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民国]》作者:浩浩汤汤

生活在旧时代的人们,未必可以料到有新时代社交公开的一日,故而总是精挑细选,为子孙定下一门满意的亲事。可体会过新时代自由社交之快乐的年轻男女,却未必愿意接受老一辈所定下的婚约的桎梏。

白云秀也有一门婚约。与她比邻而居那户人家的陈小姐,也有一门。

只是就此刻而言,她与那位陈小姐到底是不同的。陈小姐被退了亲,而她,正坐在自南向北的火车上,去往未婚夫家所在的首都。

那是早先同住在南平的望族,官做得很大,之后才调任去了北地。由当时当家做主的赵老先生亲自拍板,为孙儿定下了这一门与书香门第之间的娃娃亲。却听说下一辈的赵先生不成气候,事业不成,又无才经商,光靠着承蒙祖荫度日,赵家一度是很不如从前的。可又是一程峰回路转,赵家如今又有子孙在政府当着大官,总可以说是首都数得上的显赫人家。

种种模糊不清的经过都是近几日才听说的,在这之前,白云秀只知道,那户人家姓赵。

赵家将将去往首都的时候,频繁地有书信间的联系,告知现状,有时还会附上一张孙儿的小相片。但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书信越来越少,白家寄过去,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少有回音。甚至一度断了书信往来。

所有人都觉得,这一门婚事,恐怕是成不了了。

偏偏一个月前接到了一封信。再寻常不过的黄皮信封,上头只草草写着门牌号码,连收信人或是落款也无。云秀的嫂嫂取来了当天的信件,见它写得随意,便也很随意地拆开来看。只是越看越激动,看到最后,竟一连叫了好几声“天哪”,抓着信便跑去找云秀的哥哥。

全家人欢天喜地地将那两页信纸传阅了个遍,最后传到了白云秀的手里。

嫂嫂激动地握着她的手,简直就要喜极而泣,道:“你瞧!你瞧!天无绝人之路,我真是要恭喜你!”好像那封信是慈悲为怀又普度众生的菩萨佛祖,而她白云秀正是那个一辈子要靠着这一封信来拯救的可怜女子。

她的哥哥白诚柄道:“信里写了婚事上的安排,只是赵公子现下还在留洋读书,说是今年年末毕业回国就可以完婚。还特地附上了赵公子的相片和下个月北上的火车票,约定了接站的事宜。”他是满脸欣慰与赞成的样子,“云秀,赵家安排得很周到,可见其诚意。”说罢,又将手上的小相递给她。

所有人都很满意,甚至所有人都是喜出望外的,恨不能将惊喜、赞成这样的字眼写在脸上。白云秀看着相片上浓眉大眼的青年,在全家人殷切的注视下,也牵起嘴角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可她的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座山,快要喘不过气来。

赵家订的是头等的车票,包厢甚至称得上宽敞舒适,可惜,视野宽阔的玻璃窗外一掠而过的是群山还是田野,白云秀都不关心。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那一封捏皱的黄纸,里头放着一张小相片,她倒出来,对着窗户外的阳光仔细地看。

那真是一张讨人喜欢的年轻面孔,眉眼间神采奕奕,尤其那笑容极为醒目。是咧开嘴、露出牙齿的笑容,只看着相片,便可以想象是一位开朗快乐的青年,就像此刻车窗外明媚至极的春光。

一位家世不凡又漂亮的青年,又是在国外留学深造,听上去没有任何的不好。白云秀轻轻地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包厢门开关的声响,是随白云秀一同北上的佣人丁香进来了。她从一上火车便极为兴致勃勃,像是飞离了牢笼的小鸟,要尽情去看一看大千世界。

丁香从火车上取来了一些茶水点心,嘴里兴奋地说个不停:“小姐,我瞧着火车快要进站了!您看外头的景色,是不是繁华热闹多了?这里的屋子真是高,我从没见过这样高的屋子呢!又是这样的好看!”

白云秀回了她一个浅淡的微笑,转头去看窗外——果真是这样,田野和山川已经远去,楼房建筑映入眼帘。火车约莫又行了三十分钟,响起了进站的汽笛声。

三天两夜,首都终于到了。

头等车票的服务总是周到的,一到站,便有列车员来为她们引路,又帮着将行李搬上了站台的休息室。主仆二人便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等待,等了一刻钟,任然不见有人来。

白云秀静静地坐着,望着站台挪不开视线。那里人潮涌动,都是等着接人的挚友亲眷,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在茫茫人海里搜寻自己记挂的人。

这样多的人里,哪里会有等着我、找着我的人呢?

身边的丁香已经皱着眉头,心慌地抱怨开了:“说好了只要在休息室里等着就行,赵家专程派了人来接的,现在却连个接站的人影子都瞧不见。”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回头对着白云秀惊恐道,“小姐,我们的火车像是晚了一阵子呢,他们若是等得不耐烦,或是认错了人,这可怎么办啊……小姐……”

她却突然有了一种心如止水的镇定,对丁香小声安抚道:“别急,不会的。”

丁香欲哭无泪地瞅了白云秀一眼。她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同是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客,谁又能知道会还是不会呢。只是小姐已经发话了,她便也只能悻悻地闭嘴,东张西望地兀自心焦。

又是一刻钟后,门口才匆匆来了一个身穿军装的年轻人,探着头往休息室里张望起来。不及片刻,那视线便停留在白云秀身上,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打从他一出现,丁香便注意到了,故而等那人走近了,还不及他询问,径自抢先开口道:“可是赵家派来接人的?我家小姐不知等了多久,怎么现在才来?!”

那军官寡言少语,也不管丁香噼里啪啦一通质问,只回了一句“是”,又一手一只提起了地上的皮箱,对白云秀道:“白小姐,请跟我来。”转身便往出口处走去。

白云秀并丁香远远地坠在他身后。丁香还是忿忿不平的模样,噘着嘴嘟囔埋怨。白云秀对丁香轻声道:“好了,我们如今是要寄人篱下了。你虽年纪小,也不能在主人家里摆脸色,知道吗?平日里闲话气话,也都要少说。”

丁香有些不买账,小声地反驳道:“怎么说是主人家呢?小姐要同他家的少爷结婚的,也算是半个主人了。”

白云秀扯了扯嘴角,随手指了下站台上挂着的大钟,道:“你看看现在是什么钟点,火车到站时又是什么钟点,人家当真把我们当成半个主人吗?”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出了火车站,街面上停着一辆军用的汽车。那军官正将两个皮箱放进副手座,随后为她们拉开了后座的车门,等她们坐好了,自己又上了驾驶座去开车。

白云秀用眼神示意丁香——你看,来接站的就是这一个人了,再多半个也没有。她一定是看懂了,垂着眼很难得的一句话也没说,只静静地坐着。

即便住的是火车上最好的头等包厢,却也是几天几夜的颠簸,此刻一坐上车,那疲惫便排山倒海一般涌来,加上车里无人说话,安静极了,白云秀便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来的时候,汽车正绕着铜筑的围栏转过一个弯来,渐渐可以看见正中间亮丽阔气的四层洋楼,和洋楼前宽阔极了的庭院广场。在正中的两侧,又另有两栋很独立的两层小洋楼。

汽车停在了铜黄色的雕花大门前,开车的军官探头比了一个手势,便跑来两个男佣人一左一右地拉开了大门。车子又沿着广场往里开。

距离那洋楼愈来愈近,丁香的眼睛亮晶晶的,紧盯着那楼房瞧,像是怎么也看不够。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上车时候的失落,此刻又变得愉快又兴致勃□□来。

军官停了车,将她们一路带到了客厅里,那里摆着一套墨绿色天鹅绒的欧式大沙发,他说了一句稍等,又转身折返回车上拿行李。

客厅里一没有了外人,丁香难掩激动,拉扯着白云秀的衣袖,小声地叫道:“小姐你看呀!这样的气派!”

说实话,她并不喜欢丁香这样崇拜的姿态,她表现得对赵家越是推崇满意,她的心里就越是难受。她只侧头看了丁香一眼,那小姑娘便闭嘴了,只是那双眼睛里仍旧闪着兴奋的亮光,盈着笑意看着她。

二人尚来不及坐下,门口便又是一阵停车的声响,紧接着,随着一阵高跟鞋踩踏地面的哒哒声,正走进来一位女士。那女士约莫四十上下,烫着蓬松的卷发,穿一身暗红色底铺大花样的旗袍,另配一件白色流苏披肩,抚着鬓角的左手上带一颗火油钻戒,没有开灯的大白天都是熠熠生辉的。

白云秀略一想,也能猜到她是谁了,便朝她抿着唇做一个笑容。

赵太太冷不丁看见客厅里有人,片刻的惊愕过后就是了然,转着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白云秀,像是挑拣着珠宝首饰,非要在上头看出什么瑕疵来。完了,才笑了一声:“哟。来啦?”只是笑意不及眼底,人也是站在原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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