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越》作者:品丰

第十章
  
  寇越本人是在一个多礼拜以后辗转听到自己咄咄逼人的录音的。是栗满子在某个早晨突然“卧槽”半天转给她的。栗满子说音频一周前就出现在校园网上了,昨天傍晚不明原因突然上了校园网热搜,然后一个小时以后同样不明原因404了。
  
  寇越听完全部的对话,整个人出离愤怒了。音频是个集锦类的,共三段对话,经过混剪以后,最后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脾气大、嘴巴脏、有暴丨力倾向、霸丨凌室友的寇越。
  
  在这段高明的两分半钟的音频集锦里,没有出现任何容易引起人警觉的关键词,譬如“家风不正”、“讹诈”,全部都是寇越情绪激烈的仿佛是一个狂躁症患者的不体面的撒泼。
  
  你接近他之前并没有来问问我喜不喜欢他,我们没有交往不代表我不喜欢,是不是这个道理?所以你现在追着我解释什么呢?呸,敢做不敢当显得你不但廉价还孬种。
  
  马慧珍,以后再跟你妈打电话出去打,要不然你就准备重新买个手机吧!
  
  嗯?我用你给我兜着?我看你不顺眼这件事儿我什么时候也没藏着掖着!
  
  喂,你醒醒,室友还沾着一个“友”字,你照照镜子问问自己你配不配。
  
  马慧珍从小耳濡目染肯定最清楚什么叫下作。
  
  ……
  
  而在这些剪辑过的对话里,马慧珍的回复基本都是微弱的辩解、生涩的道歉,或是沉默。
  
  栗满子道:“我室友给我听的时候,不知道我们认识,她给了我两个流传甚广的你霸丨凌室友的原因。特别鸡贼的原因。第一个是,你一直悄悄喜欢时研,所以时研跟她交往,你恼羞成怒。第二个是……”栗满子讲到这里突然顿了顿,她深呼吸了两口,积攒勇气继续道,“第二个是,你爸爸多年前撞了她奶奶,老太太犯了心脏病,因此向你爸爸索赔,可能用词不太妥当,而你爸爸碰巧在同一时间失业,他一时承受不住压力,跳楼了,所以你仇视她霸丨凌她。”
  
  寇越听完栗满子的叙述,感觉太阳穴都是涨的,如果马慧珍在她面前,她也许能徒手掐死她。马慧珍故意掐头去尾将她塑造成个狂躁症患者也就算了,毕竟虽然前有马慧珍故意挑衅,但那些话确凿都是出自她的口,可马慧珍不应该趁机污蔑寇怀璞。
  
  寇越之所以一直没有清楚解释她跟马慧珍之间的是非,一是震撼于马慧珍入学当天在寂静黄昏里的下跪道歉——而马慧珍虽然是得利者,但其本人确实没有做错什么——一是她自己也不愿意听到的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地给寇怀璞扣个“脆弱”、“偏激”的帽子。但结果她闭嘴却给了马慧珍趁机倒打一耙的机会。
  
  也许马慧珍早就用同样的说辞说服了周韵韵和肖阳……
  想到这里,寇越突然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小嘴巴子。她感觉再也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人了。大学至今一年半了,她居然一直都没有意识到,马慧珍会用什么借口去向室友解释自己跟她的不合。她根深蒂固地以为,马慧珍是下作无耻的那一方,所以那件事情只要她自己不说,马慧珍就肯定夹紧尾巴半个字也不泄露。
  
  栗满子在寇越一言不发直接挂电话的那一刻就知道坏菜了,她赶紧请室友帮自己请假,叫了滴滴立刻赶往M大。
  
  由于是个周日,且刚好错过了早餐时间,第三食堂前面门可罗雀。寇越就在门可罗雀的第三食堂长阶前,绷着脸扬手给了马慧珍接连四个耳光。四个耳光直接就把马慧珍打懵了,而跟她一起懵了的还有拎着枣糕和茶叶蛋正下台阶的周韵韵和肖阳。
  
  “寇越你干什么?!”肖阳大声叫道。
  
  马慧珍依旧没有反应过来,她单手捂着脸,半晌,不知所措地轻轻叫着两位室友的名字。
  
  寇越面无表情地望着两位室友,冷冷道:“你们跟绿茶相处的时间长了,自己好像也绿茶了,你们是真不知道我为什么打她?”
  
  马慧珍看到有其他同学围拢过来,略有些气虚地辩解道:“寇越,我偷偷录音是我不对,但是你欺负我一年了,我跟时研在一起以后,你还威胁过我,我总得给自己留点证据……不过录音真不是我故意公布的,我是不小心传到一个量贩折扣群里了,我很快就发现传错文件,不到一分钟就删掉了,但是来不及了。”
  
  寇越在她轻飘飘的叙述中慢慢捋起袖子,显然是打算与其降智跟她废话,不如抽一顿再说。但周韵韵和肖阳挡在她和马慧珍之间不肯挪动,一再要求寇越消消气先回宿舍。
  
  寇越直接问:“你们相信她的鬼话?”
  
  两人转头望一眼马慧珍,虽然没有说话,但那眼神显然是不相信的意思。刚好把剪辑好的音频文件传到几百人的打折群里……这借口编的实在太不尊重人了。
  
  马慧珍红着眼眶突然笑了,像一朵被坏人逼到犄角旮旯里终于要黑化的小白莲,她压制着泣音,缓声道:“好吧,那我说实话,一开始不是故意的,后来及时发现了,但并没有立刻取消。寇越,你老欺负我,时研顾忌着你是他的青梅竹马,老不让我跟你计较。但哪有人没脾气的?”
  
  寇越不客气地嘲道:“我为什么欺负你你自己心里没数?你奶奶自己摔了,却没脸没皮地诬赖好心扶她的人,没有监控,人家说不清楚,给了你们七万六自杀了。马慧珍,凑上那七万六,你上了手术台根治了你心脏的毛病。我要是你,我倒宁愿死在手术台上,因为活着太他丨妈恶心了。不过你显然是个不一样的品种,你活得挺自在的,就好像你本就应该活着,你甚至还有闲心跑来挑衅我抢我的人给我添堵。”
  
  所有人就像向日葵一样,脑袋齐齐转向了马慧珍。最近两年扶人被讹的事情屡见不鲜,大家简直是生理性地厌恶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
  
  马慧珍在大家质疑的目光里紧握双拳崩溃地大声道:“是不是根本就不用我说什么,你们只要听到这样的事情,第一时间就能当民间法官给我奶奶定罪了。没有监控,证明不了我奶奶,也就同样证明不了她爸爸。寇越,我告诉你,我奶奶有退休金,我爸爸有抚恤金,我家条件一点都不差,不缺我的手术费;就是你爸爸跑太急撞的人,你爸爸在同一天里失业和撞人,一时承受不住压力走了极端。我一直忍着你,不是因为理亏,是因为我不忍你因此没有了爸爸。”
  
  所有人再度向日葵似的将脑袋转向寇越。
  
  马慧珍有一句话说的特别在理,没有监控证明不了她奶奶,就也证明不了寇越的爸爸。此外,在他们早前听到的版本里,寇越爸爸跳楼确实是有失业这个要素,而且是以项目被抢最让人憋屈的方式失业,但刚刚寇越可绝口没提她爸爸在同一时间失业这件事儿。
  
  我们大部分人往往会有先入为主的毛病,当我们既已认定的“事实”突然以不同的视角呈现,我们会下意识地站在既有立场上,绞尽脑汁寻出可供发挥的罅隙,然后言之凿凿地进行反驳。
  
  寇越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小牛犊子似地撞开周韵韵,一脚就把马慧珍给直挺挺地踹翻在地了。她压在她身上,拽着她的头发生往地上磕。她粗丨喘着狠狠道:“你开学第一天在宿舍向我下跪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马慧珍,你家真是祖传的无耻下作。”
  
  时研和曲殊同是跟政教处的老师一起到达的“霸凌”现场——早有人实况转播并定性了这场实力悬殊的遭遇战。曲殊同向来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却屡屡在寇越这里破例,他用几乎是粗暴的方式将寇越拖离马慧珍,牢牢圈在怀里。虽然寇越是很明显占上风的,他却还是低头扒拉着她,确定她没有受伤。
  
  马慧珍一直被压着打,惨得都没有人样了,她靠在时研怀里横臂狠狠抹过眼睛,道:“寇越,要不是你因为那事儿没了爸爸,要不是时研一直替你说情,你以为我能忍你欺负我到现在?我真的受够你了,以后我不会再跟你客气。”
  
  马慧珍目光微微往上一扫,扫过曲殊同,她顿了顿,咽下喉咙里的哽块:“至于时研,不管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时研一直只当你是个邻居家的妹妹,除此之外没别的。”
  
  寇越根本没有听进去“至于时研……”后面那一串意有所指的屁话,她满脑子都是那两个“要不是”。她算是切身体会到寇怀璞当年面对无耻之徒的五内俱焚了。她挣扎着要离开曲殊同的怀抱,但曲殊同搂得死紧,且由于他个儿高,她的两只脚隐隐要离地。
  
  “曲殊同你放开我,我真不打她。马慧珍,你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你们一家子是整整齐齐的不当人。我妈当年骂你们,真是一个字都没骂错,你们全家都是龌龊阴损的东西,你们基因里自带的。”
  
  寇越的骂功深得王馥的真传。寇怀璞的后事办完以后,王馥咽不下那口气,她干脆什么都不做了,一门心思地去马家闹事。王馥去闹事时一般将寇越托付给她大姨照看,赶上寇越的大姨不在家,她就直接带着寇越过去。所以寇越虽然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但有需要的时候,她一个人能灭一条街。
  
  寇越用词实在太刻毒了,所以围观的同学都在指指点点,就连政务处的老师都皱眉了。寇越和马慧珍两个的长相太极端了,一个是极端的硬,一个是极端的软。寇越本就吃了长相的亏,偏偏还恁地咄咄逼人,实在是非常败路人好感。
  
  当然,也有个别路人,在毕业以后柴米油盐的日子里,自己也经历过无数操丨蛋的事情以后,再回想起这一天在同学们不满的指指点点里始终梗着脖子的寇越,满面羞愧地警醒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去责怪受害者控诉的姿态不够体面。
  
  寇越后来也曾反思,如果自己的情商能再高一些,平日里多看看《宫心计》、《甄嬛传》之类的优秀影视作品,也不至于经此一役背了个记进档案的大过不说,在后来的两年里在学校里渐渐淡成一个影子。
  
  不过她跟栗满子的交情经此事之后深到几乎过命了。栗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在寇越最初受制于曲殊同因为够不着敌人五内俱焚时,觑了个空隙张手就朝敌人面门上抓了一下,直接抓出了五道血檩子,她自己后来复盘战场时说她其实还趁乱踹了一脚,踹的马慧珍的屁丨股。栗满子崇尚和平,长这么大也就打过她小叔叔,这是她第一回跟外人动手。虽然她很快就被跟过来的小叔叔单手控制住并给塞到身后去了。
  
  马慧珍哭着向时研嘶声道:“时研你说句话,你去年十一去我家,我妈妈也跟你说过这件事情的,是不是?”
  
  时研望着脸颊肿胀头发也乱蓬蓬的马慧珍,一时气愤,一时鬼迷心窍,转向寇越,硬声道:“越越,你跟小马都很无辜,我们往前看行不行?街上没有监控,本来就是一件当年都扯不清的事情。”
  
  寇越瞠着眼睛望着时研,她对时研早就没有最起码的信任了,所以并没有因此感到格外失望,但也仍旧是失望,她默了默,压下哭腔,道:“你也算是在我家长大的,你深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时研突然惊醒,他着急道:“啊,不,我说错了,我的意思是……”
  
  寇越一直隐忍的眼泪突然扑簌簌落下,她抓起曲殊同的胳膊,低头用力在他袖子上蹭掉毫无意义的眼泪,冷冷道:“我回去会告诉我妈妈这件事情,也会告诉你妈妈,我们以后不要再来往了。”
  
  ……
  
  围观人群在政教处老师的驱赶下渐渐散去,主角们也都被逮进了政教处。
  
  肖阳俯身拾起地上的茶叶蛋去叫周韵韵回去。周韵韵愣愣站着,半晌也没回应。自打寇越发狠说出那句“你开学第一天在宿舍向我下跪”起,周韵韵就定住了。
  
  肖阳念及刚刚周韵韵没有拉架,不由开口埋怨她。周韵韵突然回神,她幽幽转向她,一字一顿地道:大一开学那天,我看到马慧珍膝盖上沾了你倒扣在地上没有擦干净的眼影,米白色的裤子,金粉色的眼影……她真的给寇越下跪了。
  
  没有人会因为同情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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