宫人呈给皇父。可惜她那皇帝爹爹喝得得意忘形,自比紫薇丛中一朵黄牡丹,非要画师画一幅《百贤图》,画师说状元爷请抬头,那孩子搁下鱼食,缓缓抬起头,笑了一笑。孩子成了大昭第一贤相,青城成了大昭第一剩女。整七十年。
五十年前,齐与楚二国交恶,谢侯丈家齐王并未婚妻齐郡主皆毙于楚王手。侯带死士狙杀王,中埋伏。有其貌不扬舞姬替他挡了一剑,谢侯负伤隐遁,后战西突厥,建不世功,封侯上侯。战胜归国,途遇奴隶市。一摊前挂有画像,卖女奴。皮色皆平凡庸俗,侯却驻足。其中有救过他性命的舞姬,正囚于兽笼中,沉默不言。谢侯千金买姬。后,峰回路转,因齐大夫誓死保护,侯竟发现郡主逃过一劫,亦寻回。郡主立谢侯妃,姬为侧。侯妃早逝。
屈指数来,大昭皇室,无论男女,皆是些痴情种子。可巧合的是,这些情事,又大抵与画相干。
这一年,齐明十年,继太子春日寿终,秋日之时,穆王世子,也命悬一线了。
说起来不过寥寥数语,可是万事皆有因由,这因由却是说来话长了。
话说,与奚山翠蒙一脉山峦千里相连的便是穆地。穆王是今上同母弟,同丑女穆王妃共育三女一子,两个女儿出嫁时因生得丑,被太后由郡主封成了公主,给孙女们多陪送了一份嫁妆,才算堵了一众驸马的嘴。一子便是当今太后最宠爱的王子成觉。传闻当年太子未死时,所受的关爱还可和他匹敌一二,其他的皇子,哪怕贵妃生的三皇子和小皇子,都要靠边站。
为什么?这一提,却少不得要说到太宗一系。高祖当年只有一女,便从旁支过继了个与他相似的侄孙继承大统,就是后来的敏言大帝。敏言娶了当年名闻京都的美人,生出的儿子一个赛一个的仙气。传了这十几代,到了哲宗处,儿子更是个个把不住就要上九重天的德行。太宗一幅画像传到哲宗,他们家却无半个像他的了。平素百姓过年爱挂历代陛下的小像挡灾,结果越瞅越别扭,好似皇家曾出过什么丑闻似的,嘀嘀咕咕,传得像煞有介事。每到过年,整个皇室青云罩顶,像被打了脸。
今上太后是武将家出身,从小养成的审美使然,平素也不喜欢孙子们这副模样,奈何儿子媳妇生得都不差,横竖改不了门风了。到了太常卿家丑女第四次怀胎,太后娘娘愁眉苦脸等着内侍报喜说“王妃又给您生了个丑孙女”,结果,一扭头,是个小子,而且,重要的是,这小子,一点也不丑!
更重要的是,颇似一个人。皇室中人瞅了小王子一眼,皆弹冠相庆,他们这么多年的耻辱,终于洗刷一清了。
这个穆王世子,生得极漂亮、极霸道。十几岁的年纪,未长开,那个眉、那个眼便恨不得飞到天上去了,和太宗小像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史官的盖棺之论—“主额正颐阔,眉扬长而目醇威,近之则觉天姿,不敢观也”,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从此,太后把他当成了解救众人于危难之中的心肝,眼里再容不下别人。穆王世子成觉四岁从穆地进京读书,在皇子们读书的百子阁内,除了偶尔讲经才出现的太子,他的待遇是独一份的。今年,自太子暴毙,陛下一直郁郁寡欢,穆王称病,让成觉回封地侍疾,他伯父一言不发,挥挥手,便准了。
成觉方回国,却入了魔。
这个少年,正是好光阴。他爱过宫女红珠,也与尉迟中郎将家的闺女互赠过情诗,曾经睡过第二侯的女儿—门庭教养最森严的朝莺莺,也面对天下第一的歌姬崔素素坐怀不乱过。
可是,他回国的当日,却娶了一幅画。
妖红花轿,吹吹打打,百里红妆,里面空荡荡的,新嫁娘没有手,也没有脚,不会说,更不会笑。
那只是一幅画,一幅比少女的皮还要温润细腻的材质做出的画。
少年伸出了红袖中的细长手指,一张瘦成骷髅的面庞上,那双眼瞪得死死的,拉着绢画的轴,好似一头柔顺的乌发披散开来,绢就这样晃荡在少年面前。
画中有个人,嫣然一笑。
成觉沉默了。许久,少年干裂的嘴唇缓缓吐出一大口干净的鲜血。他握着画,仰望蓝天许久,那些吹打的声音早已停止,穆王与王妃却开始放声哭泣。他听到他们的声音,费力挣扎着,却无法回答—死亡原来是这样的。
奚山君秋收完橘子,奉旨到天边洗星辰时,在五帝座旁瞧见一个枣红衣衫的小哥,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山君,凄凄凉凉,游游荡荡,像个无头的苍蝇一般,在云中飘来飘去。
“小哥,你打哪儿来,可是不习惯?”奚山君有些慈祥地搭讪,因她十分懒散,擦星洗辰的活儿总磨蹭到最后才能完成,可不完事下不了凡,天天脚不沾地,着实心慌。这会儿眼瞅着来了个冤大头,又是个新人模样,不利用一番又怎么过意得去?
枣衣小哥闭上了目,有些不耐烦,一把推开奚山君的丑脸,吐出一个字:“滚。”
奚山君瞬间卧倒,在云层上滚过来滚过去,最后厚着脸皮滚到枣衣小哥面前,娇嗔道:“可是这样,小哥?不要不合群嘛,小哥。”
枣衣少年脸黑了,叹了口气,坐在一只不甚亮堂的小星星上。小星星刚眯眼,还没睡稳,舒服娇羞地哼了哼,少年脸色真是难以言喻的七彩斑斓。
他四处张望,眼中小小的河水刚刚静止,又陷入凄凉。他安静了一会儿,青发长长的,如同孔雀开出的屏,一把青山扇,垂到了厚厚的白云上。
奚山君有些没趣地甩了甩抹布,哼着小曲去旁边擦拭了。她今年负责北部七宿三千一百二十三颗星,一切并无异样,而负责三垣之中太微和紫微二垣的山君却叫苦不迭,说北极五位中有四位暗淡无光,太子座几乎瞧不清楚了,四辅也有三星擦不干净,不知染上了什么污浊,这些皆是去年已有异象的,倒还有些心理准备,只是今年,内五帝座也不让人省心,北帝一脉动静颇大,原本是极亮、极狂妄的星子,几乎盖过黄座,这些日子竟也慢慢暗沉下去,蔫蔫的,令诸位山君一阵猜测,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一年,天象怎就如此了?好不晦气!”众人私语纷纷,那些代表苍生人脉的星辰,如今不再明亮,瞧着急人,可如何却也不是他们微弱的法力所能挽救的。
奚山君干了三天三夜,终于熬不住,扯过一片云头,沉沉睡了起来。等她一觉醒来,滚来滚去按摩酸沉的腰骨时,那个奇怪的枣衣小哥终于开口了,眼睛带着狼目一样的明亮。
“我来是为了寻人。”
“寻谁?”
“我的第一百个仇人。”
少年说到“仇人”二字时,不带恨意,不带愤怒,已经完全变成了疲惫。
奚山君笑嘻嘻地问道:“为何是第一百个,之前的九十九个呢,你吃了?”
少年的唇很红,眉毛几乎狂妄地挑到九重天上,他有些暴躁地来回走动道:“死了,都死了。我寻了几十世,一箭一箭地,都弄死了。”
少年细长柔软的手掌上有清晰的茧,他是个会用箭的高手。
奚山君站起身,扶正了包子头,弯了弯眼道:“说来听听。”
少年似乎已然被这虚冷无尽的星河云山逼得有些筋疲力尽,他的思路并不是那样清楚,有时还带着些含糊听不懂的词句,他说道:“我到了许多陌生的地方,不,并不陌生,那里就是我的封邑。可每一个去处都没有我的侍卫、我的仪仗,那些人从我身旁走过,并不知道我是谁,无人唤我殿下,我也不认识他们。”
“又是一个小殿下。”奚山君带着深意打量他,“最近的殿下多得像筛子下的秕谷。”
“我瞧见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一旦瞧清楚他的模样,便隐约知道那是我的仇人,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可这一刻却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弓。我双手发热,杀红了眼,总觉不尽兴,如同染了瘾,兴奋地寻找每一个仇人,有些是世族豪庭的子弟,有些却是乐师巫医农人,他们一点也不冤屈,他们定然前世无数次欲将我置于死地,我杀了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死得血也流不出来,三魂七魄碎尽,再也无法来到今世害我。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快乐,如此期盼着杀更多的人,嗅到更多的血腥味。复仇让我得到了快感,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仇恨究竟是怎样的。”
奚山君啧啧惋惜道:“小哥,你很是浪费。九十九块人排,红烧、清炖还是爆炒,过去在我们山头,能吃不少时日呢。”
少年白皙的脸颊有些抽搐,双眼本是冰冷带雾,可是左目却不知为何,一瞬间,生生涌出了泪。他说:“我知道我已经不是我,我死了,早已离开了我的躯壳。我用箭杀死的仇人都是在我每一次死后的前世之中遇见。我为自己的前世报了仇,却不知道这是不是每个初初死亡的人所必须经历的—了结了前世今生的宿怨,方能前行。可是我瞧不见自己的前路,在杀了九十九个人之后,快乐的极致之时,那些人临死前的痛苦却一瞬间全部投射到我的头颅之中,我无法承受这些悲伤辛酸,再睁开眼睛时就来到了这里。”
奚山君安慰道:“你的罪受完了,据说这大概是要成仙了。你帮我擦完这五百颗星星,我便行行好心,托着殿下的尊臀往上一抛。三十三重天要是收了殿下的臀,殿下就能成仙君,若是殿下原地落下,等我明年来,再抛一抛试试。”
“不,并非如此,我还有一个仇人,我心中清楚。”
“你如何知道的?”
“你头上有道绿光,绿得很,好像初春的嫩豆苗。”
“你娘头上才有绿光,你爹头上才有绿光!等等,你在背后摸什么?你从哪儿变出的弓箭?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能保证我射你的时候你嘴上不喊疼,心里也不喊疼吗?”少年红艳的面庞在半明半昧的天河中带着诡谲冷漠的阴影,他语气哀伤,像是哄着他生前那些莺莺燕燕的小情人:“莫喊疼,你要是疼了,我也会疼,会很疼。”
奚山君抱头鼠窜,她在天河之畔施展不出一丝法力闪躲,身后的三连弩像刑天的斧一样寒厉劈来,“你玩真的?老子凭什么为了你这个小崽子不哭不疼?别射我发髻,我最烦人碰我的发髻,不准三连发!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我的相公啊,我那能吃能跑会笑会呆,食用暖床两处受用的小点心哟,还没咬上一口这就无福消受了!”
奚山君的包子头上插了好几支金箭,眼见就要变成刺猬,碰巧被在初云观夜观天象的地仙—紫金散人瞧见了,这仙人腾云而来,白拂尘化解了箭气,才惊诧地攥着枣衣少年的手臂道:“殿下缘何游走到了此处?”
奚山君瞧着一云皮的金箭,惊魂未定,麻衣拭了拭额上的汗,喘了好几口气,刚抬起头,就见紫金散人反手扣住少年的脉搏,厉声质问道:“何处鬼祟,借真龙身躯行此阴私之事!何等荒唐,他又岂是你害得了的?吸他阳寿,损他阴福,你又哪来的命数消受?”
阳寿?阴福?真龙?
奚山君心中怒怕交加,转了转眼珠,镇定下来,拂去仓皇逃走时衣袖上沾到的云气,诚恳地问道:“敢问仙家,这位公子可是真龙身?”
既是真龙身,便是苍天选定的人间之主。
紫金散人道行高深,瞧出了奚山君的斤两,朝她的头顶望去,答非所问:“山君好生手段、好生狡猾,短短三百年修为竟有万年法力。”
奚山君露出笑,慢条斯理道:“全凭机缘罢了。今日多谢仙人救命之恩。只是略有疑惑不可解。仙人既修逍遥道,不受二十四仙府辖,又何必理会些微闲人闲事呢?我眼前的小哥若是条真龙,又怎会在此时魂归天河?”
紫金散人伸出兰花手,念了句诀,便出来四个方士,一人握着一条金绳,将手握金弓的枣衣少年沿四角缚了起来。他只瞟了一眼奚山君,带着些微轻蔑扬声道:“我知山君听我此言,心中暗生妒意,酸若青桃,不过为着你那小夫君并非真龙身,无缘帝祚罢了。”
奚山君笑得唇角生了涡,“仙人怎知我那小夫君便无缘人君之位了呢?”
紫金散人眉骨险峻,忍住厌恶道:“妖邪小人,兴风作浪这些年头,未把你除去,只因天尊一片仁心,又兼有仙君背后为你求情罢了!你何等冥顽不灵,竟瞧不出眼前的殿下是生生世世爱民敬天修来的帝王命吗?他注定生生世世是帝王,与你那小夫君殊不相同!”
奚山君蜷紧了左手,脸上依旧带笑,“仙人是在告诫我,莫要再枉费心机。”
紫金散人高深莫测,云气中,眉骨显得益发高耸,瞧得出,真身应是虎狼牲畜类,他哈哈大笑起来,似觉得奚山君太过可笑,挟起枣衫少年,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再清晰不过的话:“你错了,我想对山君说的是,昭帝太子,从来没有当皇帝的命。他无福报、无此命。”
又过了许多时日,奚山君干活干累了,就坐在云层上,仰望着更遥远的天空,没有星星月亮,那里一片漆黑。她身旁黯淡的小星星轻声细语地问道:“奚山,什么是命?”
奚山君拿块脏脏的抹布擦拭它的身躯,许久,才吐出口气,温柔道:“就是任你万念俱灰死而复生,日夜不停绝望地哭泣,也依旧拿它没有办法的东西啊。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那样东西卑鄙地诱惑着你,背对着你却几乎笑得喘不过气,它对所有有资格得到它的人共享欢愉,共分秘密,一同看戏,看着你,而后转头告诉那些人,瞧,那个小傻子,也妄想得到我呢。”
小星星从抹布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黑豆一般的眼睛,缺心眼地稚气道:“那个道士就说你夫君没有那个命!你不要再费力气啦,还是去寻你哥哥吧!”
其他的小星星也点头表示同意,奶声奶气地问道:“奚山,你找到你哥哥了吗?你总是说他藏在我们的身体中,你找了这么久,你找到他了吗?”
奚山君拍拍袍子上微凉的雾气,站起身,穿透每一个小小星辰的耳膜,恶狠狠地咆哮——
哥哥,出来!
哥哥,你快出来啊!
我知道你在这儿。
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出来出来出来啊!
我擦过三百万颗星辰,还有三千万没有擦。
我等了三百年,还有三千年没来得及等。
天垣这样大,藏得住小小的你。
人间扶苏正在教二五、二六拿炭笔在石头上写字,却从天而降两道光。小猴子们呆呆地看着光栽到橘子林中,跑去寻,只瞧见两块大坑,坑边静静躺着一卷书。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扶苏翻开书,却没有字。他夜间挑灯,左右翻来不过那几本旧时的典籍,有些无趣,便忆起白日捡来的无字书,再在烛火下映照,莹莹魅魅的,闭目而后睁开,竟瞧见了一行行发光的字。他颇觉有些意趣,便读了起来,原是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可不一会儿,眼睛极涩,支撑不住,竟困得倒在了石桌上,昏昏沉沉。
他似是去了书中,做了个颇有趣的梦。
如同扶苏与堂弟成觉被皇祖母极有创意地唤作“凤凰儿”与“明珠儿”一般,他这样老宅中来的旁支公子与太尉家的二公子又一时齐名。
也说不准这一世姓什么,这些简陋的话本子,攀模总是不清不楚的,家乡何处、气候温湿、盛产何物大抵语焉不详,支支吾吾,总带着些捉襟见肘的意味,可号从何来,生来何等典故,相貌何等巍峨,衣带何等风流,又说得似他家邻里一般平常,如街上的菘菜一般由你挑拣。真的令人哭笑不得。扶苏莫名入梦,成了这本子里的一个显赫宗族的公子,号“敏言”,相貌十分的妙,不知是否呵气如兰,也不管读书的人信不信,反正瞧见他的男男女女皆痴醉了。
敏言与话本中太尉家的公子一样的有名,只是他的是贤名,三岁背《孝经》,五岁取熊胆,生来从娘亲股下便恨不得彩霞异香漫天,美德似太阳普照大地,而太尉二郎则是恶名,外人观来,好似一团黄连猫在薄荷草上,生得清新光洁,然舔一口,不让你苦得夜夜翻滚,日日大汗,定然不肯干休。这一路走下去,一个想是万古流芳,另一个也逃不过奸臣史上的名垂千古,二人本无什么勾连,除了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幕僚你抓我一下我挠你一爪,这一生也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政敌,可天子一张诏书打乱了两家的两锅粥,敏言与太尉二郎乔公子要成亲家了。
天子陛下觉得敏言与乔公子之妹乔植十分般配,忍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写下这张诏书,众卿家可有异议?有异议的可以撞柱子血溅当场,寡人誓死扞卫你上书的权利,然寡人也终身享有不采纳尔等意见的权力。
朝堂众人噤若寒蝉,乔二公子缓缓地笑了笑,卷着衣袖,薄荷般清爽的少年慢腾腾地走了,敏言公子却发出了一声丁香般姑娘的叹息,哀怨地望着身后一波又一波蔫蔫的红袍子,怎就没人去撞柱子,让他也瞧瞧历史上血谏的奇观?
老宅子的小公子估计打小压抑在后宅中,这身躯洋溢着一股思春期不寻常的气息。扶苏躲在这壳子里十分的燥热,回忆话本子,他这时节合该在鹦鹉桥上,不早不晚,不紧不慢,不骄不躁,仪表翩翩,遇见一个十分美貌、十分心仪的姑娘,为了这姑娘,敏言公子之后会坚持与乔植退婚。
这一日,果如话本子,手下幕僚中了邪一般,死拉着敏言上桥,一池春水中的皱纹荡漾得也太巧,桥上的姑娘们来来往往,瞧见这玉面柳姿、臀翘腿长的公子也不禁一阵燥热,扶苏素来是个脸盲的少年,横竖瞧不出敏言爱得荡气回肠要死要活的绝色姑娘在何处,只是总是要迎合话本子,少年便深沉忧郁又带着温柔地盯着四周的姑娘们,瞧着她们匆匆而过,到底谁才有做“女旦”的潜质。
“噗!”有一股鲜血好像小喷泉,洒落漫天。
清晨的阳光还很好看,春日,四处都青青嫩嫩。
扶苏心口微微燥了起来,解了颈子上的一颗盘扣,那小喷泉又洒落得大了一圈,他转身,以为自己定然会瞧见带着丁香味道的“女旦”,可前方,只有一个喷着鼻血,呆呆看他,满脸血糊糊的三寸丁小姑娘。
这姑娘定然不是绝色的美人儿,因她刘海长得盖住了脸,因她头顶泛滥着让人恼火的绿光—一道只有他能瞧见的绿光,扶苏更加燥热,咕咚咽了口口水,脑子乱糟糟的,却顺着腰线握住了一件冰冷的东西。
此时的远处飞马奔驰来了什么,一大早清清爽爽,好似再没那样干净齐整的少年,映着大大的太阳,眨着睫毛小小的光圈就来了。
扶苏拔出了寒凉似水的佩剑,他的心沸腾得十分痛苦,疯魔了一般渴望宰了眼前对着他喷鼻血的猥琐三寸丁,而前刻还呆呆瞧他,鼻血糊了满脸的三寸丁狐疑地转了身,对着鹦鹉桥畔驱马而来的少年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我就跳下去!”
桥下是清水,波光徐徐,淹死一头三寸丁毫无压力。
马上的少年眼中含着笑意,缓缓驱马,略躬身,带着闲适,低头温柔道:“我定然会过来抓你回去,所以小孩你千万别迟疑,快快下去。”
三寸丁用白色的绢袖蹭了蹭鼻子上的血,朝着敏言的方向后退了一步,如临大敌,“我真的会跳的,哥哥别不相信我,我是个顶顶有出息的姑娘,平素说如何就如何的!”
这弯弯的鹦鹉桥,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美儿郎,平静娟秀得可以入画,可中间一头三寸丁,上蹿下跳,生生坏了景致。
扶苏压抑住宰了三寸丁的冲动,那厢马上的薄荷郎已笑成颤巍巍的一朵牡丹花,他也很认真地道:“我知道你素来有出息,那就快跳下去。你死了,我同陛下请旨,封你做鬼郡主。”
三寸丁僵了,许久,竟扑通一声跪在马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热闹,“大佬,我错了!大佬,我只是想吃虾肉云吞才跑出来的。大佬!你饶了我,不要逼我死啊,大佬!你名声已经这样坏,再逼死亲妹妹,情何以堪啊,大佬!”
少年清爽地跃下马,拿着马鞭对准了三寸丁的额头,微笑道:“别逼我踢你下去,做错了事就要有惩罚。何况信守承诺打你幼时我便耳提面命,既然说到,便要做到。朝三暮四出尔反尔的小孩最是惹大人厌烦,学不好,就在水下待一辈子,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爬上来。”
三寸丁忍住眼中的两泡泪,转身望着扶苏,嘤嘤道:“未来的夫君,你何时接我过门?妾已不堪虐待,百爪挠心,生不如死!”
扶苏愣了一会儿,细长干燥的手比了比三寸丁的个子,恰恰到他腰际。他悟到眼前的三寸丁便是敏言的未婚妻乔植,只是不知当朝的陛下怎么会觉得这是桩良缘,可三寸丁已然沉痛教育道:“常言道,莫欺少年穷,实则还有下句,便是莫欺少女低,待到我长高的时候,哪儿还轮得到你来娶。虽然个子不高似乎是我人格上重大的缺陷,但是我爹爹很高,我娘亲也很高,我日后定然更高,少年你要知足,少年你得清楚,我今年才十三岁,每日喝两斤牛乳,话尽于此,我为人含蓄又温雅,你好好揣摩。”
说完,视死如归,从桥上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三寸高,那高贵少年依旧是心不在焉、居高临下地清爽微笑。寥寥言语便知这是一对亲兄妹,但扶苏和他的幕僚小伙伴都惊呆了。
天子陛下说,乔植与敏言绝配,大概说的是性别。
扶苏做了敏言,渐渐体会到了妙处。他从老宅中显山露水之前,朝中无不以太尉家的乔二郎马首是瞻,当然,粗鄙话本子的漏洞从此也可见一斑,史上何曾有谁家未及冠的少年郎把持过朝政,入阁的多半胡子拖地,眉间成川,倘使不曾不苟言笑,也会装聋作哑慈眉善目一番,为的便是麻痹皇帝老儿,挂上“耿直忠臣”或“世外山人”的标签,这叫政治的魅力,也是行为的艺术。可乔二郎的存在却太过不伦不类,少年无职,素日哼一声笑一句,却总令满座皆惊满堂惶然,天子不动不怒,由着他这般,他老儿乔太尉也似缩头乌龟,每天晃荡着白鹤补子不闻不问,宽大的袍子里养了好几只龟壳,单单扶苏上朝无聊瞥了几眼,就瞧见好几样长得不同的,都是些新鲜的,打了蜡,莹润可爱。
乔太尉年少时因相术名闻天下,举为孝廉,后一时便平步青云,战时利用占星之术狠狠立了几次大功,奠定了新帝国第一人的位置。三十六功臣中颇有一些不服气,但因讹传乔太尉既然精通相术便也懂施法害人,后来有人寻他麻烦都莫名暴毙,诸人便老老实实压下不满,恐防遭灾。这位太尉才是真真正正的“相爷”,一生如月,伴在君前。可是乔太尉的二子既未遗承他老子的相术,也未学到几分谦虚谨慎,除了这少年的清明光艳,是真如他老子当年一般,敲打芳心,入人神髓。
乔太尉共有三女,皆传奇。一个生来头发少,一个见人便会笑,还有一个最奇怪,从来没到三寸高。头发少的大姑娘不爱富贵不尝情水,似是生来便目空一切,十五岁左右,不吭一声出了家,临行时只道:“但凡人命,皆由天意妄肆而定,我不入红尘,此生不驯。”连带发修行都不必,生来的尼命。见人爱笑的二姑娘倒是个貌美的姑娘,处处皆好,唯有一处不好,便是不喜穿华衣美服,每每绫罗绸缎加身便痒痛难耐,十指并用,鲜血淋漓,直要把一身皮挠掉,骇得丫鬟仆娘只敢予她布衣荆钗。十三岁上下,太尉府前布施粥饭,有乞丐登门乞讨,二姑娘心善,亲自盛了一碗,二人一对眼,水波荡漾,火光四射,一碗饭还赠送了一个千金小姐,当夜,二姑娘竟与那乞丐私奔,逃出百国之外,至今仍无踪影。
朝廷内外皆笑言是乔氏父子作恶所致,家中女儿竟都是此等命数,不是孤寡一生,便注定天生贫贱。一众目光盯着三姑娘,她有压力啊,压力大了,便没日没夜地发愁,一愁就吃不下饭,一吃不下饭,于是,就……没好意思长高。这个三寸丁更为众人耻笑,简直是太尉府最大的笑话。敏言一派说起来更是欢喜无限,瞧着乔二白玉无瑕,高山流水一般,连杀个把政敌都手段高明狠毒,谈笑清新,完美得让人碰壁,偏偏他这小妹是他亲自教养,一手带大,真真成了额头上一个墨点,抹一抹三寸丁,好似乔二也跟着灰溜溜了一般。
先前单单知道未及冠的少年有手段,不知道他的手段竟到了这般。三姑娘乔植将来要嫁到乔二最大的政敌身边,转眼,自己的污点成了敌人最大的污点,一次似乎不公平的竞技,乔公子又把敏言不动声色地拉回了起跑线。
扶苏是门外人,看戏看得妙藏心头不可言。他若是女子,定然也喜欢乔二这般少年,一时阴险狠毒,一时又似清风拂面。总觉乔二熟悉亲切,连带他做些什么坏事,自己也颇是酣畅淋漓。
横竖是个话本子,黄粱一梦,扶苏兴之所至,便与乔二结交,更觉此人胸中城府深厚,行动阴毒,却总能与他想到一处,无法使人生厌。
依照书中所言,敏言鹦鹉桥遇到一位姓妫的佳人,这一生便开始抗争、转折,直把狠毒、丑陋、低矮的乔植杀死,书卷才到空白尾端。可那日三寸丁的出现搅乱了妫氏的登台,之后妫姑娘便再没出现过。
四月之春,反倒是三寸丁,频频出现。
敏言与乔二郎彼此恪守本分,兢兢业业地在朝堂上做着仇敌,私下里,偶有往来。为数不多的交往中,与三寸丁第二次相遇。
乔太尉府中有一大片池塘,池塘中种着一大片睡莲,远观了,接天莲叶,红销香骨,近瞧来,片红点翠,落入碎藻。
扶苏早听过这一片莲,可那样素淡干净的少年从红莲丛前走出时,他难得笑了笑。世上造物总这样神奇,任凭世上多少平庸,也挡不住这一个好水好山捏成的神仙骨。便也只得话本子,才敢这样大胆妄为,生生造出。
池塘前有一树枣,叶子绿得发了墨,枣儿青得泛涩,遮天盖日,还没到成熟的季节。
乔二郎穿过廊,走到树下时,顿了顿,抬头眯眼看了看,似是在望着什么,敏言遥遥望着,有些诧异,因为他瞧见了乔二眼中泛起了雾色和冰冷,平素只有清亮笑意的眼眸中,竟第一次带了些旁人无从捉摸的情绪。也或许,那些时候的他才让旁人看不透,而此时,反而真实。
乔二再转眼,已瞧见远方的他,带着真挚和温和唤了一声。
敏言兄。
“敏言兄,自你从咸阳旧都而来,弟竟一日也未邀兄来寒舍,细细思索,好惭愧。只怪素来公务烦琐,竟阻了你我二人叙话,今日我在水榭中备了薄酒,特地赔罪。”
乔二说话滴水不漏,敏言手中捏着金粉请帖,觉得自己好大的脸面,受宠若惊。只恨不得今日朝堂上不曾伸脚踢着身后的大司农,让他梗着脖子骂乔二放任空饷小儿误国。来往见面,小儿殷切真诚,他好不心虚。
在敏言壳子中的扶苏也无奈,若不照着话本子走,瞧这情形,似是这梦永不会醒。虽则也有一二好处,便是在话本子中总也千杯不醉,敏言公子酒量奇好的声名传了出来,但坏处也不少,便是任凭满桌香肉,总吃不出滋味,每每嚼蜡。
他此时应邀来府,便是因知晓后事,那话本子中的佳人妫氏本是太尉府家的远房亲族,年幼失怙,投靠于府,寒酸凄凉度日。扶苏琢磨着创造一次天雷地火的相识,才子佳人,英雄美人,总要有人牵线,刚巧,乔二送了帖。
故而,酒席上,顶着敏言壳子的扶苏便有些目光游离,他思索如何才能看到妫氏,可对面清爽如仙的少年,何等城府,一时套话,倒也不易。二人饮了不下三壶,扶苏沉痛告罪,但请离榭出恭。小厮们恭恭敬敬地跟着,他只能踩着恭桶,翻墙溜走。
书中说到妫氏住在海棠园,敏言曾经夜探过佳人送相思。那一段情真意切,扶苏记得二人泪眼婆娑,因一面成劫,各自诉着相思衷情,敏言天生会情话,那时对着黑暗中深闺的少女道:“我只是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也瞧你不到。”这是扶苏听过的最精辟的一句话,略回忆,一身鸡皮。
他白日从恭桶外的天地游荡了一会儿,已被这偌大的园子弄得灰心丧气,君不见,满园皆是青葱木,花果琳琅好人间;君不见,远处两三闲暇猪,陪着山羊与孔雀。平白一个园子,雅致成这样,却养着些谁也不养的畜生,私下里饮酒时长史暗骂乔二郎妖孽,只喜与畜生为伍,如今看来也有几分出处。只是回忆书里,黑灯瞎火,敏言还能摸到闺阁,被黑暗中只见过一面的少女震得浑身一哆嗦,泪眼婆娑,真确定没认错,不是被猪挠了?
鬼才知道。
他站到大树下,有些眩晕,头上却砸过几只青苦未圆润的枣。一抬头,翠密十分,什么都没有,扶苏心想二公子倒也别致,园子里什么都有,连猴儿都养着,这会儿调皮了,便来戏耍人。正想着,发上又砸了两粒枣,瞧这不懂事的猴儿!
他再抬眼,来不及缩回的小小身形却已暴露。唔,三寸丁。
短小是短小,却乖巧地抱着大树,梳着两朵羊角辫,好似一个拨浪鼓。
“三姑娘可要下来?”扶苏微微地笑了,瞧着她头上的绿云,压抑住拔剑杀她的冲动,温柔地问道。
三寸丁抹了抹泪,学市井汉子拱手道:“谢相公公子仗义,因我顽皮,吃了我哥哥的罚,才在这儿哩!你且好走,我自蹲着!”
扶苏面容平和,也回礼道:“那便不打扰三姑娘,我自在树下略歇一歇,你且莫淘气,往我头上投枣。”
三寸丁小手握着一把刚拽下的枣子和叶,撒落在少年的衣裳上,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样?”
扶苏不恼,面无表情地点头,但也理解她哥哥为何总这样稀奇古怪地罚她。实在是……不讨喜的孩子啊。什么都不懂,却要装得这般世故。
三寸丁痴痴琢磨一会儿,才看着满是灰尘的小手,似是对少年,也似叮嘱自己一般道:“这可得好好记住,你示好时,别人许是不欣喜,下次且换旁的。”
扶苏问道:“这可很难?我朝着你扔东西,你喜欢吗?”
三寸丁疑惑了一会儿,回道:“相公公子不吝赐教,植原欢喜。只是我也不知。幼时厨娘朝我面庞扔饭时,我十分欢喜,因不必忍受饥饿;可母亲朝我扔东西时,我又惧怕十分,担心她气急难克。这可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扶苏叹气,拾起枣扔到树上的小孩的羊角辫上,淡淡地问道:“如何?”
小孩乔植却兴奋了,如一只猴儿从树上蹦了下来,扶苏眼前一片黑,这是他与乔植第二次切磋。
那孩子跳到了他的身上,抱着他枣红冰凉的戏服,带着孩子特有的柔软和贴心埋在他颈间,“我欢喜你扔我,你瞧着也欢喜我,真好。你真喜欢我,我也真真喜欢你,这可好哩。”
扶苏算了算,自己在这里已经待了两月有余,却没有一丝离去的迹象。每次睡醒起来,依旧还在话本子中。朝堂上私邸中的人一个比一个鲜活,有每天憋着一股劲递折子给满朝文武添堵的御史,偶尔也会在酒楼中抱着哪家贪官醉酒酩酊,哭成一团云说当年我们也曾是同年的知己好友你如今怎么就这样坏了;也有攒着银钱等待脱去贱籍的婢女二丫,不仅准备嫁给隔壁家的小子,而且重点是隔壁小子居然身高五尺二,据说很俊,还有个大名叫狗剩。写话本子不带这样认真的,每个人都有起承转合,人物塑造得有点假,一向平和风雅的扶苏心里的琴断了几根弦,他宁愿回奚山闻猴骚。
敏言手下门客三千,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几名。托他们寻妫氏下落,却只得到寥寥数语,再深寻究,似乎太尉府也并不曾接济过这样的亲戚。他身边人人鲜活,唯独话本子中吹得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的女角不见了。
她去了哪儿?敏言不与她在太尉府后花园相逢相知相亲,乔二郎也不会为了她举兵征讨北方三十三诸侯,继而谋逆身死,敏言更不会因为乔二郎之死而轰轰烈烈地抛弃乔植,而后娶了她。倘若不成全这一双英雄美人,这戏本又如何落幕?
京都的夜色格外美,此时的百国诸侯还没到四分五裂,成家子孙也还没有互相角逐残杀的惨状,更不存在他父亲那样充耳不闻天下事的天子,信步沐浴在月光下,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更让人心醉。
他同司徒家的四公子秦郎饮酒而归,微微带了些醺意,瞧瞧,世界越发真实,连吃了酒水也醉了。秦郎醉态可掬,对着敏言行大礼,他老子是铁杆的敏党,这一厢哈哈踉跄笑道:“我知公子敏大度,亦知乔二郎心毒,何度能容侏儒妻,何毒谋嫁侏儒妹?”
月光像放冷了的马蹄糕,白而洁,扶苏怔了怔,微微地笑了,枣色的衣衫在天光夜色中随风作响。他说:“是而称为大度,是而称为心毒。天地原各有各的命,一任高洁无手攀,一任低贱乱足踏。她岂想这样低矮,又何见得这侏儒便愿成为我的妻、二郎的手足?你生来又可选择做大度还是毒祟,莫非长成如此,父母无功,师长无功,司徒府的高院墙无功?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
空气中有一声脆响,远处的巷角,脏污的桌几,白瓷汤汁溅了一地,小小的三寸丁还没有桌子高,刘海都笼在了厚厚的虎头帽中,双手就用抱着碗的姿态凝固在那里。扶苏看见三寸丁,微微地愣了。
缓步上前,低压嗓音躬身问道:“三姑娘为何在此处?你可又逃了出来?二郎为罚你,逼得你跳水爬树,为何仍不改?”
泥地上洒落的是一地白胖的虾肉云吞,本是一品绝色,此时却在泥土中黯然。少年靠这孩子好近,头饰珊瑚红冠,白玉的脸颊被酒色逼得红了起来,连睫毛也这样长长的。三寸丁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蹲到地上,捡起云吞囫囵塞进了口中,没有知觉地嚼着。少年皱眉,这样脏,便捏着她的下巴,逼她吐出来,她却抿着唇,像是饥饿许久的雏鸟一般,惶急地咽了下去,许久,才哭着说:“我在水里蹲了许久是想着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趴在树上两个时辰也是因为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可是它们并不好吃,太尉府外也不好玩,然而……等我嫁给你,再要到这样不好看的太尉府外吃着这样难吃的云吞,却再也不能了。”
扶苏轻轻拍了拍小孩软绒绒的虎头帽,眼不自觉地弯了,问道:“为什么?”
三寸丁含泪哽咽道:“相公公子,你这样不喜欢侏儒妻,如我哥哥有个侏儒妹妹一般,他惧怕丢脸,把我藏在太尉府中十三年。那你呢,你娶了我,是不是要把我藏在哪里三十年?二哥说,只要我嫁给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便任凭我的相公把我带到天涯海角,看悬崖上的红花也好,看海底的白珠也好,山高水长的一辈子,永不管我。我怕我嫁给你,跳河爬树也无济于事了。”
他低着头挥了挥长长的枣红衣摆,向秦郎示意,身后的那人打了个酒嗝,歪歪扭扭地由小厮扶着,走了。
天冷了,扶苏抱起了这小小的孩子,高高举着,摆在眉眼前微笑端详。他淡淡地说:“如此,何不遂了我的愿,趾高气扬地长高?令我欢喜你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这才是山高水长的一辈子。”
三寸丁眼睛鼻头都是红的,瞧不出半分可爱,只是惨兮兮的不忍目睹。她伸出三个指头,小心翼翼地说:“虽则看着是孩儿模样,可是我都十三岁了哩!一者,长高的难度比海深,二者,二者男女授受不亲。”
扶苏微微地笑了,把三寸丁放回原地,又叫店家做了两碗云吞,喝了些汤水,发了酒意和寒气,再抬头时,孩子小小的脸庞如明月尖尖,左手抱着碗沿,左脸贴着碗身,泛着泪疲惫地熟睡了。
甩过府中的丫鬟养娘,逃过层层侍卫,不知是翻墙还是爬狗洞,再在熙攘不曾见识的人世寻到这样一碗想吃的虾肉云吞,于她,大概是战战兢兢太过惶恐的一天。
枣红衫子的少年背着戴着虎头帽的三寸丁,怎样瞧都有些滑稽。尤其他卷起双袖,露出一双白皙莹润的手臂,与斯文优雅更不搭边。
太尉府前有几盏橘黄的八角宫灯,长长的竹挑着,在风中忽明忽暗。
他背着乔植缓步走近,小孩子的呼吸绵长有序,在他耳边,带着暖意。好生奇怪,他今日一点也没有杀她的冲动。
那一众奴婢看到他,都有些无措,领头的青衣双髻少女最先反应过来,跪倒在地。后面的奴婢也都瞬间跪倒。
那青衣少女露出一段颈和半张明媚好看的面,沉静地磕头道:“奴向公子敏请安,公子千岁。”
扶苏觉得颈间有些紧,之前看到乔植便会浮现的杀人冲动又出现了,小小的虎头帽这时垂在他的下颌旁边。他忍了忍,那青衣少女却跪着伸出一双纤长无瑕的玉手,温顺道:“女儿声誉为重,请……公子敏把三姑娘还与奴。”
扶苏凝视这女孩许久,才眯眼问道:“尔是妫氏?”
少女似乎恍若未闻,低声道:“二郎今日盛怒,家中奴婢已槌杀十人,你若在此,阿植恐双腿遭殃,公子何不速速离去?”
扶苏捏住少女的下巴,淡声道:“孤问尔,可是妫氏?”
青衣少女并不言语,许久,却抿紧唇,倔强地不肯抬头。
那话本吹捧,妫氏是天下第一人。
扶苏忽觉眩晕,再醒来,已在奚山石头房子中。二五、二六蜷在他身边熟睡,口水三千尺。
他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场大梦。
十七休沐了几日,带来了人间的消息,扶苏方知,堂弟成觉病在弥留,派往各国发丧的使臣团都已经在穆王宫待命,祖母宣太后凤仪滞留咸宁宫,似是因两位孙儿凤凰与明珠先后遭遇不测而悲伤过度,连食了三月的素食,汤药也是绵延不断,太医令言说如此行事并非摄养所宜,可是老太后似是打定主意,不肯回京都了,任凭陛下几次情真意切地上请陈情都没有用。
穆王世子成觉自四岁时拜别咸宁二殿来到京都百子阁读书,便养在太阴殿宣太后膝下。因祖母伯父宠爱,行事素来肆无忌惮。扶苏与堂弟成觉脾性不投,关系亦不大和睦,一个未来的陛下,一个未来百国最大的诸侯王,反倒常因一些琐事生出龃龉来,虽则往往是成觉挑衅,扶苏并未放在心中,但他这堂弟因他的态度益发闹起脾气来,只让前后七十二殿鸡犬不宁,众人虽然不敢让他忍让,但里里外外受不了,都请太后娘娘调停,言语又不敢得罪成觉,便只说,太子与穆王世子又拌嘴淘气了。苍天可鉴,扶苏自幼埋首古籍,每天的功课又排得满满的,大儒们给太子上课都是前脚出后脚进,只把小太子累得连话都懒得多说,哪来的兴致与人拌嘴淘气。
十七道,年水君与他们这些下臣闲聊时曾说起成觉此次的灾祸,乃是三朝元老、已故的云相云琅所画的一幅仕女图惹起的祸端。云琅是仙人转世磨炼,这幅画所画的又是他心爱之人,故而画中仙气纯正横溢,后因机缘巧合,不知是哪方的孤魂走进了画中,因这一点仙气庇佑,倒让它练出了几分气候,有了迷人移物之力。前些日子,云相之墓因被瘟疫腐气所侵,青城殿下倍感不悦,倾尽自己封邑三国之力为云相重新修陵墓,陛下因解姑祖痴心,一生未嫁,又感叹云相生前文武功德,便默许这墓规格高了一档,青城放开手脚,似乎把一辈子的痛苦和遗憾全倾注到了这一方土地之上。打开墓室时,这位拄着凤头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公主却傻眼了。墓室内什么都没有,伴着棺椁的只有遥遥相望的一张黄衣仕女图。云相当年推辞青城殿下婚事的一番说辞到现在还振聋发聩—“臣自幼入道,无姻缘,但容天地君王”。他说他一心向道,对女人没兴趣,心里只有天地君王,他说青城殿下之姿,足配天人,些小臣卿,齐大非偶,他说臣此生此世不娶一人,殿下但可放心。
青城殿下的愤怒憋屈到了极致,当即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昏厥过去了。一直领旨陪同她老人家监墓的世子成觉心细如尘,察觉墓室内异状,好死不死取下了画,结果又好死不死被画中隐藏的鬼魅缠住,行事大异于常,而那画撕不掉、烧不毁,无论扔到几千里外,第二日定然又安安稳稳地回到成觉枕边,道士巫族神婆都请过,却无济于事,这才沦落到今日处境。
青城殿下也一直缠绵床榻,她老人家倒不是被鬼缠了,只是万念俱灰,铁了心不打算活了,撩起膀子等着死了去阴间跟云琅拼了。一幅画闹得皇室两位重量级人物这副德行,也真的是千百年之罕闻了。
“画中人画的是哪家贵族小姐?画中鬼魅底细来历又如何?”扶苏一边与十七扯着闲话,一边拿朱笔批阅这些日子积攒的山中事务,奚山临行时把政务移托给了扶苏,隔壁几个山头都在抱头痛哭,绿毛猴家最近行事春风化雨,不抢粮食不打群架真的令人受不了,有道是人大抵爱犯贱,妖也一般,被仇人折磨惯了,他一改风格,你反倒受不了。
十七捧了一捧核桃,吃了几颗才道:“画中的不知是当年哪家的贵族小姐,大抵是因青城殿下之威,二人并未挑明,这段情谊便无疾而终了,云琅想是感念,又爱她颇深,方留画入棺为念。至于画中鬼魅,说来,却是公子无疾而终的妾侍呢。”
十七语气暧昧,笑得促狭,扶苏继续朱批,一副“你爱说不说你说了老子也不会感激你”的表情,十七无趣,摸摸鼻子道:“公子可还记得您的初礼妇人质水?”
初礼妇人,就是教王子们行云雨之事的千挑万选出的良家女。扶苏顿了顿朱笔,倒想起这一桩来。扶苏因是太子,十六岁生辰方过,宣太后便开始张罗初礼妇人之事。而这件历朝王子皇孙都一帆风顺的事,到了扶苏身上,却出了个岔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因成觉对他太子哥哥的一片“痴心”所致。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注定的冤家。而冤家有的你没的,便都是好的。成觉便是这么一个逻辑,太子哥哥的,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他想要的,是我的,他爱的,是我的,他恨的,更是我的,他感兴趣的,是我的,他瞟了一眼的,也是我的,除了他不是我的,他的都是我的。于是,千挑万选的良家姑娘质水悲剧了。
因为,一溜纯情可人的小姑娘排排站在小太子面前,太后娘娘一边摩挲怀中小世子的青发,一边喜滋滋地问大孙子:“儿啊,你瞧瞧,喜欢哪个?”
扶苏正在看前朝大儒张颔的《濯雪集》,抬起眼,从激动得直哆嗦的小姑娘们身上淡淡扫过,随手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大眼睛少女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脸颊红了,笑着露出了石榴一般齐整的牙齿,“妾叫质水。”
扶苏敲了敲书,淡声道:“质水与濯雪,倒是个好对。”
说完,便垂目看书了,宣太后怀中看似乖巧的少年却笑了,扬起飞扬跋扈的漂亮眉眼,一双眼微微转了转,便好似搅动了一池桃花水。
那一夜,质水没有送到平吉殿,她在路途中被成觉堵住,在枯草丛中幸了。质水身后的宫人女官吓得惨无人色,谁也没想到穆王世子如此行事。宫人密告宣太后,太后为了顾全成觉颜面,只得另派了一名良家女,而质水则被关了起来。扶苏素来有早睡的好习惯,随侍的太监虽则提醒少年今晚是成人的大日子,少年依旧早早睡了,他那天做了个好梦,梦里吹吹打打,娶了个瞧不清楚脸庞的小姐。后派去的姑娘在平吉宫侧殿坐了一夜。扶苏醒来方知换了人。他去太阴殿向祖母请安,途中,却遇到看押质水的老宫人,原是她心存不忍,守在此处密告了太子。按宫例,初礼妇人如失贞,则必然杖毙。如今为了掩盖龌龊,便要草草行刑了。扶苏想起了《濯雪集》,那倒是本难得的好书,他请安时,想了想才道:“成觉如喜欢,给了便是。娘娘何苦为了儿左右为难?”
宣太后脸红了。成觉已央求她一夜,说质水是他难得瞧中的女孩,兄弟间赠个把侍妾在皇室中本是寻常之事。
后来,质水被送到了成觉殿中。
再后来,质水被成觉吊死在殿前树上。
再再后来,陛下下旨,太子尚小,选初礼妇人之事可推迟些许时日。一推迟,便推迟到了太子薨,自然也就没了初礼妇人。
十七说的鬼魂便是质水死后不甘的魂魄,她因机缘巧合,去冥间的路途中遇到云相墓冢,又机缘巧合吸入画中,又机缘巧合被成觉拿了起来。有道是报应不爽,世间之事本是这样一环扣一环。
扶苏却似被雾水笼罩,他已记不得质水长的什么模样。十七笑道:“鬼魂如何相貌我等原也瞧不见,只是水君多年前,曾瞧过那画一眼,画中人一身黄衣,生得倒是极好的,可面白赤足,眼睛无神,捏着一粒黑色棋子,却不是什么可爱模样。不知成觉是怎么着迷的,才让这鬼魅有了可乘之机。”
扶苏忆起这嫡亲堂弟,无奈时却也说了句冷笑话:“他喜欢的,素来是与我相干的。想来是我前世的妻。”
十七干笑,“山君善妒,公子不宜与旁的女子牵扯。”
扶苏又握住了朱笔,手指白润,骨节分明,微微低头,淡淡地笑道:“奚山之主更妙,大抵是我前世最大的债主。”
少年悬浮在半空中,看着明珠环绕的榻上、面色憔悴的自己。他想起了寝宫含元殿外的枫叶,秋天时,也是这样,带着最后的红艳干枯消融在泥土中,好像再也不能挽回。
“殿下的心愿我已满足,为何还不回去?”紫金散人蹙眉看着眼前半透明的少年,他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慧。
成觉的青发垂到了腰际,环抱双臂,冷冷地吐出口气,道:“我的仇人还未死。”
紫金散人忍气劝道:“妫氏既然出现了,你的仇人一定会死。可是这人死了于你有何益处呢?你体内鬼气太重,一时被鬼魂惑住了,才会生此执念,待过两日,喝两剂汤药便好了。”
那半透明的身体变得益发淡,成觉并不妥协,“不亲眼看到她死,我如何安心?”
紫金散人从未见过这样别扭的小孩,嘴角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些,“你恨她何处?她未曾见过你,也未曾爱过你,更未曾阻过你,你恨她何处呢?”
成觉冷笑,“我前世是因她而死,九十九个仇人已杀,只剩下她,岂可甘愿!”
紫金散人暗恼这王子脾气大,不识好歹,若非世代君命,他又岂肯出手相救,只道:“你若杀够一百人,就中了那鬼女质水之计!质水诱你杀前世之人只为破你前世累积功德,成全她的情郎,令你今生无法如意!你说你想见见画中之女,我已将你的魂魄藏在书中,借扶苏之身带你一游,如今心愿已了,为什么不肯收手?”
成觉转过头,合上了目,眉间微微拧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带着前世的记忆而生,却独独不知她的结局是如何。你且让我安静地看一看。”
隔壁山头的山君陆续回来了,奚山君却还未归。众猴撇嘴,君父是惯会躲懒的,那天上不知如何逍遥情景呢,公子掌家有度,为人又温和果断,她便益发怠慢了。

奚山若是听见这话,定然要呸它们一脸。她此时是被一件事绊住了手脚,实在回不来。原来,这几日,工作快要告罄,接近尾声之时,天上竟新来了一颗星,小小的,皱巴巴的,发出乌青的光芒,跟颗梅子一般。任凭她如何去擦,都不见成效。起初还不肯说话,后来肯说话了,却一直掉眼泪,奚山的抹布被它哭得能晒出一堆盐来。
“你究竟怎么了?这般没完没了,恼人极了!”奚山君着急了。
那颗梅子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山君不知,我……我还是鬼的时候,还没被道士变成星星前,曾看到过轮转镜。我的情郎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他以后无妻无子,孤苦一生。一思及此,我便心头绞痛,不自觉地掉眼泪。可恨我做了鬼也帮不了他!”
轮转镜是经过岩海骨山,秦广王殿前悬着的镜,可知前世今生来世。
奚山君思忖了一下,才道:“你莫哭,把你情郎的八字给我,我与你排一排,卜一卜,人虽天命已定,然则些微细节之处或可逆转。”
梅子哭得打了个嗝,道:“我听家里的老人说,他生下来的时候正值冬季挂腊肉的时候,具体的日子已不得而知。”
奚山君从怀中掏出龟壳,叹气道:“时辰可有?有了时辰,算一算姻缘方位也是能约莫六七分的。”
梅子想了想,道:“我祖母说,因我家住在官道旁边村落,那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约莫四更天刚过,天微微透了点亮,便听到杂乱无章、嘚嘚的马蹄声,他们应是去各国报喜的使臣。祖母起床烧水时,隔壁里正家已挂了红布,只道是国喜,大昭有后了!”
奚山君麻衣一晃,龟壳掉在了云上。
奚山君如何心情暂且不提,扶苏却过得十分忙碌充实,几乎将那话本子的怪梦抛到脑后。然则细细思索,真觉荒唐。那时节,似是回不来了,他偶尔也觉得娶了乔植也不错。养着这样一个奇怪厚脸皮的孩子,生活或许变得没有了人世的规则,也就有趣许多。旁人只道,乔二郎对侏儒幼妹态度隐晦严厉,与平素温和待人一贯不同,却不晓得,这少年在以旁人看不出的耐心教养乔植。他与乔植几次相见,从她谈吐言语,便知这姑娘完整地读过《左传》《春秋》等史,亦懂得几分丹青古琴之道,若无有心人支撑,以乔植母族落魄寒酸,素来被皇室冷待的趋势来看,又怎能被这样细致抚育。须知,乔植长兄已是前车之鉴,堂堂太尉嫡长子,如今却活得窝囊至极,十分不显。
这一日,他依旧按例早早休息了,与早些年处理东宫政务不尽相同,这些妖怪们百无禁忌,从不讲什么道理。若要与他们和平共处,少不得要给些受用的物事。譬如翠大善理账务,便借去附近几个山头帮诸妖整理陈年的旧账;而三二善交际,便与那些妖怪吃酒联络感情;三九会做陶,便用奚山的红泥制出了几套上等精致的陶饰,送给临近各府的姑娘们。这些日子,翠家子弟各尽其用,此一时笼络,虽不至人人夸好,妖妖点赞,但好歹挽回了些微名声。又因奚山君昔日淫威,总也不至于被诸府得寸进尺小瞧了去,此一怀柔一威慑,邻里反而和睦,山中各猴儿也都滋润许多。
这夜,他睡得极香甜,约莫轮值的四一满山敲完三声梆子,他竟又做了个梦。此梦与之前的话本子大不相同,瞧起来雾腾腾的,并不清晰,确凿是个虚无缥缈的梦,与敏言无关。
这梦来得好生蹊跷。
这一次,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每一幕却历历在目。
三寸丁已经跪在廊外两个时辰,似是他那日送她回去之后的情景。廊上金钩挂着的鹦鹉都被巧手的小丫鬟裹了一层暖耳。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连鹦鹉也金贵了些,只有小姑娘薄薄棉衣上一层寒霜,白净的鼻子上也似乎结了冻,茫然地望着那紧闭透着丝丝春意的房门,有些难过,有些慌张,也有些不知所措。
太常寺的两位主管大人已经等了许久,来时见她跪着皆有些尴尬,匆匆行了一礼便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乔二郎传唤。二郎昨夜染了寒气,咳了一整夜,辗转到了清晨,刚歇下。
内侍丫鬟们不敢搅扰主公休息,只引二位大人到了侧殿去,目光扫过三寸丁时,冷漠中带了几分寒意。三寸丁只能装作没有看到,想是已经习惯这样的处境,继续麻木地跪着。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青色裙裾绣着大团杜鹃的少女推开了门扉,暖气荡得三寸丁一颤。
“阿植,你为何还在此处?”环佩叮当,额头白皙高耸,原不是一般的姑娘,而是扶苏见过的妫氏。
三寸丁也一愣,“表姐为何在此处?”
两个时辰前,她还没有跪在此处的时候,表姐便在此处了,因这两个时辰并无人进出。或者,昨夜表姐根本没有回园子里。三寸丁一僵。
妫氏淡淡一笑,“二郎倦怠不适,昨夜热了起来,我向他禀告你已回来的消息,二郎一直沉默不语,我不敢离去,便只得随着众婢侍候他用药,后与众人在外间角房迷糊一会儿,醒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
三寸丁抬起头,揪着眉道:“表姐,你的身份,不必在哥哥面前低三下四,便是母亲舅父死了,妫氏另有骄傲。”
妫氏弯腰,轻轻点了点三寸丁的额头,嫣然一笑,“小家伙,你可在他面前骄傲起来了?你二哥如何的性子,你可是不知?你昨日腿未断是他热迷糊了,还未来得及发落你。他刚醒来,修容、墨言正在伺候梳洗。你且莫等了,丁、李两位大人递了折子,一议事又要好一阵,跪在这儿,他又不承你的情,到时又冷嘲热讽一番,何苦呢?”
三寸丁摇摇头,认真道:“我哥哥对我可好哩,你不知道。”
妫氏像是听到了再好听不过的笑话,扬起白皙的一段颈,逸出清脆的笑声,随后,捏捏那张棉花一样软软的小脸,笑道:“许是呢,只是我还没发现。可怜你若不这样想,倒是活得尴尬。人得看清自己的命,不是看轻,是看清。姑母死的那天,我就知道,你若不莫名其妙地死了,定然有比你如今还要悲惨千百倍的一日。可现在只是活得冷落尴尬,许是他真的待你不错呢。”
说完也不理这孩子是否能听懂,便踩着云一般的步伐从容高贵地离去。而乔植果真……听不懂了,她耷拉着虎皮帽,云里雾里地思索表姐这一番话,然后跪在原地神游天外,连一身白色狐裘的少年抱着暖炉,带着一众美人太监幕僚从她面前走过也不曾发现。众人都看着她哧哧笑,这小侏儒……还真是傻得可怜。
待她回过神,摇了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寝殿,愣了。二哥呢?
三寸丁一日只思考一回,思考完便懒了,她可有可无地跪着,眼睛扫着殿内主位上摆着的一盘青皮橘子和一碗酥酪,冻僵的脚益发的凉。哥哥去哪儿了?快点回来啊,就算是打断了腿,也能在被窝中疗伤啊,况且定然有橘子和酥酪吃,定然不用读书挨骂,而之前也已尝过虾肉云吞,这桩买卖十分划算,看来还真是天大的美事哩。
然后,然后三寸丁就歪头睡着了。至少,她觉得自己睡着了。
再然后,她被一床被子闷得快死了,随后,伸手,只摸到一段柔软光滑的银丝冰线,一个激灵,被吓醒了,才发现自己手中紧紧握住的是二哥的一段袖。
一阵冷厉的风,两张折子砸到了湖蓝屏风外。乔植透过一角,看到两位身着红色朝服的男人远远地跪着。她从被褥中微微探出头,则看到兄长一段锦绣如画的发。淡淡的薄荷香萦绕了整个寝殿,殿中没点任何香,乔二郎素来不爱香。乔植眼珠黑白分明,瑟缩了,安静地听着兄长言语。
“本君素来厌烦那些谄媚之词,苏庭和纵有三分能耐,可凭他一人之力伐西渝,远远不够,陛下拿他打我的脸,我一个孩子又懂什么,又惧什么?这半壁江山没本君,固然也能靠他吃掉,可是,若想讨得几分好,却是痴人说梦。这几日我称病不朝,陛下几次欲探望都被苏派劝阻,圣意难测,反不如让他们吃了苦头再说。你们就闭上嘴,消停些,且看他们的手段。敏言那样狂傲,不过被苏庭和、李池等人当了枪使。”乔二郎依旧在微笑,但语气却带着疲惫,似是大病未愈,说完一阵话,便咳了起来。
乔植几如条件反射,一双小手迅速抱住了兄长的腰,暖意横溢,压住了二郎身上的寒意。他微顿了顿,却未推开乔植,只继续在屏风内道:“命谢季在京畿布置好,这几日,陛下便有圣裁。你们且警醒着,尚书阁中众人口风都要紧些,李梁玉同他夫人外室那等嘴账看看笑话已可,莫要闹大了让敏言抓住把柄。他如今嚣张,又胜我当年几多,犹未见陛下动怒些许,便知偏袒之意。饶是尔等不动,陛下也饶不了苏庭和。”
其中一人声如洪钟,却因有顾忌,压了几分嗓音道:“不日,主公便要成了敏言内兄,这一番安排,我与诸位大人猜测,实不懂主公深意啊。倘使预派三姑娘去夺那狂悖小儿之志,可是不妥。三姑娘实在……实在生得寒碜些,并不能得内宠,反倒不如妫姑娘妙些。”
乔二还未来得及言语,乔植贴在他背上,传输着热气,却紧张地吞咽着干沫子,心跳得厉害。这时,满室又陷入寂静之中。许久,那白衣少年才带着几分咳意,淡声道:“为何你们总要猜测本君是为了夺他的志?他有何志可夺?不过俗物庸夫耳!与之相处,似若与三娘相处,浑身上下遮也遮不住的乡巴佬气息。”
乡巴佬……乔植抱着乔二的双手委屈地缩了回去。乔二冷哼了哼,三寸丁又条件反射地笨拙地抱住了。
屏风外的另一人似是悟了,拊掌笑道:“吾君大智!何苦夺他志气,只这一人,便可恶心那无耻小儿五十年!”
乔植鼻子有些酸,这些大人,惯常不会说人话,惯常不会注意到再小的三寸丁也会伤心。
乔二却闭了目,道:“他二人若能相守五十年,倒解了本君心头大患。你们且退下,若陛下依旧问起病情,只说渐好了,过几日便可上朝。”
二人喏喏,躬身退出殿外。
三寸丁这才有些委屈不满地道:“旁的坏人要害别人,总要避着那人,可哥哥要害我,为何从不避我?我的相公公子日后若不喜爱我,哥哥脸上便有光了吗?我是你二哥养大的,他们只会说二哥教导无方。”
白绸黑发的少年冷冷地推开三寸丁,没有平素的一丝温和和气,淡声道:“谁准你同我说话的,既然醒了,便滚出去。”
三寸丁很苦恼。苦恼得几乎把一头黄软的胎发悉数揪掉。二哥不理她了,是的,不是冷嘲热讽,不是责备处罚,不是她这样容量的小脑袋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种相处方式,二哥只做了一件事,不理她。
她以前也想过吃了这碗虾肉云吞的下场,抄书罚站挨打各种档次无压力,抄书一途早已炉火纯青,双手能同时写不同字体,罚站其实可以有很多花样,顶书举棋金鸡独立,水里陆上树丛中,都隐藏一只三寸丁,一二三呀不许动。挨打倒还干脆些,只是不承想,二哥这辈子表情最丰富的时候却是她挨打的时候,轻一些,要皱眉,重一些,也皱眉,这一窝子的丫鬟仆娘最怕打她,不知是轻些好还是重些好。
可她吃了一碗云吞,这一切都没了。哥哥不罚她了,早出晚归,寒气郁郁不散,白裘乌发,面带醉人微笑,却益发不合群。对,旁人说是仙气,与哥哥口中的乡巴佬完全不同的气息,可是乔植看来,就是不合群。谁也走不近他,他也不走近谁。
他罚她斥她,作如是观,他冷她淡她,又作如是观。一时间,小小的三寸丁胸腑中好似冷雪热汤替换着一来一去。可是,平复了,每日一思,满满便都是如何认错了。虽然检讨逃家吃一碗虾肉云吞如何也触及不到灵魂深处,可三寸丁的灵魂深处却觉得再也不能这样。
她怕二哥不理她,这世上只有他肯理她。
梦中的公子扶苏看着话本子中乔植的脸,安静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有些不妙,叹了一口气。
乔植站在府门外等二哥。
冬日,暴雪不息。她一副夹袄,略显单薄了些,可是这孩子自幼便像个小火炉,倒是不惧冷。她趴在门缝处,剪得光秃秃的小手扒住了一点点门,踮脚站在被雪掩埋的铜耳朵下方,倒是益发不显了。
乔二郎的六骑青凤日纹马车还未到。乔植的虎头帽上堆满了雪子。一吸一呼,便氤氲出了雾气来。她就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忽而想起什么,又飞快地在雪中奔跑起来。她跑回自己的院落,抱回一把皂色大伞。飞雪连天中,遥遥地,小老头一样的管家已经小跑着去开门,乔植跑得更快,雪中的脚印一串串,密而重,吱呀一声,铜铃拉出了低闷的声响,她在雪中喘着气,高高地举起伞,笑着抬起了头,“哥哥,二哥,下雪了哩!”
然后,那小小的笑颜就僵在了脸上。
她还没想起下一句话该说什么,昔日大泗宫中名望最重的六品女官秋娘已经伸出一条厚厚的棉裤腿,踹在了小儿的心窝上。三寸丁一个仰翻,在雪地中滚了几滚,后脑勺磕在了府门前那棵百年的梅树上,总算停了下来。
树上掉落的雪块全沾在了三寸丁的眼睫毛上。
秋娘搽多了头油,发丝根根服帖,脖颈挺阔,围着一块厚厚的麂子皮,声音严肃而高拔,眼睛清明,目不斜视,“谁碍了殿下的路,老身又护驾了!”
三寸丁头有些晕,垂目行礼时,鼻血已经一滴滴落在了雪地中,晕染出了一朵朵红花。
秋娘身后是一个裹着貂裘的女子,身姿格外的玲珑,却瞧不清模样,露在外面的右手素白一片,只皓腕上戴了一块血玉镯,质地细腻纯透,颜色瑰丽十分。
她微微松开裘,扫了一眼三寸丁,像是瞧见一粒令她困扰的灰尘或是锈了的钉子,伸出纤纤玉指扶住秋娘,温声道:“二郎可下朝了?这畜生为何就这样跑出来了?他养着玩耍却不好好管着,冲撞了本宫一次两次本不必计较,可是日子久了,便瞧出这小东西的本性来。这样乖戾难驯,二郎想也腻了,便打杀了吧。”
乔植惊恐地低着头,瞳孔缩了起来。她觉得胸口剧痛,益发喘不过气来。
“是!”秋娘依旧目不斜视,可是微不可见地,唇角浮出一丝微妙的笑意,握住女子的手道:“殿下,二郎如今是益发体谅陛下了,太阴殿娘娘很满意。”
女子也添了笑意,遥遥望着梅道:“今年瞧着花生得也都齐整,真配吾儿,素儿捧了送到你家公子殿中。”
站在末位唤素儿的丫鬟清脆地应了声,朝着梅树走去,怜悯地看了三寸丁一眼,伸出双手来剪枝。那一厢行刑的也来了,乔植喉咙中咕哝了一下,最后却干涩地压了下去,她磕了磕头,闭目道:“孩儿谢殿下赏赐。”
那被称作殿下的女子颇有兴致,“我赏了你何物?你快死了,小畜生。”
行刑的婆子握着一把铁锤,抵在孩童的太阳穴。那样轻轻一声脆响,定然脑浆四溅。
三寸丁咳了咳,忽觉喉头腥甜,张嘴却吐了一口血,用夹袄蹭了蹭嘴唇,压下血意才道:“殿下肯这样轻易放过孩儿,孩儿含笑九泉。”
那殿下眉眼却变得阴郁起来,她缓缓踱了几步,右手揽过貂裘,露出一身红裙,才轻声道:“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
镶着红玉的步摇漫漫荡荡,带着旖旎的弧线垂到了小孩的脸颊,乔植头脑昏沉,觉得好看,便伸出小手去抓,却被那殿下一只玉手狠狠拧住,略长的指甲扎进了小孩五指间的肉涡,乔植猛地一痛,摇了摇头。
这女子眼神蓦地变得冰冷,却柔声道:“你小时候经常偷吃蚂蚁吧,因为很饿,所以看到蚂蚁就往嘴里塞。杀死它们无关良心,也不用考虑后果,甚至吃过之后也只是觉得这味道太恶心,正是如同我瞧着你的样子呢。”
吃掉一只蚂蚁是世间最恶心也最简单的事,乔植想了想,明白了她的意思,小声道:“酸的,并不难吃。”
女子伸出笼在袖中的手,指着天,冷嘲道:“你可知它为何这样高?”
小孩认真地答道:“人和畜生有路可以走,可这土地总是肮脏拥挤,小鸟也要有路,所以才有了天。”
她曾经花费一天思考这个问题,故而很快脱口而出。
女子笑了,她用手指捏起了小孩的下巴,那一双懵懂的眼刚好对上了冰冷血腥的锤。她说:“天之高是为了蔑视你血液里的卑贱,是为了看着你如何不容于世,如何凄惨死去!”
继而,丹红的唇吐出了二字:“行刑!”
小孩的额角带着血印,看着锤重重落下。她手中还握着伞柄。
可等了许久,锤没落下,却有如溪流般的血滴到她的眉间脸颊。
一滴,两滴,奔涌而来,眼中满是猩红。世间静止了,许久,行刑的汉子如一块巨石,轰然倒塌,惊悚了每个人的每个毛孔。
内城古朴的钟声响了起来,那扇高大的门再次开启。乔植听到了熟悉清脆的铃铛。六马奔腾勾勒青凤的车徐徐驶来。
马车外站着一个挽弓的少年,黑发薄唇,广袖像两只快要起飞的纸鸢,在风中作响。
他微微地笑了,好一个檀郎,“母亲杀母亲的蚂蚁本君自不管,可动了孩儿的,孩儿却不会手软呢。”
轰然倒塌的汉子额上一支竹箭,不停地渗着血,瞳孔扩散开来,死不瞑目。
三寸丁愣愣地看了少年一眼,不同于刚才的视死如归,惧意霎时如波涛袭来,棉裤瞬间濡湿了,在冰冷的天气中,尿臊味和双腿间一股热烟好不明显。
她在被子里已经哭了两个时辰,自觉十分丢脸,无论如何都不肯出来。
被子外静得骇人,她知道,做了这么无耻的事情后,有洁癖的二哥若还肯理她,才真的是出了鬼。
丫鬟们走动的声音也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三寸丁肿着眼,没精打采地扒开一角被。
这是她的闺阁,一草一木、一瓶一器都是二哥添置,没有人间的俗气,也跟她这俗人不大般配。
窗前坐着一个少年,握着一卷书,半边侧影在雪光中,如玉琢磨。
“哥哥?”三寸丁抽泣,喊了一声。
“嗯?”少年没抬头,手枕脸颊,看书看得认真。
三寸丁指着窗外,又掉下了两串泪和两管鼻涕,“哥哥,下雪啦!”
“你是觉得我瞎了?”少年收回平素的微笑,淡声道。
三寸丁泣不成声,“哥哥哎,我知道你这辈子都不想再搭理我,刚巧出来这丢脸一事,我也自觉活不下去了,今天这么多人瞧着,尿床什么的日后连我孙子都知道了哩!我这便撞墙去了,你好好活着,日后莫忘了给我烧几张纸!”
少年待她一贯没好声色,这会儿却忍不住笑了,真的是白牙秀眉,好看极了。
三寸丁吸着鼻涕,傻傻地看二哥。少年却一把从被子中把她捞起,放在怀中,蹙眉问道:“城外的云吞真的这么好吃?”
三寸丁觉得委屈,呜呜哭了两声,头摇得像拨浪鼓。
少年拨开小孩的刘海,看到一点凝固的血迹,怔了怔,许久,细长温润的手指才放在那一方小小的额上,淡哂道:“你这样淘气,原不必为了一碗不好吃的云吞这样灰心。城东谭老记汤饼云吞做得倒是有几分滋味,待你好了,我让人带到家中来尝一尝。”
三寸丁只是一味地哭道:“我听闻城外有杂耍人,手中连抛十个八个橘子不落,城外的姑娘们翻花绳也能翻出几百个花样哩!哥哥又不会,做什么哄我?谁钻狗洞便是为了一碗云吞了,只是我到底时运不济,一出门,灯笼都挂上了,路上黑黢黢的,只能吃碗云吞罢了。”
她一贯怕死了乔二,可乔二对她有几分好颜色,这憨大胆便横着肚子长,真的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乔二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小孩噤了声。
他手畔恰恰有一盘清香四溢的腻脂橘,南国贡来之物,极为清甜,少年拿起了两个,在这暖和的小闺房中上下抛了起来,试了几下,又添了几个橘子,细长的十指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那几点如同小灯笼一般的橙红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快,直至少年收起双手,一捧橘子又乖巧地回到他的手心,小孩看呆了。
少年咳了咳,问道:“你说的可是这般?”
小孩傻傻地点了点头。
不知又过了多久,雪下得更大了。时人崔景曾写诗赞雪“吹落廊花红一点,回首人间白半城”,便是说这雪下的态势。前些日子扶苏在话本子中看到这首诗,倒是愣了愣,崔景并非虚构之人,一时间,心中糊涂,分不清这本子真与假了。
他在梦中,不觉寒冷,可那些小厮、丫鬟却个个兜着手,抱着暖炉,来来往往的,带了些平素没有的瑟缩,可见是冷极了。说起这些丫鬟、小厮,他又思虑起一桩,觉得话本子极不靠谱了。太尉府中,居然有可称为殿的建筑,而且还是两座,空前绝后,匪夷所思。平素走动的丫鬟、小厮也不过是些大家都有的,可跟在乔二郎君身边的却尽是些宫侍阉人,左右让人想不通。
渐渐地,随着寒风,人少了,前后矗立着的两座宫殿在飞雪中也看不大清晰了,遥遥地,雪地中只有一个红衣白帽的人,双手抱着瑶琴,渐渐地走了过来。这人是正角妫氏,她与乔植是姑表姐妹,极是亲密,如今还未到后来为了一个男人你死我活之情境,姐妹二人常在一起玩耍练字抚琴,这一回,想是妫氏无聊,又来寻乔植玩耍。她与乔二郎关系有些暧昧,令人玩味,倒不是书中所说乔二对她相思一片,反而像是这女孩对乔二有些放不下,可碍于骨气,又不肯亲近的模样。
妫氏生得清雅,玉石般的肌肤,花神般的情态,与三寸丁天差地别。丫鬟们接过瑶琴,她正要解下沾了雪的斗篷,却看到闺外将要被盖住的脚印,遂问道:“二郎在?”
丫鬟们点了点头。其中一个伶俐,解释道:“二郎说不必姐姐们侍候,她们便都去了角房等待,表姑娘来得也巧,我便去通传一声。”
妫氏摇摇头,道:“他们兄妹说闲话,我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只是这琴刚调好音,最是好玩的时候,你们交给三娘就是了。”
方才答话的丫鬟忍俊不禁道:“我们也难得见二郎这样平易近人,可到底不合他那样神仙人品,姑娘也去劝劝,二郎素来肯听你的。”
妫氏失笑,素手扶了扶新簪的一排玉珠子,一点红唇笑出两排整齐牙齿,清秀文雅极了。
她便朝阁楼上去,边走边对身后的丫鬟笑,“二郎几时荒唐过,只他兄妹自幼说话,便是鸡同鸭讲,二郎气性偏也大,知道那孩子爱自由,却要看着她,一步也不肯放了,一时可心了,真的是掌心上明珠养着,头上做窝捧着,不知道怎么疼才好!一时不听话了,又是打,又是罚,花样百出的,看得人都累。我这些年交往的小姐妹,哥哥们奔前程,素来是不大理她们的,说了二郎这模样,她们却道,宁愿要自己的哥哥,不理就不理,娘家混得一口饭,婆家才是一辈子!偏二郎不懂这……”“道理”二字还未吐出,方踏上楼阁的这妙姑娘本在笑着同丫鬟说话,一转身,凝视着窗阁却愣了,于是,嘴上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雾气漫漫腾腾,炉火烤暖了闺阁。窗前两个身影,一白一黄。白衣的是个公子,黄衣的是个孩子。公子抱着孩子,背对窗格,黑发垂在了束腰上。一块碧玉玦勾住一段发,真的是天生的好皮好骨。孩子的小脸倒是看得清楚,隔着额发,笑容好看得要把人融化。她跪坐在少年怀中,看着那双细白的手撑开一段毛绒绒的红绳。那绳啊,比她的斗篷还要红上千倍,一团火一把星子,也没有它明亮温暖。
黄衣小儿歪头看着,稚气的目光全放在了花绳上,她在揣摩哥哥造出的第一百个花样,这样厉害的哥哥,比那些城外的小姑娘还要厉害上千倍,她这样想着,就耍赖抱住了哥哥的颈,腻在他颈间说着,我哥哥是世间最好最好的哥哥,先前有人用一万个铜钱同我换,我说那得考虑考虑,可是,如今,十万个铜钱,一百万个我也不换。世上的好东西可多啦,但都不是我的,只是我有这一个哥哥,他们却都没呢。
她的哥哥还在僵硬地撑着花绳,在少年眼中,这世间就没有比这一段小姑娘的玩意儿更俗气的东西,他铁青着脸看花绳,可透过红绳别致的图案,窗外有一个美姑娘正在看看花绳的他。
许久,少年把小孩从颈间又安置回怀里,淡声道:“你这憨孩儿素来爱说鬼话讨嫌。日后随你夫君过活,哪儿还记得哥哥。”
小孩撇嘴,“夫君又不好吃!哥哥打我我也认,骂我我听着,可这样惩罚是个什么说法?我若嫁了人,便这辈子再难见哥哥,你若心中烦躁,冷疾犯了,又找谁发作?”
少年冷道:“你惯会撒泼,顺着杆子往上爬!我养你为了什么,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但没有用这个威胁到本君的道理!敏言如何待你,只凭你日后的手段,带着神佛做嫁妆,自己不修为,照样没什么造化!”
小孩不说话,打着牙颤,害怕地用头抵着少年,把体内的温度一点点传给少年,泪却掉了,她埋怨道:“我活着本就没出息,本就艰难,你何苦拆穿?”
少年面色发冷,怔怔地看着手下的孩儿,没有表情地吐字道:“你觉得活着费力,任凭谁也没好过多少。何苦生为人,人就是这样苦,你倘有本事,下辈子便托生为一块石头,那才妙。”
扶苏笑了,静立雪中,望着这三人。妫氏表情尤妙,她似爱极这二人,又似恨极他们,似不防备,又似心底早就有几分预感,一时间,一张俏脸青白交错,最后,眉眼俱愣了。
少年心念一动,一挣扎一解脱,便睁开了双目,果然还在石头房子中。
这是第二梦。
道士望着天上日月的更替,看着病床上逐渐微弱的气息,最终有些恼怒,宽大的袖子拂起凉风,给了一直垂头沉默的灵魂一丝警醒。他说:“殿下,天寒也冷,已至极限,莫待悔之晚矣。”
飘浮在天地之间的这撮灵魂忽然间笑了,他抬起头,带着无穷的艳色,怅然问道:“道士,她为何还未死?”
道士用拂尘指着他的心,那一点金色的光圈,冷道:“它不死,这黄衣女如何死。”
少年闭目,伸手探入胸口,表情变得扭曲起来,他费力地掏出了什么,道士却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有些惊诧,也有些不敢置信。
他把心掏了出来。
魂不附体,心神俱失。
他说,这事其实不大难。
紫金散人觉得荒谬极了,问他:“世人做任何事都有前因。我救你是因救了人间天子,可累计三百功德;天上那山君看你目光不善,是因为想要除了你,扶持他的夫君;质水潜伏画中,寻机害你,散你功德,是因你生性狂悖,害了她的性命;而你呢,分明神志清楚,却甘愿为一幅画所迷,前前后后,历经三百余年,不肯放下前世?”
世子成觉的灵魂握着一颗鲜红的心,忽然笑了,“我不要它了。不是那些仇人害得我如此,是它。这样便安好了。”
是这颗心令他这样狼狈,是这颗心令他这样惨痛,是这颗心令他那样死去。
紫金散人自畜生化形,不,自他是一头小狼崽子起,吸取日月灵气,入了道门开始,几千年中,从未碰到这样奇怪的人。
少年从毫无生气的肉体袖口处,掏出一幅卷起的绢画。
画上是一个姑娘,他看了千万次,从未揉过眼睛。她长得那样好看,是他自入人世洪荒,有记忆开始,从未见过的好看。她熨帖着他的心,眉眼唇角像是为他而生的契合。
他前生只见过她一次。那一天,是他的娶亲之日。
他站在鹦鹉桥的左岸,簪着珊瑚枝;她站在鹦鹉桥的右岸,凤冠霞帔。
他看着她,在风高天暖的八月夜晚,朝他走来。
他伸出了手。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呢?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他瞧不见凤冠霞帔下的那张脸。
他记得前世的每一个瞬间,包括每一个妄图害死他的政敌得意的瞬间,但是,除了这个瞬间。他知道是她最终害死了他,所以,此生他来寻仇了。
他看到黄衣女子画像的那一瞬间,便知道,画上的人就是盖头下的她。
这个……妖女。
紫金散人望了望日头,道:“还剩半个时辰,长命香就要燃尽了。纵然太后凤气深厚,也抗不过命数。”
化成画中女子模样的鬼女质水与他交合时,吸了他大半阳气,趁他昏迷之际,携着他的魂魄,诱他洄逆前世,把他的政敌一一杀尽,损了三千功德,三魂六魄如今只剩一魂,入不得地府,升不得仙天,这才不沉不浮,入了天垣,碰巧被他撞见,处置了质水,方挽回最后一魂。又幸得太后凤气镇压,故而剩余魂魄也悉数寻回了,正当紫金散人觉得自己三百功德唾手可得时,熊孩子出了岔子。
穆王世子成觉玩腻这人世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看一看画中女的真身。
扯你娘的犊子!
紫金散人在心里暗骂熊孩子,明面上却不便得罪,屈指算一算因果,他前世与那山君相公的前世,倒是休戚相关,故而便把前世之事化成一个半真半假的话本子,诱扶苏上当,借他充沛的精气带奄奄一息的成觉到前世一观。
孰知熊孩子得陇望蜀,还想宰了前世最后一个敌人,而这厢扶苏似是因触动玄机,渐渐对前世之事有了些感应,纵然不翻看话本子,竟也能自发做一二照应前事之梦了。
人间这趟浑水益发浑浊,倘若让二位天尊知晓了是他所为,莫说成仙,给他拴条狗链子都是轻的。
“老道士,急什么?”他捧着心,放在舌尖上舔了舔。咂摸再三,竟是苦的。
扶苏没料到自己还有第三梦,但来时,也如决堤的江水,任谁也无法挽回这结局了。
敏言还是非妫氏不娶,乔二郎还是出征了,乔植还是被抛弃了。
他最后的梦,不是话本子的大团圆。这次的他,又是敏言,可是,却只能困在敏言的壳子中,不能动弹。这个敏言是活生生的!
扶苏怔怔地望了四周一眼,这里是大昭旧都城咸宁,还未迁都之前的旧都城,于今日已是穆王宫。
苍老的男人已经坐在太极殿的那张金椅上很久很久,所有的感官却已经迟钝了。袅袅不绝的香气从瑞兽口中吐出,敏言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扶苏感到发自这老人全身心的疲惫。
终究还是让他当上了帝王。
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乔二、乔植、少年和孩子,不管风华绝代还是赤子天真,如今都从这话本子中消散无踪了。
扶苏一直想看到结局,看到时,心中却在苦笑。还有谁比他蠢,为故事中的人煞费心神。
老人凝视着香炉子已经很久,七八月的天,粗大的白玉柱子都沁出了一些汗珠子。他似是已然干枯,通体冰冷,与这炎热绝缘,也与这世间牵绊日浅。
“四福何在?”他颤巍巍地开了口,苍老的皮囊几乎撑不起那高贵的玄色衣袍。
大昭尚水德,以玄黑为帝王之色。
四福是个眉毛垂到脸上的老太监。他身子骨还好,小跑到帝王身边,压下几个时辰心中的焦虑,逗趣道:“在,在,奴才在呢。”
老人反应迟钝,缓缓转过浑浊的眼珠,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陛下,武德门未时的钟方敲过半刻钟,只是今年依照夏令,算来,尚不到您午休的时辰,御膳令进了几道消暑的汤水,奴才试过,不加冰冷死物,几味薄荷紫苏,倒还算清爽。”
“不,寡人是问,今日是八月初几?”老人摆摆手,打断老太监的话,语速陡然快了些,略微坐直了身子。
老太监四福的心直打鼓,最近几年圣人宠爱姜夫人,一颗心扑在给了他青春的齐姬身上,倒不再提起此日,他还以为圣人自此放下了,到底底下人连同谢侯爷也能消停几年了,年年此日到臣子家中巡视,巡视完了还要毫无例外地冷着脸申饬堂堂一个侯爷一顿,四十年无遗漏,真不知谢侯怎么煎熬过来的。
他是从老宅中伺候敏言一直到今日的老人,故而知道那些事,但是新人年年有,旧人年年变,因为今天获罪的不知凡几。圣人虽龙威逆鳞难测,倒也不是不讲情由之人,可到了每年的今日,真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四福硬着头皮答道:“回陛下话,今日……是初十。”
太极殿陷入了死寂之中,老人不知在想什么,四福的眉毛却跳得益发快,满面都是晶亮的汗珠。
许久,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竟露出一点笑容,缓缓道:“原来到了皇后出嫁的日子啊。”
皇后……哪个皇后?
今年的反应为何与往年都不同?
四福不知天子是何心思,只得顺着他的话道:“是呢,四十年前,娘娘就是今日嫁给陛下的,陛下当时还是个公子。”
天子带了些回忆之色,微微笑道:“四福,你可曾见过还是新嫁娘的皇后?她那时节是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
到底……是哪个皇后……
四福的汗水益发多,那一日,可是嫁了两个皇后。一个是陛下的心头肉手中宝,另一个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是,那一日之后,全变了。
是谁?天子说的到底是谁?
四福揣度上意,可终究还是心疼这益发糊涂的老主公,只给了他一点好的回忆,“奴才……见到了。娘娘啊,那一日穿了一身水一般柔、火一般暖的嫁衣,洛水河岸的绣娘采了三月新开的玉棠雪贯做花印色,选了吉时飞过高岭的火凤之态入绣,八十八个绣娘,连一瓣叶、一只眼都要做得三日方才能成,满都城的百姓都说,隔着花轿,那份清贵都能冲天。您和皇后拜见先帝时,奴才斗胆看了一眼,那时奴才还是个孩子,却知道,男人这辈子都不能瞧见这样的姑娘,瞧见一次,他们就再也无法把别的女子放在眼里。您说娘娘多好看呢?奴才觉得好看极了,无人能比的好看。”
老人摆了摆手,有些混乱,却道:“不对不对,寡人记得,皇后的衣裳上什么都没有,那是一件十分干净喜庆的红衣裳。她生得倒是万分好看,就同她闺房中的小像一样好看。”
四福苦笑,他还是猜错了。他以为陛下忘了,他以为陛下同先皇后生了五子一女,先皇后专宠了一辈子,到底是独一无二的情分,他以为另一位皇后只是一个得不到的影子。
可是,谁会把一个影子揣在心里一辈子。
“你说,寡人那时可好看?皇后瞧见寡人的第一眼,可欢喜?”老人口中似是问着四福,可是目光穿过了空气,不知聚焦在什么地方。
扶苏感到敏言整个人在颤抖。
“陛下行冠礼的时候,诸侯都说公子敏是前三百年后三百年都再也寻不到的好看的公子。”
敏言忽然间笑了,“比之乔二如何?”
四福沉默了。
敏言皱纹笑得更深了,“你倒是越老越实诚了,老滑头。听近身侍奉皇后的奴婢道,我行冠礼的时候,皇后说,他们夸我好,只是因为他们未曾见过她弱冠之年的哥哥。”
他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欢畅淋漓道:“可惜,乔二郎未到弱冠,便不在了。”
乔二郎终究还是死了。
扶苏苦笑。他死了,阿植命运只怕急转直下,比畜生还不如。
话本子中,阿植被抛弃,到了此处,敏言为何称阿植为皇后,虚虚实实,扶苏已经不知如何判断这荒唐的一切。
敏言又陷入了沉思,许久不语,太极殿外,有小太监轻轻叩门,四福松了口气,去门前应事,才知,姜夫人见天热,便带了炖品来天子处撒娇笼宠。这小女子是益发恃宠,不知分寸了。自从先皇后妫氏不在了,后宫就没再太平过,今日是你称大,明日是她受宠,一个个千娇百媚,环肥燕瘦,瞧着天子胃口是颇好的,只是今日是否还能消化,四福在敏言身边四十年,却不敢确定。
“陛下,姜夫人求见。”四福弯腰禀道。
老人回过神,却无不悦之色,只道:“让她进来。”
四福倒有些意外了。四十年来到了此日,陛下总是异常的歇斯底里,带着与天相争的固执,在元皇后的旧宅,也就是如今谢侯爷的家中,砍着园中的每一朵海棠。
是爱还是恨?什么感情?四福品着总觉得不对味,许是年纪大了,近日,对着逐渐圆了的月亮,却忍不住叹息落泪。
这样的男人,这样敏感多疑,这样阴狠狡诈的男子怎可对一个姑娘如此?这样的一个帝王啊。
他只见过她一面,却疯了一辈子。
姜夫人是个十分高挑挺拔的女子,面貌十分白皙清丽,肩膀瘦削,走路时总带着些从容,一身鹅黄素衣,目光是纯然对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这么……不祥的女子。
四福打从心底对她反感,可是这女孩是已故的相爷祁恒所献,祁恒为人清正不阿,深为陛下和万民信赖,因此这女孩倒也不为诸臣所排斥,一路扶摇直上封为夫人却也未见御史上谏女色误国,当年的妫皇后于专宠一事上,可没少受磋磨。
“迟娘来了。”天子的笑意很明显,扶苏感到他蓬勃的心跳,这一刻的敏言,似乎极为快活。
“妾思念陛下,便来了。”少女的脸颊变得有些发红。
天子的眼睛都变得温软。他小心翼翼,想把女孩捧到手心,伸出了一双瘦长干枯的手,少女把小手放入他的手心,老人把她拉到身畔,软语道:“这几日朝堂繁忙,迟娘还好吗?”
姜夫人点头,双颊绯红,“妾去海棠园中赏了几日花,在膳房中吃了几日不同的菜色,又和旁的夫人姬妾们说了许多民间故事,觉得十分开心呢。”
天子的笑意更深,温柔地抚摩着少女的长发,眼神迸发出少年郎才有的盎然生机。他说:“这很好,你该是如此的,如此便很好。”
四福想起了元后,那个一身素朴红衣,站在鹦鹉桥畔的女子,她若嫁给陛下,爱上陛下,想必也是姜迟娘这样的性子。养在深闺,万事不知。
可是,一切都是陛下和他的想象,而姜迟娘只是与他们的想象相合。
“陛下,妾听到一个怪吓人的故事。宫中姐姐们说海棠园中闹鬼,那鬼还是个十分漂亮的美人,每年只在八月初十出现。妾有些害怕呢。”姜迟娘依偎在天子怀中,呢喃撒娇道。
扶苏察觉老人的肌肉变得僵硬,许久,他推开了这绝色的女子,冷冷嘲讽道:“没有。”
迟娘被推得有些踉跄,自她进宫,千娇万宠,陛下还没待她如此过。她到底没见识过这位陛下的手段,只当他是和软的老人、温柔的夫君,便负气道:“陛下又怎么知道的?”
敏言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低声道:“我等了四十年,她都没来。她不会来了,你放心,这世间哪一处哪一年哪一日都会闹鬼,却不是太丘宫中每一年的今日。她不来的,夫人放心。”
她不来的。
四福孱弱的老心脏有些堵。
姜夫人带着疑惑,一步三回头,留恋不舍地走了。敏言却似乎一段枯木,失去了最后的生机,他说:“寡人这辈子,从没有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东西。”
四福知道天子被这个问题困惑了许多年,略显尖锐的嗓音带着些干涩劝道:“陛下,您从未……从未求过元皇后啊。您求的从来不是她,所以不曾得到啊!您要的是皇后,皇后陪伴了您那么多年,为您生了五子一女,娘娘虽有福得伴君前,可她又何尝不是上天赐给陛下的恩典。”
敏言笑了,“若连四福都不解,世上恐怕无人再懂寡人的心了。孤家寡人便是这么回事,怎么来的,就要怎么去。”
四福听见此语,心中翻江倒海的酸涩。他说:“元后娘娘是好,可是陛下,奴才斗胆问一句,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她那样好的时候,您在哪儿呢?
回乔家老宅,看旧时闺房,又有何用。什么都不打紧,什么都不伤人,可错过的、不要的缘分化成一辈子的执念,谁又能如何?
“寡人身为成家人,便知此生六十年,一年三百六十日,一日十二时,欢愉不过是蜉蝣之一瞬,快乐不过一年之几日。没有瞧见她的时候,天下倒还是个天下的模样,她死了,天下变成了一桩桩琐事。从此我活着仅仅是为了熬完最后的日子,不管二十岁还是六十岁,她不可恨吗?寡人多希望掐死她。”敏言的笑容带着惨意,也带着腐朽,强弩末路之感,“我掐不死她啊,她死在我的面前,轻飘飘地成为我的结发妻子,我抱着她的尸体坐在鹦鹉桥上三天三夜,我们的头发早已纠缠在一起,她却再也不肯睁开眼。”
四福跪在光滑的水磨石上不停磕头,老泪纵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奴才是懂陛下的苦的,可是,奴才想着日子久了,还有什么坎过不去的,陛下,四十年,整整四十年啊,您年年探望元后,可曾瞧见什么了?她回不来啦,她若转世投胎,便不是先前的模样,她不是她,您又该如何呢?”
“寡人记得她的眼睛,记得她的气息,记得她的神态,记得她爱过的人,记得她的执着,若有来世,只要我还是我,她就还是她。”扶苏不知道是他的心在无端地痛苦,还是这老人的。
“若是娘娘不愿再与陛下牵连呢?”
“寡人杀了她最爱的人,抢了她最爱的人最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一切,来世都要从寡人手中讨回。”
四福忽然间掐尖了嗓音,颤抖道:“陛下,奴才有急事禀!谢侯长子和王妃已跪在殿外三个时辰,陛下,谢侯爷病势汹汹,不过这几日之事,他老人家是江东世袭罔替的爵,可如今府中却没有一个正经的世子,奴才斗胆请陛下为元后娘娘积福。”
敏言目光突然变得冷厉如霜,他把桌上高高的一摞忽视许久的竹书悉数挥倒在地,字字带着冰碴子:“莫要以为上上下下都被谢氏打通关节寡人便要如谢氏的意!寡人是许他世袭罔替,可没承诺不断了他的后!”
谢季?
扶苏忽然想起,之前梦中,在乔二郎处听过这个名字。昔日的乔派少年将军,京畿司谢季。
四福受了谢家的好处,又与天子素来感情深厚,只好迂回道:“陛下,老奴只是一条贱命,死不足惜。陛下继位,天下归心,万民太平,上百华国还敢求什么呢?可坎离阁中,二十八功臣,如今已去七七八八,谢侯爷又敢求什么呢?谢侯之错,错在一语之谬害死乔皇后,陛下为何不令谢家子孙万代为娘娘守陵以赎罪呢?”
敏言冷笑,“一心二主之人,难测忠佞!”
四福从宽大的衣袖中掏出一个上了锁的小巧玉盒,连同一把玉匙呈到敏言面前,垂头道:“陛下,谢侯叮嘱奴才,玉盒中是他老人家的忠心,也是陛下来世寻到娘娘仙踪的唯一途径。”
扶苏听到此处,正待细看盒中为何物,额头却似被人猛地一弹,惊怔间,竟醒了。
“这狼道人!”身着麻衣的痨病鬼掌心施力,无字书碎了满地,扶苏缓缓睁开了眼。
奚山君从天界应卯回来了。见此场景,气急败坏。
她抬起少年白皙的下巴,端详一会儿,才冷笑道:“还好,没失了魂。这贼子,竟拿一本无字书拐了我的相公,你倒实在,这样肯上当!予你本什么书都能读得趣味!”
扶苏站起身,一双冷清目,缓缓凝视奚山君许久,才道:“山君瞧着眼熟。”
奚山君面容苍白,病态丑陋,听他此言,竟觉心虚,后退一步,斯文地笑道:“瞧秋风着紧,吹乱了公子的脑子。”
扶苏淡淡一哂,不再言语,于桌上陶壶中倒出两杯清水,一杯递与她,一杯啜了一口,才道:“无字书不大有趣,但我梦中之景着实鲜活。我遇到了一个小小的姑娘。”
奚山君从鼻中哼出一口气,道:“莫说小小姑娘,大大姑娘与你也有关系。老子去天上洒扫几个星星,挨个数,这么大地,也能碰到你的旧情人。”
扶苏愣了,奚山君益发盛气凌人,一只脚踩在石椅上,指着扶苏道:“质水说她差点成为你的第一个妻子。”
那颗梅子大小的星星在与她告别时,是这样说的:“我叫质水,爱慕过的少年曾说,和濯雪很配。”
唤作质水的姑娘,一直期待着成为那个一直低头看书的少年的妻子。哪怕最卑微,哪怕很快被抛之脑后,可是,为着他同她说话时的和善认真,曾经那样期待成为他的第一个妻子。
但是,因为穆王世子的不平之心,少年霸占了原本干净的质水。绝望的质水害怕那样冰冷粗暴的少年,还期望瞒天过海,可最后依旧被发现。那些日子,还在看着《濯雪集》的少年并未因此而生气,而是把她赐给了穆王世子。成觉因为太子的毫不在意,转而却对她恨之入骨,在冰冷的雪夜,把她吊死在树枝上。那么多殿中的宫人曾经走到垂死挣扎的质水的身边,可是,却又漠然地走开。质水的希望变成了绝望,质水终于在雪夜死亡。
扶苏带走了质水的心,质水又带走了成觉的魂。
因果循环,世间报应,从不是因为死亡,而是因为希望的彻底破灭。
扶苏淡淡地笑道:“我与梦中的小小姑娘说,等她长大了,便带她去看悬崖上的红花、海底的白珠,欢喜她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山高水长过一辈子。”
“然后呢?”
“然后,她死在了长大嫁人的那一日。”
齐明十年八月初十,穆王子愈。越明年,出使江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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