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瘦马/才将国色争绝色》作者:如意锦

皇朝从东璧王朝手中接管扬州城的时候,红萼正在被人相看。

所谓相看,就是一些富得流油的“达官贵人”前来扬州买艳妾美婢时挑肥拣瘦,与牙婆牙公讨价还价。这场景与庄户人家买下地的牲口是差不多的,就是有时候“扬州瘦马”还得宽衣解带,让客商看看身子好不好,肌肤是细腻呢还是粗糙,玉足是金莲呢还是海碗。

扬州瘦马的身子骨一律是纤纤弱弱、弱不禁风的样子,腰肢儿轻盈,一臂可环。不过这也并非天生如此,至少红萼就不是,她是匠心独运得饿出来的。

那些盐商鸿儒看惯了“丰臀肥乳”,现在喜欢纤腰一尺,金莲三寸。“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特权早已不单单属于天潢贵胄了。现如今只要有钱,就可以带动一地的风气。

红萼由牙婆搀扶着出来,“瘦,小,尖,弯,香,软,正”符合七项审美标准的金莲套着红绫绣花鞋,一步一摇轻轻踏足,真真有步步生莲之姿。红萼又是惯会使风情的,眼梢儿总是斜溜着人,勾人魂魄,步伐也婀娜,衬着盈盈纤腰,更加得颠倒众生。

这扬州的瘦马也分三等。

一等资质的女孩,将被教授“弹琴吹箫,吟诗写字,画画围棋,打双陆,抹骨牌,百般淫巧”,以及精细的描眉画唇之法与柔体训练。一言以蔽之,什么方式能取悦那些虚荣心膨胀的富商巨贾,她们就学什么。

二等资质的女孩,也能识些字、弹点曲,但主要是被培养成账房先生,懂得记账管事,以便辅助商贩。晚上是红倌,白天是贤内助。

这三等资质的女孩,牙婆牙公则不乐意花钱请西席来教她们读书写字了,只是让他们习些女红、裁剪,或是“油炸蒸酥,做炉食、摆果品、各有手艺”,被培养成能当家理纪的伪主母——就是寻常碎碎念操持家务的糟糠之妾,不过姿色肯定不一样。

牙公牙婆们所有这些煞费苦心的养育都只是为了将来能寻个好买主,卖个好价钱,一分货,一分利,童叟无欺,做的像是公道买卖。

红萼的容貌属于一等资质,雪肤花貌,一双丹凤眼水灵灵得能夺人魂魄,朱唇一点鲜妍明媚让人走不动路。不过,她性格泼辣,举止轻佻,那些道貌岸然的名士与附庸风雅的盐商是不会娶她回家现眼的。牙婆阎惜让她收敛些,她办不到,那么就归到二等里去了。可是红萼又最是讨厌记账了,一贯认为,这人世间的账不到阎王爷那里,都是算不清的。是以她的账总是记得一塌糊涂。阎惜只能让她跟着三等的学,但还是要按照二等的价钱把她卖掉。

来买瘦马者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名唤谷六爷,穿着绫罗绸缎,戴着翡翠扳指,一身的珠光宝气,脸上还涂着珍珠白/粉,抹着红花胭脂,看起来像个太监。

一众瘦马对他的印象特别不好,大抵把他当作是色中饿鬼一般的腌臜人物,是以出来拜客时都有些不情不愿的。红萼的态度倒还好,叫她伸手时打兰花指,露脚时撩裙,盘问时也答得流利爽快,与往常的相看一般无二。

谷六爷见红萼乖巧,掏出两个大金马蹬戒指赏了她。其余瘦马见了,不屑的不屑,嫉妒的嫉妒,甚有的在散会时出口伤人:“红萼,你倒是不挑,老的少的,脏的臭的你都要。”

“是。”红萼大喇喇得供认不讳,拿眼风扫着她,干脆得道:“只要能给我荣华富贵的男人都好。”

“红萼你还真是贱啊。”恶语者发出这样的感喟,唉声叹气的模样极尽讥讽之意。

红萼不为所动,笑嘻嘻得整了整脑后的发髻,慢悠悠得说道:“咱们不是一样的人嘛。”

瘦马的出身大都是相同的,贫贱人家,家里养不起吃闲饭的女儿,卖给牙婆赚一笔为儿子讨媳妇的钱。红萼就是这样,她家中弟弟妹妹多。牙婆来他们村子挑面貌姣好的幼/齿女孩时,她正一手抱着哇哇啼哭的小弟弟,一手在灶间煮饭,等会还要去喂鸡,割猪草,农忙时还得下地干活。她烦透这样的生活了,也烦透总是啼哭不已的小弟弟。她都诧异一个婴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哭声的,抓狂时想一把掐死他。

红萼见有人来买自己,比着她爹娘抢先答应,洗把脸高高兴兴得同他们走了,是以那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小弟弟不知道他曾有过一个整日将他抱在怀里的大姐姐。

也不知这个大姐姐还曾一度想掐死他。

红萼抛弃亲人所换来的生活似乎也没见得有多好,学书学画并不容易,且总有一股慢慢腐烂的味道,不过有盼头。她总告诉自己,那时候的抉择是对的,不然她这会子一定已是个面容黝黑,手脚粗大的农妇了,吃着猪食,干着重活,还得面对一个邋遢粗鲁的男人。

现在,真的已经很好。

身世相仿,但瘦马的见解志向却有高下之分。牙公牙婆们教导得好,拿秦淮八艳来鼓励她们,你看当瘦马能名垂青史,寻常女子哪有这等机会?

这话红萼是认同的,世上的名女人无非两种,一是像李清照那样的女诗人,命途多舛,国家不幸诗家幸培育出来的扫眉才子,二是身为下贱品行高洁的猖/妓。前者,红萼没那份清贵家世,如果不是当了瘦马,可能她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更别提写诗了。后者,红萼觉得她们真傻,比起随波逐浪闷声享清福,名垂青史很好吗?

漫漫岁月中,当得“高洁”的能有几何?

总归红萼觉着秦淮八艳跟她们没有一丁点关系,这世上的名流莺只有一个柳如是,一个董小宛,其余成百上千的都湮没在十里扬州胭脂水中,化作红颜枯骨。

她想告诉别人的是,不要拿一两个鸿运当头的人来形容整个扬州瘦马。红萼坚决认为自己不会为后人所记得,也不是董小宛,遇得上冒辟疆那般至情至性的人物。她所能过的最好的生活就是被腰缠万贯的富商相看中,成为衣食无忧的小妾,最好还能死在他前头,免得被他的子嗣践踏侮辱。

虽然她的底限很低,不过这谷六爷也没有要她,人家要的是一等资质的瘦马,像是光耀门楣一般,吹吹打打得抬回家从祖宗祠堂里走一圈,便是向祖宗禀告——儿孙老大的出息了。

没被相看中,红萼也没有失落神色,自知略有些姿色,将来有的是机会。她不急,她的好友小茹却甚是担忧。

小茹比着红萼要小上两岁,是五岁时被家里卖出来当瘦马的。那时候的她形销骨立,头发枯黄得像把稻草,让人想一把烧掉。脸上瘦得没有一丁点肉,人木讷讷的,光会睁着一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

彼时红萼正在吃一个肉馅馒头,她就目不错珠得望着,像是已饿过了好几顿。红萼看她可怜,便分了一半给她。

便正是这一半的馒头使得她们在日后的十许年里关系一直不错,至少小茹的心事都同红萼说。例如她觉着自己的年岁也不小了,再不找到金主,她就该被卖到秦楼楚馆去当粉头了。

小茹的不自信,缘由她长得也不是特别好,归在三等资质里头。

她从小就是饿惯的,即便家里爹娘经常自己饿着把稀饭让她喝上两口,她也还是没能吃饱,饿得两眼乌青,嘴唇发白。其爹娘为生活苦不堪言,想想还是把她卖给牙婆以后找户人家安身好命。

大抵是那时候温情又残忍的生活刺激着她,小茹总是能吃很多东西,但就是不会胖。

虽然她瘦,但瘦得不好看,浑身上下骨头森然,像是个骷髅架子,脸上也凹陷下去。牙婆每次让她出来拜客时,都命她在两腮里头塞棉花。

面对小茹的担忧,红萼轻描淡写得来了一句,“日后有我一口羹,我就不会让你喝稀饭。”

红萼是个大方的人,这小茹一贯知道,平常她总是周济自己,从香帕子香胰子到绫罗衣裳,无一不照顾着她。

虽然还是很担忧,但总归心里有了点暖意,小茹的眼泪就簌簌得落下来,且是悄无声息的。她时常这样,就是心底里有阴影,想着自己身世可怜,一双眼睛藏着酸楚,微微触及,那眼泪就不由自主得流下来,怎么忍都忍不住。

牙婆阎惜总说她这个时候的样子最美,男人肯定挡不住。不过红萼讨厌哭声,那总会促使她想家。

人一想家,就会变得脆弱,是以红萼喝止了小茹:“这天还没塌呢,你哭什么哭?就是要塌,能和那些名垂青史的女人一起死,那也值了!”

她不想听见哭声,不想变成一个脆弱、能让人同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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