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平阳传》作者:蓝云舒

“我脸疼。”
  
  窦氏只觉得自己脸上就像猛地挨了一下,手脚都控制不住地有些微微发抖。但越是如此,她越是神情漠然地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花厅的大门。而另一头,凌云向跟着站起身来的玄霸微微摇了摇头,随即也毫不犹豫地从另一侧大门离开了花厅。
  
  瞧着母女俩分头离开的决然背影,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就在这尴尬的沉默中,玄霸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姊姊姊夫们愣着做甚?这可是父母大人特意备下的团圆佳肴,难得一见!咱们正该好好品尝才是。”
  
  听到这嘲讽的话语,李渊只觉得头都大了,眉头一皱正要开口,一旁的四娘已抢先站起来笑道:“三郎说得是,今日原是高兴的日子,不高兴的事且都先放到一边,也不必理会那些老规矩了,把酒都上了吧,今日不醉不归!”
  
  说完她一挥手,早就候在一旁的几个乐伎忙不迭地奏响了手里的琵琶箫笛,婢女们也捧着酒壶酒杯鱼贯而入。李渊原本心情烦躁,见此情形,索性带头高高举起了酒杯。
  
  在欢快的乐曲和浓郁的酒香之中,花厅里的气氛渐渐地重新活跃松快了起来。没人注意到,五娘已悄然起身离开。
  
  此时,凌云早已回到自己的院子。见她早早归来,小七和小鱼都大吃一惊,一面忙着帮她她换衣净手,一面便问长问短。凌云却只吩咐小鱼道:“去把那几样要紧东西收拾好,换身利落打扮。”
  
  小鱼心思简单,“喔”了一声转身就走。小七却忍不住瞪大了眼:“这……娘子,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凌云打断了她:“你也赶紧走,去三郎那边先凑合一宿,明日清晨在府门前等我。”
  
  小七更是诧异:“这又是为何?娘子不解释清楚,我就不去!”
  
  凌云瞅了她一眼,“那待会儿你就哪都别想去了。”
  
  小七知道凌云从不虚言,包子脸顿时变了颜色,二话不说转身就跑,动作竟比小鱼还要快上几分。只是刚出院门,就见门外灯光晃动脚步杂沓,果然有人来了。
  
  小七吓得倒退了一步,待瞧见前头那人的面孔,才拍拍胸脯弯腰行礼:“五娘子怎么来了?”
  
  五娘也有些诧异:这不是窦氏指给凌云的那婢女么,行色匆匆的要去哪里?不过她心里有事,也没多想,问得一句三娘还未歇下,也就听任小七告退离开了。只是瞧见小七走得愈发匆忙的背影,心里多少还是觉得有些异样;待得她瞧见了凌云,这感觉便愈发强烈了。
  
  原因无他,凌云实在是太平静了。瞧见五娘过来,竟是点头微笑,请她坐下,便再无话语,但她越是如此,五娘心里便越不安。想了想她索性开门见山道:“三姊姊,你可知道,父亲母亲为何突然急着办你和二郎的婚事?”
  
  “因为陛下已决心要二征辽东,年后就会有所动作。因此,不光是咱们家,如今洛阳城里大家都在忙于嫁娶,因为谁也不知,这次征辽要多久,结果又会如何。”
  
  这事凌云还是第一次听说,略微一想,倒也明白过来:这次兵败高丽,已有多少儿郎埋骨高丽,多少人家丢官去职,二次征辽,变数只会更大,因此,乘着眼下这间隙,能成亲的人家自然都要尽快成亲,不然谁知会耽误到哪一天。
  
  见凌云皱眉不语,五娘暗暗松了口气,轻声道:“论理此事不该我说,这次的事,家里的确有考虑不周之处,可那也是情势所逼。姊姊就不要再赌气了。”
  
  凌云抬眼瞧着她,轻声问道:“那五娘觉得,我该如何做才算不赌气?”
  
  这话五娘酝酿已久,当下便答得毫不犹豫:“姊姊的亲事自然不能推迟了。至于三郎,父母那边还可以商量。就算不成,姊姊难道忘了,四姊姊和我也是三郎的阿姊?若三郎想留在洛阳,四姊夫妇原是巴不得他能去家里小住的。若三郎想回长安,那就更容易了。我家夫君前几日还说起,想辞去官职回长安侍奉母亲,三郎若不嫌弃,我们自是扫榻以待。三姊姊放心,四姊和我虽不如姊姊周到,却也绝不会委屈了三郎。”
  
  “姊姊容妹妹再多嘴一句,窦家表弟是极难得的,姊姊万万不能拿终身大事来和母亲怄气了,不然三郎他又如何过意得去?”
  
  瞧着凌云清澈的眼睛,她终于忍不住低声叹道:“姊姊,母亲她,从来都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姊姊这样下去,终究伤的是自己!”
  
  凌云不由微微动容,五娘能说前头这番话,自是和四娘他们反复商量过,是真心想帮他们解决难题;而她能说出最后这句,更是一片心意。她与这两个妹妹久无来往,如今又各有立场,并不曾指望她们什么,却没想到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只可惜……她忍不住也叹了口气:“多谢你们的美意,只是三郎他,如今莫说你们家,就是父亲留他住下,他也不会答应了。”
  
  五娘怔了一下,脑中不由浮现刚才玄霸那满是嘲讽的冰凉笑容——三姊姊说得没错,三郎这是对父母,对这个家,彻底寒心了……如果,如果换了是她自己,她会愿意再留在这个家里吗?
  
  答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五娘看着凌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凌云神色了然,语气里倒是多了几分安慰:“此事与你们无关,你们的心意,我和三郎都感激不尽。只是事已至此……”她摇头一笑,没有说下去。
  
  五娘忍不住问道:“那三姊姊是什么打算?”
  
  凌云想了片刻才慢慢道:“打算倒也谈不上,只是还想再试一试。结果如何都不要紧,跟眼下比,终归坏不到哪里去。”
  
  五娘张口还想问,凌云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五娘心思百转,到底还是没法就这么毫无表示,最后还是叹了句:“那三姊姊这边可还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
  
  凌云想了一会儿,突然点头道:“有。”
  
  五娘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忙直起身子:“姊姊请说,小妹必尽力而为。”
  
  凌云指了指身边的小鱼:“你就当今晚没见过她。”
  
  这……这算是什么古怪要求?五娘原本一颗心已提得高高的,她的确有心帮忙,却也怕凌云说出什么棘手的事情,谁知道听到的却是这么一句。转头看了看小鱼,这婢女身材瘦小,貌不惊人,身上穿得似乎有些过于利索,但怀里却抱着个不小的包袱……
  
  凌云见她愣神,倒是微笑了起来:“放心,明日,明日一切就好了。”
  
  这话就更没头没脑了,五娘正想再问,突然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乱响,有人高声问道:“三娘可是歇下了?老奴奉夫人之命,前来给三娘请安!”
  
  五娘脸色多少有点变了。她之所以赶来,就是怕母亲和姐姐再起冲突,最后闹得不可收拾,没想到姐姐还好,母亲却迫不及待地派人过来了……她想做什么?
  
  门帘忽地挑起,好几个婢女仆妇走了进来。五娘一眼认出,领头的正是窦氏身边专管惩戒下人的文嬷嬷,心里更是一阵不安。
  
  文嬷嬷瞧见五娘,脸色倒是纹丝不动。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嘴里却半点没客气:“夫人有令,三娘身子不适,定是身边的人伺候不周,故让小人将伺候三娘的奴婢都带回去好好教训,以儆效尤。三娘这边,今后就由小人带人伺候了,还望三娘体谅夫人的一片苦心。”
  
  五娘不由暗暗吸了口凉气:母亲这是要彻底斩断三娘的臂膀,将她牢牢困在这小院之中……大家族中,对于犯下大错的女儿,倒是常用这种法子,可这样一来,三娘颜面何存?
  
  她忙上前一步,想开口求情,文嬷嬷已一个眼风扫了过来:“五娘还是请回吧,这是夫人和三娘之间的事,五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就不要难为小的了!”
  
  她的意思是,自己不过是个出嫁了的庶女,就不要拦在人家亲母女之间了?五娘自来勤勉谨慎,就怕落人口实,何尝被下人这般当众羞辱?她的一张脸顿时涨了个通红,正难堪间,只觉手上微紧,却是凌云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掌,然后走上一步,将她挡在了自己背后。
  
  凌云的手并不柔软,手指有些过分细长,掌心也有些过于坚硬,然而这手温暖干爽,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力量。凌云的背影也并不高大,只是格外的修长挺拔,仿佛是一棵竹子,任凭什么东西也不能将之压倒。
  
  瞧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姐姐,五娘的心里不由一阵温暖,一阵激荡。
  
  凌云瞧着文嬷嬷,竟然笑了笑:“有劳嬷嬷了,只是不巧,我的两个婢子都不在。”
  
  文嬷嬷愣了愣,五娘也忍不住惊诧回头,她想起来了,刚才自己进门时的确有婢子匆匆离去,但不还有一个此刻就在屋里吗?
  
  然而她的身后空空荡荡,刚才那个抱着包袱的瘦小婢女,竟然凭空消失了!
  
  五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文嬷嬷显然也不相信。她冷冷地一挥手,身后几个仆妇便冲进两边的屋子,只是转了一圈后又两手空空地出来了。院子里,传来来洒扫婆子结结巴巴地回话声:“三娘子从长安只带了两个婢女过来,一个适才匆匆出门了,另一个,应该在屋里吧?小的们从未进屋伺候,什么都不知道!”
  
  文嬷嬷平板的脸上终于露出怒色,厉声道:“两位小娘子还是莫耍花招的好,把人交出来!不然的话,奴婢们今晚可没法向夫人交差……”
  
  “那又与我何干?”凌云神色淡漠地截住了她的话,“嬷嬷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转头看了看五娘:“我要睡了,五妹妹也早些休息吧。”
  
  文嬷嬷话说到一半,被凌云这么直接堵了回去,用的还是她自己的话,一口气塞在胸口差点上不来,原本平板的脸孔顿时扭曲成了一团。
  
  五娘心里更是一热,她努力忍住笑意,向凌云屈膝行礼:“妹妹告退,愿阿姊一切顺利。”
  
  她走到院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凌云依然站在台阶上,冲着她点了点头。就在这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打看到凌云那一刻起的异样感是从何而来了——她的这个姐姐,身上突然少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让她整个人,突然都有些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了呢?五娘不由想起了刚才凌云那句“就当今晚没见过她”,也想起了那句“明日一切就好了”。她早已知道前一句是什么意思了,后一句却还是想不明白。她原本想着,事情已到如此地步,阿姊身边又再无帮手,明日一切怎么可能就会变好了呢?
  
  然而看着此时的凌云,她突然又觉得,或者,也许,一切真的都会好。
  
  她向凌云笑了笑,转头走出了院门。院外的夜色,似乎更深了,天什么时辰才会亮呢?明天……什么时辰才会来呢?
  
  而此时,就在洛阳城里,在远离国公府的教业坊内,在靠近坊门的一处桥洞中,有人也正在一面冻得瑟瑟发抖一面默默计算:天什么时辰才会亮?坊门什么时辰才会开?她什么时辰才能赶回国公府,赶回去告诉他们:当心陛下,当心元家,他们要对李家,对三郎,下杀手了……
  
  或许,就在明天。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