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烧蝼蚁》作者:语山堰

一只透明塑料袋被风追赶过马路,被一辆车碾在地上,又攀着另一辆车的轮子飘起来。莲舟站在狂风中仰望天空,萧萧黄叶割破青天,今年秋天的最后一场暴雨要来了。
  红绿灯柱下守着一群人,莲舟就在其中,她能感觉到人群的焦虑是坚硬的块状,像城市里拥挤的楼房。
  “再见。”莲舟轻轻说给自己听,她拨开人群,步履从容走出去。但她没能变成那只塑料袋,车主在急刹声中骂骂咧咧。
  为了避雨,莲舟改变路线,抄近道走回小区。这条小路很偏僻,经常有醉醺醺的男人在路上对着墙撒尿,刚结婚时,周予总提醒莲舟别贪近,她的美貌就像天上那一弯明月,他太清楚这弯月对那些诗人的诱惑了。
  如今丈夫无暇留心什么弯月天狗,难得有几天在半夜回来,还喝得不省人事。
  莲舟讨厌他横冲直撞摸到床边,澡也不洗,脱了鞋就扑到床上睡死过去。莲舟抱怨过几次,周予置若罔闻,仿佛她只是每天晨间循环播放着乔布斯演讲稿的英语学习软件。
  袋里新宰的鲈鱼像颗痉挛的心脏,不断撑开袋口把腥气呼出来。莲舟感觉身后有人,她身上一冷,拔腿跑起来。
  菲菲妈扯着女儿和一个眼熟的女人站在一起,莲舟差点撞进她们的圈子里,菲菲妈斜眼说:“怎么啦?失魂落魄的?”
  “要下雨了。”莲舟露齿笑笑,拔腿要走。
  菲菲妈拉住她:“凶杀案你知道吗?对面安乐小区的。”
  菲菲妈嗓子里有只鸭,每天聒噪个不停,莲舟知道自己如果不停下来听,她又要和那个女人说自己看不起人了,如果难得菲菲不打滚撒泼闹着回家,她还能把自己被丈夫冷落的光景和那女人绘声绘色描述一番,好像她就住在莲舟家里似的。
  莲舟勉强走回圈子里,假装吃惊:“什么凶杀案?”
  菲菲妈瞪大眼,淡红细眉提起来:“一个女的,被人家杀了!那个女的老公平时不在家,凶手白天就躲在家里,晚上爬出来把她杀了。听说两年前也有过这种案子,作案手法一模一样,一直没找到,指不定躲在哪里,绝对是本地人,肯定不是外地的。”
  菲菲妈表情坚定如法制节目主持人,莲舟心想她又在造谣了,脸上忍不住浮起一丝轻蔑的笑。
  菲菲妈瞥见了,用力看莲舟一眼:“我一个圈里的朋友告诉我,凶手是个女的,她老公跟弟媳搞上了,她当然心理变态啦,就要报复社会啦,先杀了她弟媳,又出来杀别人,专挑漂亮的家庭主妇下手,那叫一个心狠手辣。”
  “是吗,那你们可要小心了——我得回去做饭了。”莲舟被她看得背脊一凉。
  莲舟走后,菲菲妈掀起白眼:“神经兮兮,回去做饭?说的好像真有人回来吃,她老公你知道……”
  莲舟一向不觉得自己有多漂亮,但她从小在种种垂涎里长大,多少也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皮相不错。
  只是这几年莲舟渐渐对自己的外貌不自信了。周予喜欢给她买奢侈品,家里有一个四十平的衣物间,里头皮衣、风衣、网袜、高跟鞋十分热闹,就像某个夜店头牌的衣橱。
  每次周予进去挑衣服,莲舟就知道不是有宴会就是他想上床了。周予总说莲舟差一点味道,他说这些话时,打量一眼莲舟,咂咂嘴,万分遗憾地摇头,好像看到印着昨夜中奖号码的彩票烂在了洗衣机里。
  莲舟嗅了许久,也没找出那一缕神秘的味道,以至最后她和周予两周一次的亲热也化为乌有。
  莲舟把鱼倒在洗菜盆里,放在客厅的手机响起来,她慢吞吞走过去看 ,是周予的电话,莲舟手上有血水,她匆忙把手擦到裤子上,还没来得及接电话就挂断了,周予发来消息:老方来玩,今晚通宵唱歌,你不用等我,爱你。
  每来一个老同学,他就要通宵,不出一年,他的校友都能用光。
  莲舟望着手机发呆,厨房里忽然传来一阵巨响,吓得她浑身一抖,她蹑手蹑脚走过去看——那只鲈鱼腹部已经被掏空,残躯正疯狂拍打地面。
  莲舟躲在门后生等了两分钟,见鱼还在抽搐,干脆冲进去从台上抓起擀面杖,朝鱼头用力一砸,鱼不动了,带血丝的眼直勾勾瞪着莲舟,莲舟又砸了一下,这一次大约是死透了。莲舟有些慌,她手忙脚乱烧开水,把鱼投进锅里。
  饭菜并不可口,莲舟心想难怪周予不爱吃自己做的饭,或许应该上亚马逊再买一本海外的菜谱。
  电视里正播着新闻:某小区凶杀案,嫌犯在逃。莲舟看见打了马赛克的鲜红厨房,把嘴里没熟透的鱼肉吐了出来。
  巨大汤碗里飘浮浮着半边鱼头,像触礁的泰坦尼克号,鱼眼不屈不挠瞪着莲舟。
  她用筷子顶住鱼眼,把那头按进汤里,一松筷,鱼头又慢慢浮上来,这一次莲舟没恼,她伸出筷子把鱼眼珠抠出,用力嚼烂了。
  死了的东西,有什么好怕的,莲舟心想。
  这夜没有下雨,空气燥热,莲舟和往常一样无法入睡,窗外那个模糊的月亮和她的胃里的药一起融化成一滩沥青。
  和周予结婚前,莲舟在一家小出版社当副编辑,日子虽然忙碌但也充实,周予赚得比莲舟多很多,他要求莲舟辞职,因为出版社的秃头主编一直在追求莲舟。
  那时爱情的火焰烧得莲舟浑身瘫软,包括脑子,为了自证清白,莲舟果断地辞职了。结婚后莲舟想要孩子,却一直没怀上,去医院检查,两个人竟然都没问题。几年过去,莲舟没有工作,没有孩子,或许还失去了爱情。
  外边灯火通明,那些光亮从莲舟家外流淌五公里,注入一家公寓式酒店的套房里。周予侧躺在床上,紧紧抱着蜷在怀里的情人,贪婪地嗅她湿漉漉、香气馥郁的头发,他的眼直勾勾望着窗外朦胧的月,手搭在她胸前。半晌,怀里的人用嘶哑的嗓音说:“你今晚还是回去吧。”
  “最后一次都不能陪我到天亮吗?”周予说。
  “放屁,说好断了,叫你来找我!”她说着挣开身,用脚推他肩膀,他抓住她的脚要亲,她另一只脚踹开他,爬起来穿衣服。
  周予起身帮她扣上内衣,顺势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再恋恋不舍地嗅她湿发的香气。她幽幽道:“几年前你也是这么搂着她的吧,爱得要吞进肚子里……现在怎么就不新鲜了?”
  难以名状的尴尬感像一个肉类消弭产生的屁,迅速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久久不散。她拨开周予的手,戴上口罩离开了。
  下半夜,即使吃了安眠药,莲舟也很难入睡,她有种强烈的预感:今夜杀手会来,将她杀死在月光里。莲舟有些焦虑,恐惧,亢奋。
  过去一年里,莲舟曾无数次徘徊在天台、水库、高架桥边,她不想这么潦草地结束,她做了二十七年的好女孩,她害怕自己死后,那些旧人会说“多好的女孩,怎么就这么想不开”,那是对她死亡最深的侮辱,却又是事实。
  周予喝得烂醉,正在回家的出租车上。他满脑子都是过去的事:大学时,他常常和莲舟去学校西北角的湖边幽会,那里蚊子多,每次他都把防蚊水带在身上,但有一天他忘记带了,莲舟被叮了一口,他就把衣袖和裤腿卷起来:“蚊子咬我,不要咬莲舟,她那么好看,怎么能咬她呢。”
  想到这些,周予一阵歉疚,他已经许久没有和莲舟一起入眠,也许久没有和她聊天了。几个月前周予在抽屉里看到抗抑郁的药,他装作没看见,他告诉自己要么是莲舟太矫情,要么是她和以前一样故意伤害自己以引起他的注意,莲舟的眼神越是凄苦、可怜、畏缩,周予就越想躲开她。
  莲舟就像周予放在家里的一个珐琅花瓶,新来时每天都要擦拭爱抚,后来看腻了那些斑斓的颜色,花瓶就落了灰尘,似乎也不值得擦拭了。
  到家了。周予知道妻子睡眠浅,加之懒得洗澡,怀着今夜突如其来的歉疚感,他拖着醉体往书房走。
  莲舟听见客厅里的动静,浑身血脉喷张,她提起门边的棒球棍,慢慢推开虚掩的房间门。
  黑暗里,湿润的风从敞开的大门灌进屋,书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莲舟没开灯,她屏住呼吸,握紧棍子,大步走过去,朝那团晃动的黑影用力一砸,黑影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倒在小床上,随即发出叫骂声:“你疯啦?!”这一刻的莲舟已经失去了听力,她拼死又砸了一下,这第二下是她早就计算好的,一把黏糊糊、热乎乎的东西溅到脸上,她抹了把脸,扔下棍子,打开灯。
  这个面部血肉模糊的人是周予,莲舟认得,她脸上刚浮起的笑意还没来得及退场。
  莲舟飘起来了,她终于变成了那只塑料袋,没有灵魂,没有反抗的能力,被车流肆意玩弄。
  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许久,莲舟从悬浮里惊醒,她伸手去试探周予的鼻息,他仿佛还在呼吸,莲舟一激灵,俯身去听他的心跳,他似乎没有心跳,莲舟不太相信,又测他的鼻息,若有若无,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莲舟把冰冷的手收回,塞到睡衣里想暖一暖。她心想,周予不会死的,他有一次在高速路上出车祸都没死。又想,那个人杀人犯说不定就是周予?自己杀他当属防卫过当。莲舟掏出手机,在搜索栏输入一行字:怎么判断一个人真的死了。
  “他没死。”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莲舟感到浑身血液猛地沸腾起来,她转回头看,一个穿粉红色风衣的清瘦男人站在眼前,他面庞端正,笔直地站着,正直勾勾看着莲舟。房门已经被关上了。
  莲舟脱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
  男人脸上扮出阴森森的笑:“我都看见了。”
  莲舟喉咙里好像有张魔术贴,她徒然张着嘴,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青白灯光下,因为羞耻而全身泛起粉色的莲舟就像一粒刚从沸水里捞起的虾仁。男人从容地向前走,莲舟瞥了一眼门边还在流血的棒球棍。男人说:“他没死,你看见了吗?等他醒过来你就完了。”
  男人在门边放下手中的绿色尼龙手提袋,拾起棒球棍递给莲舟。
  莲舟的脑海里,过去的记忆像鱼群一样涌来,她瘫坐在地上,眼泪鼻涕一齐流出,那些甜蜜的回忆越多,她对周予的恨就越清晰,即使那张脸已经烂得像一堆摔在地上的奶油蛋糕,莲舟也不敢多看一眼。
  男人跪下来,把身体僵硬的莲舟拉过来按在怀里,轻声说:“别怕,很快就结束了。我帮你。”他身上有爱马仕某款香水的味道,莲舟曾经在店里闻过,她竭力回想着。
  “刚才我站在客厅看着你,你的背影真的好美。”男人眼里闪烁着点点的光,“他无论如何今晚都要死的,我要谢谢你帮我做了这件事。”
  莲舟抬起脸,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她脸上还有一道道粘腻的泪痕。
  男人摘下手套,用拇指抹去她脸上的泪,微笑道:“你会没事的。”他的笑容多像油画里的圣母玛利亚啊,莲舟在泥沼中抓住了他的手。
  “我叫李复青,复照青苔上的复青,你叫什么名字?”他坐在床沿,就在周予的身体旁。
  “莲舟……”如果是往常,她会说“莲动下渔舟”,但此刻她害怕自己和眼前的魔鬼产生任何情感上的共鸣,她已经猜到李复青大约就是菲菲妈今天提到的杀人狂,那不是个女人,而是一个假扮成女人的男人。莲舟盯着周予纹丝不动的身体,小声问:“他……不是还活着吗?”
  “现在死了。”他说,“是我杀的。”
  此时莲舟的心忽然平静了,像诗里说的那样,她乘着渔船,从莲丛里泅过,四下只有月光和船摩擦荷叶的窸窣声。她问:“我该怎么做?我有吃安眠药……不过知道为什么药没起作用。”
  李复青长着一双桃花眼,他看着莲舟,漂亮的眼睛里溢出惊喜、欣赏和无限的亢奋:“你做得很好,你把衣服换下来给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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