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台[民国]》作者:江靡

宋青青实在是个热情地让人无法适从的人。
  
  就在涌星坐下的短短十几分钟里,已被动地将面前这位聒噪少女的家底了解了个清楚。
  
  宋青青,大丰商行的千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二十一岁,尚未婚配。
  
  尤其擅长说话……涌星在心里默默给她记上一笔。
  
  宋青青的声音干脆甜美,可是她这样连珠炮似的不留缝隙地一句接这一句,饶是忍耐力极强的涌星也是被吵地在心里连连叹气。
  
  此刻的宋青青在她眼里还只是个聒噪的普通同事,可在宋青青眼中,涌星俨然已成为了她的贴心朋友。
  
  涌星沉默寡言,无论别人说些什么她大多都是微笑听着,是而让人觉得她这样十分扫兴。
  
  可偏偏宋青青此人性格极其外放,她自己满肚子的话还说不完呢,巴不得别人最好一句话都不要说,全听她说。是而涌星这个寻常人眼里不称职的交流者,反而成了宋青青十分喜爱的倾听者。
  
  “诶,刚才送你来的那个刘宪轸,你离他远点,千万别被他那油头粉面的样子骗了。”
  
  宋青青有意同她交好,故意亲昵地凑在她耳边小声道。
  
  “你不知道,他那个家伙,仗着自己皮相好,骗了好几个女科员了。”
  
  宋青青是好意,可却为难涌星了。今天是涌星第一天上班,怎么可能当即就跟同科室的同事背后议论上级。宋青青是大丰商行的千金,妄自评论谁都没关系。
  
  然而涌星可不一样,更何况她十分熟悉柳毓稚那个冷心冷肺的女人,她就是命悬一线了柳毓稚都不会来救她的。说不定还会在背后骂她毫无长进。
  
  涌星毫不掩饰自己的尴尬,有些怯怯地看着宋青青,张了张嘴像是做错了事似的笑了。
  
  宋青青聪明,一看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就明白了,也不强逼她说些什么,像是跟那刘宪轸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别想多,我就是瞧不上他那副轻狂样子,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帅呢。一天三顿往自己头上抹油,比女孩儿还勤,我看我家进的桂花油都改存在他头上那大油田里才好呢。”
  
  涌星被她逗的抬手掩着嘴巴笑了,结果刚一抬手,手腕子就被人一把抓住。涌星紧张,一使劲儿就挣脱了。
  
  宋青青没来得及收手,被刮了一下,指尖一痛便立马皱眉道,“怎么这么小气啊,不就看看你的表么?”
  
  她不满道,“不就是块破表,我看一眼就知道起码是二十年前的款了,亏你还当个宝。涌星,你如今也是在政府做事了,咱们这种新时代女性,别成天小家巴气的。”
  
  她话音未落先自己伸了胳膊过来,“喏,美利坚的,昨儿才到的港,我家铺面上都还没摆呢。明儿我送你一块。你那块表,别人看了是要笑的。”
  
  涌星早听出来她这明里暗里秀优越感了,自然是不可能真的要她的东西,“宋小姐真是好眼力,这块表是从前家人给的,如今我一人在沪看着这表就感觉在家似的。”
  
  “呦呦呦,还叫我宋小姐呐?涌星,不是我说你,你就是个小戆都!”
  
  宋青青恨铁不成钢地伸出一节葱白玉顶着她的额头,“叫我青青呀。”
  
  涌星笑了,“你瞧我……”
  
  那声“青青”还没说完,却看见大厅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着讲究打着领结的老男人。宋青青一见那老男人来了立马笑眯了眼睛,“时间过得这么快啊,我家司机来接我了。涌星,一起走了?”
  
  涌星笑着推脱说是自己的工作台还没收拾好,宋青青也不管她,自己拿了手包就像只春日里的蝴蝶似的飘然而去。
  
  见她走了,涌星才终于放松下来。她的东西很少,根本没什么好收拾的。只不过这一天下来,她被宋青青吵得脑壳疼,现下只是坐在座位上发呆。翻译科的同事们也都归心似箭,没一会儿科室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涌星休息了一会,也准备离开。她出了科室,却看见拐角处走廊里一群人飞快跑上了楼去。其中有几个还是日本宪兵打扮,他们似乎在吵些什么。
  
  涌星慢吞吞地低头锁门,侧耳倾听着他们的话。如今离下班已有一段时间了,办公楼早没了人,涌星听到其中一人用日语气急败坏地说什么什么线索断了。
  
  另一个人也用日语骂中国人都是蠢货,说要不是巡捕房把人压到大街上,他们也不会中了赤.匪的圈套,人也不会死掉。
  
  涌星正认真听着,虽然四周安静,可到底有些距离,那些人又刻意压低了声音,想要听清楚着实有些费力。
  
  “你在干什么?”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阴冷的声音。
  
  涌星吓了一跳,扭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王光忱竟然站在了她的身后,同时正用一种恐怖阴沉的目光望着她。
  
  “锁……锁门。”
  
  涌星瑟缩了一下,指了指手里的锁,“弄了半天,锁不上。”
  
  王光忱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别人都下班了,你留在这干嘛。我记得你才来,应该没什么工作呢吧?”
  
  涌星点点头,“科长好记性,我今天第一次来,想给大家留个好印象,就趁前辈们走了之后打扫了一下科室。”
  
  王光忱看了看她,点点头,严厉道,“下了班就早点回家,干好自己本职工作比这些旁门左道强得多。”
  
  一句话就把涌星说的脸色通红,她赶忙给科长鞠了一躬,指了指锁“科长,门……锁不上。”
  
  接着没等王光忱回答,像是吓到了似地立马扭头就往方才日本人停留过的楼梯走去。
  
  高跟鞋的声音落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咔哒咔哒,一声一声稳如心跳。
  
  涌星可以感觉到背后两束利剑般探究的目光,但她仍逼着自己不要回头去看。而她身后的王光忱的确在观察她,观察她的眼神,行动甚至是呼吸。
  
  直到女子窈窕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王光忱才收回目光。他摸了摸下巴,又伸手碰了一下门上的锁,只听“啪嗒”一声,锁果然坏了。王光忱试探性地锁了两次后才放下心来转身离开。
  
  涌星直走出了一条街后才放慢了脚步,现在不过是下午四五点的时间,街上行人不多。可能是因为之前茶叶行的事,沪市的街道上多了许多端着刺刀的日本宪兵在来回巡逻。
  
  日本一向是个聒噪怪诞的民族,而聒噪的族群最擅长的就是用伪善谦卑来掩饰虚张声势的本性。涌星有时甚至觉得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带有一种孩子的天性——他们习惯用一种耍赖的方式来获得胜利,用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来掩盖失败。
  
  就比如明明是他们的失误导致了茶叶行的老板当街死亡,线索断了,可他们偏不承认是自己的失误,更是理直气壮地派兵冲到大街上来给普通平民们增加烦恼,以此来满足自己扭曲又自卑的心理。
  
  她这几日夜里都睡不安稳,只因深夜街上总是传来枪声。日本人杀人从来不需要理由,弱者才需要给自己的行为寻找理由。
  
  涌星站在路边等电车。
  
  一双脚踏实地踩进夕阳里许久,她仍然觉得自己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忽然有一队日本宪兵向她冲来,宪兵们瞪圆了眼睛举着刀,口中不停地叫着“捉住她!”“捉住她!”。
  
  涌星眉头微皱,短暂地慌乱了一下,下意识地以为是偷听的事被发现了,但转瞬她就安静下来。
  
  不可能。
  
  涌星将目光冷静地移到大路上,暗示不要自己吓自己,她冷静地梳理了一遍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任何纰漏。
  
  一阵寒风吹过,是日本宪兵经过她的身边。涌星站着,逼着自己看着和其他等车的人神情一样。
  
  日本宪兵们似乎在找些什么,他们拉拽着路边的行人们,骂骂咧咧,推推搡搡。
  
  马上就要到她了。
  
  涌星绷紧了背。
  
  就在这时车来了,涌星毫不迟疑地上了电车。
  
  身后传来几声枪响。
  
  日本人抓住了站台上一满身是血的女人。
  
  可是电车内早已恢复平静。
  
  涌星喉头微动,隐匿在帽檐下的双眸如同一个抽离在众人之外的老者一般,极度冷静又极度无情地旁观着整个车厢——
  
  戴眼镜的老头充耳不闻,眯眼瞅着用红字印着“著名影星丽蝶小姐被爆……”的小报;两个学生样的人斜挎着布包商量着国假将至,要去哪里度假。右侧抱着小孩的女人正低头跟小孩玩闹,小孩被逗乐的笑声在车厢内久久回荡,可听到涌星耳朵里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冰般不真实。
  
  车厢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每个人行头不同神情不同,可所有人眼里都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乱世下朝不保夕的冷漠。
  
  冷漠地看报,冷漠地工作,冷漠地寻求短暂的欢愉。
  
  仍旧。
  
  涌星在心里默念,仍旧。
  
  乱世里的枪声如同跨年的烟火般平常,只要枪子儿没打到自己身上,就可以四舍五入为话本里的故事。
  
  忽然电车一个转弯,拥挤车厢里的人如同罐子里的沙丁鱼般不受控制地东倒西歪起来。
  
  涌星这才发现前面站着一个穿西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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