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蝶》作者:时久

对萧之烈来说,这个周五和以往的无数个一样,普普通通、毫无惊喜,甚至有点无聊。
  
  早上家里的人肉闹钟叫她起床时,她觉得头有点晕,咕咕哝哝地叫唤着不肯起来。人肉闹钟温柔地说:“那就再睡会儿吧,一会儿我叫你。”似乎还亲了亲她的面颊。
  
  她挠挠脸,翻身埋进枕头里继续睡。
  
  结果一觉自然醒来,时钟已经指向十点。她从床上跳起来,一边抓衣服一边惨叫:“你不是说再睡一会儿就叫我的吗!今天上午要开会的!”
  
  苏未醒正对着镜子打领带:“我看你头晕不舒服,想让你多休息会儿。早饭在桌上,吃一点再走。我一会儿去机场,打车捎你过去,别着急。”
  
  萧之烈看着他温柔的表情,啥火气都没了,默默地溜去洗漱。
  
  一个男人,恋爱四年结婚三年,还这么柔情款款的,从来没对你说过一句重话,出差前还把早餐给你准备好,听你说头晕不忍心叫你起床,虽然因此导致你要挨老板骂,但你好意思对他发火吗?
  
  苏未醒打车去机场,送她到公司门口,临走前依依不舍地非要拥抱吻别一下,搞得门卫和出租车司机都盯着他们笑。
  
  萧之烈老脸红了,一把推开他:“老夫老妻的,不嫌肉麻!快走快走,别误了飞机!”一边把打包到车上没来得及吃完的早饭三下五除二消灭掉扔进垃圾桶,一边翻出手机来看。
  
  打开手机,果然一堆关机未接来电的短信,全是上司李姐打来的。
  
  短信还没来得及看完,李姐的电话就进来了,不消说,劈头盖脸一顿骂。末了的总结也和以往一般无二:“萧之烈啊萧之烈,谁给你起的这坑爹的名字,谁说的人如其名,人如个屁名!我真是脑子抽风瞎了眼才把你招进来!你说你就算不是个巾帼英雄,好歹也别是滩糊不上墙的烂泥吧?”
  
  所以说人如其名就是一个天大的谎言,名字是爹妈起的,就算能体现点性格偏好,那也是爹妈的偏好。
  
  比如隔壁部门的何小小,多柔弱的名字,长得也是一副娇小身萝莉脸,做起事来却是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铁娘子,才进公司两年,说起来还算萧之烈的师妹,已经是二十多号人的主管了。
  
  差距啊。
  
  不过何小小对这个招聘推荐过自己的师姐还挺亲近,两人又没有利益冲突,所以经常一起吃饭。
  
  挨过忙碌的一上午,百无聊赖等下班的一下午,晚上和何小小一起在楼下餐厅吃饭时,萧之烈忍不住问:“我的名字听起来像那种很能干很彪悍的巾帼英雄?”
  
  何小小说:“怎么不像,你看巾帼英雄的名字,花木兰、穆桂英、樊梨花、萧之烈,挺像的。”
  
  哪里像啊!
  
  “再不济也像个江湖侠女、剑客什么的,反正不像娇滴滴的少奶奶。”
  
  听出来了,万恶的剥削阶级都是一路的,何小小这是帮着老板吐槽她来着。
  
  江湖侠女,别说还真有点那味儿。
  
  小时候她对自己的名字很不满,觉得既不可爱也不优美,既不简洁也不个性。她特别羡慕苏未醒,觉得他的名字文艺而又清新,独特而又隽永,恨不得让自家爹妈跟他家换孩子养,好把这个名字占为己用。后来萧妈告诉她,“之烈”是一部科幻小说里女超人的名字,特别厉害,打遍银河系无敌手,她才终于满意。
  
  这么看自己小时候也有过当女强人的志向,从什么时候起变成现在这副废柴相的呢?
  
  何小小吃着碗里的面,继续吐槽:“其实也没什么,女人被呵护得好,不必自己抗风雨,自然就会迷糊娇弱一点。”
  
  是吧,萧之烈的堕落之旅,大概就是从上了大学成为苏未醒女朋友之后开始的。高中她还是个挺奋发上进的好学生,不然也不能和苏未醒考进同一所学校,那可是本省最好的大学。
  
  何小小吃完面,把筷子一拍,最后下结论:“行啦,日子过得好好的别蛋疼了。你说你,嫁个高富帅的老公,还对你温柔体贴死心塌地,我们这些人艰苦奋斗的东西你样样都有,别人羡慕嫉妒恨都来不及,你还有什么好发愁的?难道嫌日子太好过了?”
  
  是因为事事顺遂、生活毫无波澜,所以开始闲得蛋疼了吗?
  
  她不知该如何向何小小诉说内心的疑虑才能不被喷蛋疼,于是换了个委婉的方式:“小小,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挺废柴的?”
  
  何小小斜眼:“你指哪方面?”
  
  萧之烈继续问:“那你觉得我老公,他是你直系师兄,你跟他还算熟吧?你觉得他优秀吗?”
  
  何小小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有点不好圆场。但作为一个吐槽帝,要她违心地说好话假意安慰别人,她也做不出来,于是撇撇嘴自嘲地说:“男人爱不爱你,和你是否能干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萧之烈也知道何小小有一个谈了两年对她越来越坏濒临分手的男朋友,这个话题就只好这样结束了。
  
  两人结完帐走出大楼,何小小随口问:“我去地铁,你怎么走?师兄来接你?”
  
  萧之烈说:“他出差了。”
  
  “哦,那你自己开车回去?”
  
  “我、我不会开车……”
  
  何小小用一种“你果然被呵护得太好真给呵护成废柴了”的眼光看着她。
  
  萧之烈抢在她吐槽之前说:“我跟你一起去坐地铁!”
  
  何小小继续吐:“也好,体验一下民生疾苦,专治蛋疼立竿见影。”
  
  两人去往地铁不同的方向,分别前何小小问了一句:“师兄出差几天回来?”
  
  “四五天吧,不确定。”
  
  “周末无聊可以找我陪逛街,不过你得管饭。家里有啥事就给我打电话,要是师兄回来发现你饿死在家里了,准得找我麻烦。”
  
  萧之烈气得把包甩过去抽她,何小小灵巧地闪过,摆摆手走了。萧之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才转身进站乘车。
  
  她打心底里觉得小小是个特别好的姑娘,聪明、能干、漂亮,虽然嘴巴毒了一点,但心地是好的,重情仗义,做事也非常靠谱。
  
  这么好的姑娘,为什么她的男朋友还会对她不好?
  
  身边其他的同事、老同学、闺蜜们,不管单身还是有家属,各有各的心酸无奈,家家一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有各种俗世的烦恼。
  
  只有自己,事事顺心如意,好像生活在童话里一样——哦,除了办事不力经常被老板喷之外。
  
  为什么呢?因为她的命特别好吗?
  
  下一班地铁还有五分钟才来,萧之烈站在隔离门前,玻璃上隐隐约约地映出一张无精打采的面庞,五官端正,还算清秀,但站在人堆里肯定就是路人一只。
  
  她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开始思考刚才没好意思问何小小的蛋疼问题:她的丈夫苏未醒,一个标准的高富帅,为什么会喜欢她这样一个外在内在都不咋地的女人?
  
  这个问题其实早在大一苏未醒向她表白、两人刚好上时她就想过很多遍了,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只有八个字:青梅竹马,日久生情。
  
  苏家二老和萧家二老早年在一个单位工作,住一个大院,算是世交。后来萧家二老坚持在机关单位混吃等死,苏家二老与时俱进解放思想下海经商,成了小小一枚富豪,两家也没断了来往。
  
  萧之烈比苏未醒小四岁,她考大学时,他已经快升大四了。考完填报志愿,萧妈特意把苏未醒叫回来当参谋。
  
  苏未醒的参考意见只有一个:“之之的分数报我们学校没问题,以后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萧之烈说:“咦,你明年就毕业了吧?”
  
  他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我打算保研。”
  
  萧妈也问:“你爸不是说好让你一毕业就回来帮忙吗?他同意你读研?”
  
  苏未醒上的是心理学系,用他爸的话说,江湖骗子忽悠人的玩意儿。当年为了这个志愿父子俩就闹过矛盾,最后苏爸败下阵来。
  
  苏未醒继续看着萧之烈:“我会说服他的。”
  
  第二年毕业时父子俩果然又大吵了一架,苏未醒再一次胜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定脾气火爆的苏爸的。
  
  那时候萧之烈已经是他的女朋友了,她后知后觉地问:“你爸不知道你要保研?你没跟他商量过?”
  
  他正在电脑前帮她攒选修课论文,低着头“嗯”了一声。
  
  “你早就有这打算了?”
  
  他说:“也不算早,去年这时候吧。”
  
  萧之烈就开了个玩笑:“去年这时候不就是我高考报志愿的时候。我说,你不是为了泡我才故意留下读研的吧?”
  
  谁知道开玩笑又把自己开进去了,他居然点头:“是啊。”
  
  萧之烈瞪他:“你、你……这么大个事儿,就为了泡妞?”
  
  苏未醒放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来:“之之,我得纠正你两件事:第一,请不要用‘泡妞’这么不正经的字眼来形容我对你的感情;第二,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做什么我都愿意,所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之烈目瞪口呆。苏未醒趁机亲了一下她的脸,转回去继续攒论文。
  
  为什么随口开个玩笑就会开成这样!叫你嘴贱,忘了上次跟他开玩笑把自己开成他女朋友了吗!
  
  想起苏未醒的表白,萧之烈就忍不住得暗呕一口血。
  
  上大学之后,因为两家的世交,因为萧家二老的托付,苏未醒对她非常照顾。入学帮办手续,课前帮买教材,考试帮印讲义,电脑坏了帮修,连路上看见她去打水都帮忙把水壶送回宿舍,搞得班里系里的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无微不至的“哥哥”,还是心理系的系草,免不了经常向她开暧昧的玩笑。
  
  她还记得那天是平安夜,班里想找地方办个小party,找来找去找到苏未醒帮忙,在他们系馆借了个多功能厅。
  
  聚会结束已经凌晨,苏未醒送她和室友回宿舍,到了楼下室友们起哄把他俩推在楼门外,要她好好报答哥哥的恩情,嘻嘻哈哈地先上楼去了。
  
  萧之烈喝了一点小酒,略有点高,也嬉皮笑脸地问:“哎,你怎么对我的事这么上心,不会是真把我当亲妹妹吧?老实说,你是不是老早就暗恋我?”
  
  他居然真的回答:“是啊。”
  
  萧之烈的酒都给吓醒了:“你、你说什么?”
  
  他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遍:“你问我是不是老早就暗恋你,我说是啊。”
  
  她不知道该作何表情:“我、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明明就是兄友妹恭的纯洁情谊,她虽然不算太敏感,但班里哪几个小男生暗恋她还是能感觉出来的好不好!
  
  他很无辜地说:“你才刚满十八岁,以前我要是表现出来,那不成猥亵未成年人了吗?”
  
  萧之烈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也没想出来怎么应对,决定走为上策:“我、我先回宿舍了!”掉头就跑。
  
  胳膊被他握住,紧紧攥着,硬是把她拉回来面对面。
  
  宿舍楼里已经熄了灯,只有远远的一盏昏黄路灯从他背后照过来,脸没在阴影里看不清,眸子却好似在发亮。
  
  “之之,”他低声说,“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她浑身僵硬着,像只煮熟的螃蟹,屏着劲儿往回拽,却拽不过他的力气,被他拖得一点点往身边去。
  
  他又问了一遍:“好不好?”
  
  她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不敢看他,只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微微点了点头。
  
  那只和她玩拔河的手突然加大了力气,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双手扶着她的后脑和肩,不由分说地亲了下来。
  
  她从未见过苏未醒如此激烈的一面,如同洪水没顶,直叫她窒息、溺毙。她迷迷糊糊地想,如果他早些表现出来,那就真成猥亵未成年人了。
  
  对面男生楼的窗户里有人探出头来,对着他们猛吹口哨。吹了好久,苏未醒才终于肯放开,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大口喘气,这时才觉得不好意思。
  
  她把头埋进他怀里叫唤:“哎呀被人看见了,丢死人了!”
  
  他的心口也砰通砰通撞如擂鼓。他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发,哑声说:“之之,这一天我等得实在太久。”
  
  这句话当然是过了很久她已经不再害羞紧张时才想起来,又腆着脸去问他:“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就开始喜欢我了呀?”
  
  他微微一笑:“比你想象的还要早。”再追问就闭口不答了。
  
  什么叫比她想象的还要早?再早也得青春期发育了吧?难不成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被暗恋了?恋童癖变态啊你!
  
  总之,苏未醒对萧之烈的感情,表达得出乎她意料之外,出现得出乎她意料之外,深重得也出乎她意料之外,所以她时常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如同饿鬼坐在满汉全席前,如同穷汉发现包里塞满钞票——这是道具吧?是□□吧?如果不是,那就是在做梦吧?
  
  刚和苏未醒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那么好,她从没见过也无法想象还有哪个男人能对女朋友更好,让她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但这梦居然一连做了七年都没醒。
  
  有时候,当你承受了一份意外之喜,那未必是一件好事。比如某天你打开门,突然发现门口有人送来一箱金子,你是会喜出望外欣然收下,还是会惶惶不安不知所措?
  
  她认识苏未醒同系的一个爱慕者,在听说他们确立了关系之后,冷冷地质问她:“我不问你配不配得上他的人,只问你配得上他的付出吗?你有他爱你那么爱他吗?”
  
  萧之烈心想,没错,她既配不上享用那一箱金子,也无法回馈以同等的回报。
  
  她也悄悄地问过自己:我爱苏未醒吗?我是像那位情敌说的那样,只是因为他英俊、优秀、深情,又主动追求,才接受他做男朋友的吗?
  
  当她刚刚步入青春期、情窦初开时,身边有这样一位相貌才华出众的哥哥,她也有过为他脸红耳热、为他心如鹿撞的时刻,也臆想过将来如果和他在一起会怎么样,为自己的幻想而兴奋得深夜辗转反侧。
  
  但那就是爱情吗?
  
  ——至少肯定不是对哥哥的亲情,是吧?
  
  她没有爱过别人,所以不知道怎样的心境才算情深。
  
  但是,看过那么多讴歌爱情美好纯真轰轰烈烈的电影小说故事,她自己也能觉得,她的爱情,似乎还欠缺点什么。
  
  欠缺了什么呢?
  
  在结婚三年后的某个周五的下班路上,萧之烈站在地铁隔离门前,百无聊赖地思考着这个蛋疼的问题。
  
  她突然觉得头有点晕,于是抬起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人。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对面的地铁站台上。
  
  周五下班时间,地铁两边站台密密麻麻全是等候的乘客。他站在人群中一动不动,半边身体被前面的乘客挡住,隔着铁轨和两道玻璃门,甚至看不清面目五官,但是她一眼就看见了他。
  
  仿佛周围的人都是黑白的背景,只有他那里一小块是夺目的彩色;仿佛一道雪亮闪电,瞬间劈开眼前的黑暗混沌;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见过,熟稔于心。
  
  是在哪里?究竟在哪里见过?
  
  她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头越发眩晕起来,太阳穴开始突突地疼。
  
  这时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苏未醒打来的电话:“之之,你还好吗?”
  
  “啊?”她略感错愕,“我挺好的呀,怎么了?”
  
  “早上你不是说头晕吗,好点了没?”
  
  “哦,没有,好像更晕了,还有点儿头疼。”
  
  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心疼:“你看你,我一离开就出状况,叫我怎么放心留你一个人,以后还是时时刻刻把你拴在身边好了。”
  
  她不以为然:“大概是办公室空调太冷吹的吧,谁没个头疼脑热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回去吃点感冒药睡一觉就好了,别大惊小怪的。”
  
  苏未醒又啰里叭嗦地叮嘱了一番。
  
  挂了电话,萧之烈忽然想起,对面那个奇怪的男人好像不见了。
  
  站台上满是人,她定睛去找,地铁却在这时候进站。玻璃车窗一扇扇拨弦似的掠过,只看到憧憧人影人头攒动。等列车再次启动离开,对面已经只剩寥寥几个未能赶上地铁顿足懊恼的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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