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瓜》作者:龙门说书人

嘉木和松心打小认识,一个不爱说话,一个滔滔不绝,长大后,一个看着种植园,一个当小学老师,仍在一个小镇上生活。
  松心家是开温泉酒店的,顺着青山错落的度假小胜地,她算是镇上的富家女。
  嘉木家则清贫得多,父母是做藤竹木家具的,一天做一件摇椅,或扎一条藤椅,吃喝全在微薄的手工里。
  但小孩子是不太计较这些的,两个人从小玩得来。因为松心叽叽喳喳,父母兄弟姐妹,没几个人受得了她,但不说话的嘉木受得了。她长篇大论,嘉木聆听着,偶然说一两句到她心坎里的话,她从小就对他很满意。
  比如,十多岁的她说做人没有几个自得轻松的,聪不聪明都一样,洋洋洒洒举了各行各业无数例子。
  他说,沉浸的人好一点。
  她又说世上争先恐后的人那么多,一张牌是不够脱颖而出的,叽里呱啦讲了很多大小人物。
  他说,银河系的星星太多。
  松心觉得他说话很有水平,比一般人有天分得多,果然,他高考语文全县第一名。
  
  成年以后,嘉木反而对松心疏远了,他的原话是男女有别。
  松心憋了半天,说他进城不学好,会用成语了不起?
  她就气呼呼回家去了,一个人黑灯瞎火地沿着县道走,嘉木只好骑着自行车来送她。
  她坐上自行车,拽着他腰上的衣服,说,送到桥头就可以了。
  松心完全不记仇地说,她不想嫁给有文化的人,因为没一个好东西,也不想嫁给没文化的人,因为他们听不懂她说话。
  她说要嫁给会跳舞的妖怪。
  嘉木完全不说话,只是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要把镇上的大小姐送回她的安乐窝,这样她就不会时不时跑出巢穴来消遣他。
  清凉的夜里有月亮,也有竹林香气,还有潺潺水流声,到了长长的桥头,嘉木停下自行车,松心就自觉地下来,不回头地走了。
  静谧的夏夜,嘉木远远听见松心说了一句,她爱什么时候找他就什么时候找他,爱玩多久就玩多久,男女有别个奶奶的腿!
  
  小镇在群山之中,像一个粉青斗彩的茶碗,河流蜿蜒而来,松心和嘉木就是两片游离的青茶叶。
  镇上有人募捐,要修一条小小的山路,名册上,嘉木捐了两百块,松心也跟着捐了两百块。
  募捐了,就会有功德碑。
  松心跑到镇上唯一的雕刻店,指使刻碑的阿叔,一定要把她的名字和嘉木放一起。
  阿叔说了一通话,大意就是,这样有点不害臊。
  松心说,这是嘉木的意思。
  阿叔摇头,不信。
  她说,嘉木心里这么想的,她感应到了。
  阿叔就笑了。
  功德碑摆在山路口,松心拍照留念,又找嘉木玩,手机晃来晃去,说:“看,好巧,你的名字和我的名字挨一块儿。”
  嘉木握着她手机,看清了,问:“不是你到处跟人说,这是我的意思吗?”
  松心笑了。
  嘉木本来在用游标卡尺测量今年咖啡豆的大小,他叫松心不要动,她就没动,他用游标卡尺比划了一下,说:“松心,你的脸皮太厚了,尺子测不过来。”
  松心终于脸红了,因为她看见嘉木眉梢一瞥而过的笑意,像风里的荷花池泛起波纹。
  
  嘉木要练习傩舞,照例傍晚跑十公里练脚力,松心就骑着自行车跟着,叮叮当当地按铃,让前面挡道的让开,不管是挑着夏季秧苗的阿婆,还是放牛归来的阿爷,通通让开。
  嘉木看着松心蛮横的样子,很怀疑她怎么为人师表。
  据说,她训练小学生是成体系的。
  上课哪个小孩讲话,第一个被她发现的,用戒尺打一下手心,第二个打两下,第三个打三下,以此递推,从轻到重,下课后,剩下没挨打的同学,一人一颗比利时进口巧克力。
  她训练了一星期,小学生都老实了,她开始教学生念拼音,念课文,念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一学年后,她教的学生成绩都很好。
  乡下人不管体罚的事,只会怪老师不够严厉,教出的学生成绩差。
  松心的轶事,都是小学生告诉家长,再传到嘉木耳朵里的。
  嘉木跑步,问松心,传闻的真假。
  松心答非所问,说:“我不喜欢去城里播放广告曲的连锁快餐店吃饭。”
  嘉木问:“为什么?”
  松心说:“高中生物课,做实验的人,一边喂狗吃饭,一边摇铃铛,等条件反射成熟,狗一听见铃铛,就会流口水。”
  嘉木笑岔气,跑不动了,站在一人高的芋头田旁,抚着胸口笑。
  “江南可采芋,芋叶何田田……”松心骑着自行车,围着嘉木转悠,说:“驯服一个人或一群人,都很简单呀,广告曲如此,小学生如此,小王子和玫瑰也如此……但我不喜欢谁被驯服的感情,我想要自然发生的。”
  松心骑自行车潇洒地走了,远远地说,今天情绪不好,明天再陪他跑步。
  嘉木想,她现在不就是一口糖一口冰地训练他的条件反射吗?
  
  过了一星期,松心过生日,嘉木送了礼物给她。
  她打开看了,一瓶香水,叫做灿若晨曦。
  嘉木说,不相信她会体罚小学生。
  松心说,那就好,香水不便宜,钱转账给他,因为他问了,就算怀疑。
  嘉木默不作声,不好惹的大小姐。
  松心说,教室里有监控,打小学生的事没有,但让小学生捧着玩具熊,打熊的事就有。熊呢,是真打,而且那熊,她给起了外号,就叫小学生。一学年下来,也皮开肉绽了,就在她办公桌上,他要不要验物证?
  嘉木知道松心脾气上来了,一时半会消不下去。
  松心忽然说,暂时不想见到他了。
  她不要什么香水,情绪上,风一阵雨一阵走了。
  
  嘉木出门追她,一前一后,陪她走路,路上遇见镇上的人,看着他俩笑,又闹呢?
  等两个人时快时慢,走了三四公里,走出小镇,松心终于发散了肝火,停住脚步。
  嘉木扬声问:“松心,一个人没办法让另一个人消气或喜悦,这样也叫做自然而然的感情吗?”
  松心问:“谁是一个人?谁是另一个人?”
  他说:“我是一个人,你是另一个人。”
  松心忽然说:“我爸不让我当小学老师。我爸在市里还有另一家酒店,他让我去那里上班。他说,我最好嫁给市里开采铅锌矿的某家二儿子,酒店就是我的嫁妆。”
  嘉木更沉默了,傍晚的余热渐渐散去,青山弥漫草木香气,夏虫在唱高低不一的歌。
  松心说:“正月,我看你跳傩舞,发现你没有变,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和小时候不一样?”
  嘉木说:“一个人说几句俏皮话,就完全取悦另一个人,那是在不懂事的年纪。”
  松心说:“我不管什么懂不懂事,反正你婆婆妈妈,是不对的。我就喜欢呆在小镇上,当小学老师吓唬小孩。至于什么市里的酒店,我大姐二哥排着队会继承。什么矿产家二儿子,他就想让我改善他们家的学渣基因,想都不要想,想都有罪。”
  嘉木忍不住笑了,松心真的是灿若晨曦的一个人,比香水名字更意味深长。
  他对她说:“今天你过生日,请你吃蛋糕,不生气了,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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