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微疯》作者:蒋淮琅

命运这档子事,很难有个定论。
  
  去年吊丝,今年公主;上个月小瘪三,这个月高帅富;昨天老百姓,今天救世主。销魂的人间,万事皆有可能。
  
  单说这天吧,一大清早七点来钟,我们一家子就上演了全武行。
  
  我爸手拿菜刀,横眉立目威风凛凛地趴在墙头砍人;我妈腰别改锥,肩上耷了两个包袱,在院子里乱踅摸;我掂了块儿板砖站在大门口挥舞,脖子上还缠了一截自行车链条暂时没派上用场。
  
  那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只见我家门口一片血肉横飞,脑浆迸裂,战况极其惨烈。不一会儿功夫,我们爷俩儿就爽快利落地干倒了堵门挑衅的三个家伙,远处似还有人影绰绰,正朝我方晃来,我爸杀得兴起,眼珠子通红,忽地将菜刀提至半空,怒吼道:“杀啊!狗x的拆迁办!”
  
  “别瞎叫,招来了!”我慌乱中想跳起来捂他的嘴,却不料手比腿快,先一步扬了出去,只听哎哟一声,我爸被我一砖拍下墙去。
  
  ……
  
  这种荒谬的事情,我说了你也不信。
  
  一小时之前我也不信,我这么斯文的一个人,怎么会跟板砖扯上关系呢?
  
  一小时之前还是个好天儿,朝阳乍暖,微风轻柔,早春的清新气息掠过一里多长的瓦砾广场直奔我家而来。我爸在院子里弯腰压腿锻炼身体,我妈把刚洗好的衣服晾上了绳儿,冲着双眼无神哈欠连天的我一顿抖落,扑簌簌的水雾喷了我一脸,吩咐道:“刷牙洗脸买饭去!”
  
  多么美好的早晨,多么温馨的家庭,可我刚出门就碰了个大晦气。
  
  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在我家正门口垒了个灰坑。坑里黄纸烧得差不多了,还有几摞大额冥币没有烧透,其中一张赫然写着“地府人民银行一千亿”,徒叫我多翻了一个白眼。灰星子飘撒不说,那烟直呛鼻子,灰坑周围倒了些鸡毛鸭血的东西,一滩一滩的拖出几米远去,黑不黑红不红,弄得门前地上一片狼籍。
  
  按说这是曾经的居民聚集区,逢上初一十五总有人蹲在巷子里烧个纸钱啥的,不值得生气。惹人恼的是别人烧纸拿粉笔画个圈儿就成了,这丫煞有介事使砖头垒了一特规整的坑,灰坑垒得离我家门太近,再多十公分都能把大门烧出个洞来。更可气的是他还把灰坑开口处直指我家,生怕人不知道给谁烧似的画了个箭头,一直拖到台阶上,这就有点存心找碴了吧?
  
  “呸你个孙子真没良心,钱都烧给别人家了,叫你祖宗知道非压床压死你不可!”我飞起一脚把那砖头踢散,看纸灰被砸得起了个大旋儿,游魂野鬼似的四散飘开,朝门里叫道:“妈你出来看看吧,又换新花样了。”
  
  说罢我捏着鼻子跨过那灰坑,走了几步,就听我妈在身后乐道:“哟,今儿不泼粪了,改给祖宗烧纸了。”
  
  我也乐了,刚把咱家择出去,她又自己认了是人祖宗。
  
  就在这一前一后说话间,我忽然瞧见五米开外的巷子里倚着一个人。
  
  这人身穿污脏不堪的灰色夹克牛仔裤,留着土掉渣的披肩长发,跟个落魄的摇滚歌手似地靠在破败砖墙上,两条腿斜斜支着,胳膊捂在肚脐眼处,一个肩膀耸起顶着墙壁,脑袋垂到了胸前,整个人看上去弱不禁风,端着一副中暑即将晕倒的模样。
  
  三月天中个屁的暑!
  
  此人一撞入眼帘,我立马勃然大怒。回身蹦到灰堆前,弯腰抄起半截砖头,杀气腾腾直冲到他跟前,二话不说,先照裆狠狠踹了一脚,举起砖头破口大骂:“又是你这王八孙子,没完了还!信不信我把你脑袋瓜子打出翔来!”
  
  他一声不吭,顺着我那一脚的力气向后挫倒,直接窝在了地上。
  
  这人我认识,姓刘名玉,性别男职业无。严格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发小。家就住在这幸福巷隔了两条街上的健康巷里,都是在华富街道办事处管辖的这片热土上成长起来的本地娃儿。小时候带领一拨左邻右舍的幼童准流氓挑战咱巷华富街老大的地位,数次鼻青脸肿后,终于认了孬种向我们俯首称臣。一块儿掏过几回鸟蛋,下过几回野河,毕竟不是一条巷子的人,多少还是有那么点隔阂。
  
  岂知长大之后,幸福巷里的一帮子曾经手黑心狠的人物却没一个走歪路,不是上了大学进了科研单位就是做了生意成了儒商雅士,个个收拾得人头狗脸,个个比着劲的有出息,也就我稍微次点,趴在一家医院里消磨至今。可健康巷的那些准流氓们,长大真有几个成了人渣,混进了靠打架平事吃饭的队伍里,刘玉当仁不让地起到了带头作用。
  
  他干过许多令人发指的事情。其中最令人发指的,就是帮着拆迁办来拆幸福巷房子,祸祸的那叫一个有劲。
  
  稍踮个脚,越过我们面前这堵破破烂烂的围墙,可见大片断垣残瓦,早在去年便都搬空了,顺着往西,往南,往北瞧,依然如是。方圆两里,除了一个棚搭市场没拆,还有右边几个邻居家没扒完的墙体之外,只有一处完整建筑——我家。
  
  白墙黑瓦,清雅小院儿,一株古槐……那是水墨画。事实上我家外墙的瓷砖也是前年才贴上的,阳光一照,白的刺眼。房檐下挂着过年没吃完的腊肉咸鱼,院子里一堆生活气息浓重的破烂;二楼楼顶竖着个太阳能桶,还有一口锈迹斑斑的据说能收到海外台的花了我爸二百块钱的事后证明上当受骗的锅。就是一幢朴实的寻常百姓家的两层小楼,独自屹立在茫茫废墟之上,寂寞而坚强,桀骜而不屈,透着那么一丝孤胆英雄的气质。
  
  拆迁办开口闭口称我们“钉子户”,刘玉这熊孩子总叫我们“活死人墓”。也难怪,不是武侠小说看多了,他怎么能混到这条道上呢?
  
  其实,我家也知道拆迁补偿款没有太多余地可谈了,去年街坊们集体上访静坐示威闹得差点出了人命,后来拆迁办和开发商又让了步才平息事态。瞧着左邻右舍纷纷痛快搬家我们也急得冒火,这房子从我爷爷那辈儿住起至今已上了高寿,俩叔一爸,俩婶一妈,再加上爷爷奶奶,我出生之前没盖二楼,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在三间屋里熬过来的。
  
  后来爷奶相继去世,俩叔自立门户,我们这三口人才算松快过了几年日子。我和我妈日思夜想着住进有喷泉有花草有游泳池的小区,住进有电梯的窗明几净的高楼美厦,一度如老乡盼着解放军似的盼拆迁办上门,等人真上了门,我爸突然冒出头来不允,理由是吃亏了。
  
  原来隔壁小六子的爷爷和我爷当年同时盖房,他想占我家一米五的宅基地。那时候他家七口人,住房空间逼仄,而我小叔还没出生,便打起了这边的主意。某年某月请我爷喝酒,说明是借,言语间各种讨好,老头子被灌得高兴被拍得顺心大手一挥同意了,借条是当真有一张的,却没说啥时候还。后来屋里人口渐多,可人家房子盖得好好的,住得踏踏实实,你总不能再两家各扒了一面墙要回那一米五吧。
  
  我爷为人大气,自家再紧巴也没为难邻居,就这么几十年过去了。等小六子家量好面积,携了拆迁款一夜之间人走畜散之后,我爸慢悠悠地拿出了那张泛黄借条,敢情老爷子临终还是记挂着自家的地呢。
  
  这是压垮和谈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将我家逼上钉子户这条路的罪魁祸首。
  
  开发商派来的人耐不住说了难听话,我和我妈面面相觑,深感对不住人家。我爸这人脾气怪,他性格不甚鲜明,做事也粗枝大叶的,平时装得老好人似的见谁都好说话,跟小六子家邻居几十年愣是只字不提借地一事便可见一斑,只有我和我妈知道,他要轴起来不是人。
  
  事情僵在这儿之后,我们便展开了持久的拉锯战,从谈判,吵架,动手,发展到泼大粪烧黄纸,模糊算来,也有半年多了。在和恶势力不断抗争的过程中,我和我妈从心存埋怨的小市民逐渐成长为好勇斗狠之徒,这与我爸的执拗洗脑和开发商指使□□掺和是分不开的。
  
  说到□□,我又瞧了瞧地上那小子,烧黄纸的元凶,没跑儿,前天泼粪的就是他!他侧身蜷在地上,一头贞子型乱发遮脸蔽目,双手不知是仍捂着肚脐眼还是捂着裆,一动不动,看起来像一头被阉了的死狗。
  
  我将砖头掂了掂,得意洋洋地笑:“被我抓个正着也用不着装死啊,你不是练过铁布衫吗?”我俩正面交锋多次,互有输赢,这小子虽不要脸,倒真是皮糙肉厚耐揍的很。
  
  按说被踹了裆怎么着也该有点反应,可刘玉还是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浑身上下点丝儿人气都没有,真跟死了一样。
  
  “哎,晕过去啦?”我用脚尖轻踢了踢他的大腿,忽然看见他露在外面的手腕和半截脖子,察觉出一丝不妥。那皮肤颜色十分怪异,死灰死灰的没有光泽,特别像我爷躺在追悼会中间时的脸色。后背倏地窜凉,这小子别是有什么毛病,特意跑来我家找死的吧,单等着我断他命根子这一脚呢?有那么大仇么?
  
  “刘玉你个羔子,别来这套啊我跟你说。”我蹲了下来,探手去拨他脸上的头发,挑了指头撩开,只看了一眼,骇得我生生往后坐了个屁墩儿,五秒之后发出扯劈嗓子的一声嚎叫。
  
  他的左眼珠子从眼眶脱出,连着根脓血丝挂在脸颊上,鼻子仿佛让狗啃了似的豁成一堆血肉,脑门子没了,详情难以形容,一言蔽之就是被祸害的快看见脑浆了。
  
  这……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前天还在我家门口生龙活虎的玩粪呢,今天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承认我在看见他模样的一瞬间,脑子失灵了,肢体失控了,摔坐在地纯属不由自主,五秒内没叫是傻了,呆了,失忆了。之所以后来又叫,是因为刘玉这孙子突然坐起来了。
  
  是的,脸被挖成那个鬼样他还是坐起来了,并且朝我伸出了他鸡爪子一样的手,喉咙里冒出了一声“饿……”
  
  向炎黄蚩三祖保证,那不是人能发出的声音。
  
  我的呆怔和惨叫给他提供了时间,当他抱上我的一只脚准备埋头而下的时候,我瞬间清醒了,脑中电光火石闪了一通,不好!看样子他真饿了,这是要啃我呀!
  
  砖头仍在手中,我没有丝毫犹豫,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把夯下去,结结实实给他开了瓢。
  
  我妈冲了过来:“怎么的这是?怎么朝死里打了?”
  
  我一脚将刘玉踹了个脸朝天,大叫道:“丧尸!我就知道迟早要来,你看见没,丧尸来了!”
  
  我妈也被刘玉的鬼脸吓了一大跳,捂着心脏惊慌失措:“一大早的,说什么胡话呢?你咋把人打成这样?”
  
  刘玉的脑袋像西瓜一样裂开了,没有鲜血流出来,只有黑乎乎的脓状物从那脑壳缝儿里冒了几个咕嘟。
  
  能那么容易给他开瓢,一半是因为我使了吃奶的劲,一半是因为他那脑子已经被啃的差不多了。
  
  我急手慌忙把我妈往家推:“快回去收拾东西,我们要逃难了。”
  
  我妈哆嗦着问:“你不去自首啊?”
  
  我不耐烦道:“你别管了,先回去,跟我爸说把菜刀拿着,见生人上门就砍,照脑袋砍。我得去市场看看我二大爷还在不在。”
  
  我妈持续哆嗦:“你这孩子,怎么能把你爸也拖下水呢?”
  
  我顾不得跟她解释,三两步把她推到门前,掉头就往巷口跑。我二大爷是我爸表哥,每天早上都在市场卖煎饼果子,卖给人家五块,亲戚只收四块八,有时候两毛两毛的不好意思让他找,就存他那儿,隔个把月还能吃上一回不收钱的,俺们全家吃了多年,都夸他厚道来着,这么好的人,我一定要去提醒他抓紧时间避难。
  
  刚跑到巷子口,远远就见棚搭市场前,我二大爷那胖大的身躯慢慢腾腾晃过来了,后头还跟了俩人,我一喜之下举手叫道:“二大爷快来!”
  
  二大爷似乎看见了我,他将两条胳膊伸平了指向我,仍然不紧不慢地挪着步子,后头俩人一个个东摇西摆,都跟喝醉了酒似的。
  
  待看清几人面貌,我心里一凉,默默转身,飞快地往家奔去。身后传来几声“饿……”,此起彼伏的。
  
  没想到,我二大爷也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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