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庭春草色》作者:乙夜/枼青衫

訾岳庭冲了一泡蒙顶山茶,茶室里甘香四溢,水汽如云烟升腾。
  “好端端的姑娘,为什么非要干警察?”
  林文彬叹一口气,“填志愿时我就劝过了,没成功。女孩子干这个,能有什么前途?可我的话她听不进去。别看她文文静静的样子,其实犟着呢,自我意识很强。这孩子,骨子里还是像她爸的。”
  訾岳庭若有所思,“挺有性格的。”
  报案那晚,他心中烦乱,对林悠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做完笔录时她那一通反驳“报警无用”的理论。不难看出,她对这份工作是有热忱的。
  人能找到一份自己喜欢并热爱的工作,并不是件容易事。
  
  林文彬有些拿不准,“你觉得俩孩子有戏吗?”
  “我看许彦柏挺喜欢林悠的。”
  “你能瞧出来?”
  訾岳庭心里有数,“要是不喜欢,他吃完饭就说要走了。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现实多了。” 
  
  二十年好友,訾家的情况林文彬都清楚。訾老爷子年纪大了,心脏也不好,平日里没事就干着急,想要个孙子,晚年能在身边作伴学画。
  訾崇茂年轻时也算是巴蜀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加上拜师名门,才华横溢,风头几盛。他教出来的徒弟个个都功成名就了,反倒是自家门内,无人能继承他的衣钵,着实遗憾。半截身入了土的人,所图所求无非是些俗事。
  
  原本这份压力不该轮到许彦柏扛,奈何訾岳庭一直不着道,每回被老爷子训过话,訾岳庭还是一模一样的答案。是我的原因,我不想生孩子。
  久而久之,訾崇茂也懒得再说。在老爷子眼里,訾岳庭一直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三十几年来,就没顺着他的意思做过什么事情,好似天生就要和他对着干。父子难得见面,全家人过节,坐在一张桌上,訾崇茂都当看不见这个儿子。
  
  四十岁的男人,难处大多相同。事业无起色,婚姻如死水。上有老下有小的,父母养老儿女教育,婚姻家庭职场,没有一件是完全称心如意的。
  若要再摊上父母强势,婚姻生活上频频施压,观念问题不可调和,非要干涉你的生活,更是难办。
  
  相较之下,林文彬确实比訾岳庭少了很多的负担。
  自青年时起,他和訾岳庭的追求就不一样。林文彬对艺术没有那种病态的执着,毕业后唯一的想法就是挣钱,留在锦城,立足脚跟,彻底离开那座大山。遇到了合适的人,就成家结婚。
  而那时的訾岳庭呢,今天要去法国,明天要去支教,像只没有脚的鸟儿,到处飞。
  林文彬也曾羡慕过他。安稳有安稳的活法,流浪有流浪的浪漫。不同的选择,不同的生活。
  
  林文彬问:“对了,小檀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在学校里交了些新朋友,昨天视频里说,又学了新乐器。”
  訾岳庭自嘲道:“我们现在一年就见两次,跟换季一样。”
  “你和肖冉的事,老爷子还不知道?”
  訾岳庭摇头,“瞒着。我不敢激他。”
  林文彬举起茶盏,表示同情,“你这天天换住处,跟特工似的,真不容易。”
  訾岳庭环顾一圈,说:“我搬过来,也是打算和年轻人多待一待,找找年轻时候的感觉。这么多年没画了,要提笔也不是件容易事。”
  
  他们早不再是酒肉之友,而是一泡茶,可以促膝长谈一晚上的知己。
  林文彬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暴雨天。天上像积了水,雨怎么下也下不尽。
  訾岳庭站在他住的公寓楼下,手臂上还别着一方黑袖章,任由雨水肆意浇灌。
  “你没了哥哥,我没了姐姐。我们还能不能做兄弟。”
  关于那一天,每一滴雨点的重量林文彬都记得很清楚。掏心窝子的话,訾岳庭也只说过那一次而已。
  这么多年过去,林文彬终于能坦然地说一句,“别做兄弟了,做亲家吧。”
  
  林文彬喝了酒,开不了车。訾岳庭交代没喝酒的许彦柏开车送他们回去,顺便也能认认路。
  车上,微醺的林文彬倾身向前,一手搭在前座的真皮靠肩上,问:“彦柏,回来找工作了没有?”
  许彦柏认真在开车,“找到了。”
  “什么公司?”
  “电科。”
  “经开区那边?”
  “对,做新能源的。”
  林文彬点头,“挺好。”
  许彦柏知道,这些话都是帮林悠问的。
  
  进了小区,许彦柏服务周到,不仅把人送到家门口,还将林文彬的车子倒进了车库,方便他第二天上班。
  林文彬很满意,“技术不错。”
  车技,条件,教养都没得挑。
  停好车,许彦柏把车钥匙还给林文彬,有点不好意思道:“那我先回去了。林叔叔,林悠,下次见。”
  
  换鞋进屋,林悠直线上楼,连声招呼都没和在客厅等着他们回家的汪虹打。
  林文彬在后头喊了她两声,也没答应。
  汪虹顺着楼梯瞥了一眼,“怎么了?”
  “一晚上都这样。”林文彬见怪不怪,“倔劲又上来了。”
  
  林悠锁上房门,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没人知道她这一晚上的情绪跌宕缘何而起,更没人知晓她的心事。
  怪只怪她从没与人说过,又怎会有人识破?
  
  林悠从书柜里翻出一本旧日记。日记本自隔页红绳一分为二,一半是空白页,一半被稚嫩的笔迹填满。
  最后一篇日记,是5月11号,页中夹着一张早已褪色的宣传卡。
  画展的名字叫做《山月》,林悠记得格外清楚。因为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爸爸一起看画展。
  
  尽管她曾小心收放,这张印刷品也难逃岁月洗礼,悄然斑驳失色,唯剩落款章印尚算醒目,依然可见手工篆刻的痕迹。
  空白的沟壑连在一起,是两个字——渊渟。
  
  渊渟岳峙,沂水春风。
  
  ……
  “你为什么画画?”
  “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情就够了。”
  
  在少女的梦里,总是期许自己暗恋的那个人,恰好也喜欢着自己。
  但这显然不可能在她身上发生。
  
  因为他并不记得她。林悠确信。
  
  ** **
  
  到了单位,林悠就没有闲过,把自己安排的很满。
  小派出所鸡飞狗跳的事情多了,光办案子不算,还得写材料,学习会议精神,隔三差五发一堆的文件下来,根本没得机会你偷懒。
  
  五点半,林悠交完材料准备下班,派出所院里传来了叫嚷声。
  “……我干了大半辈子活,就为了攒点钱讨个老婆,哪个晓得我那婆娘跑走了。我不管,你们是警察,你们必须给我做主。”
  “人在哪跑的?”
  “我们村口。”
  接待的民警打发他,“那你要去找你们乡镇的派出所,这事不归我们管。”
  “当初娶回家的时候,就是在你这儿办的户籍登记,你们不能不管我这个事,不然就是对人民群众不负责。”
  见林悠走出来,闹事的村民眼睛聚了光,一把拉住她,“就是她,就是这个幺妹儿给我办的户籍,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村民穿着双黄土色的劳保鞋,佝偻着背,个头也不高,黑瘦黑瘦的。村民满头是汗,手里也汗涔涔的,抓得林悠的衬衫上一道道水渍子。
  同事朝林悠使眼色,“你帮他办过户籍?”
  村民逮着林悠就不放了,“我叫王文贵,幺妹儿你莫说不认得我了。就是上半年的事,那时我领着婆娘去了乡镇派出所,也是他们跟我说,她是外国人,要拿着结婚证去市里办居住证。我前前后后跑了三个月,这证还没办下来了,没想到她就跑了。”
  林悠仔细看了看王文贵,似乎有那么点印象。年初的时候她的确做过一对涉外婚姻的户籍登记。林悠还记得,那个越南女人本地话说得特别顺溜。
  林悠说:“是我给他办的。”
  同事原想替她挡一挡,没想到林悠自己认下了,也没法儿说什么,“那你接待他吧。”
  
  林悠把包放回办公室,给王文贵接了杯水,拿着纸笔进到接待室。
  “你坐下慢慢说,怎么回事。”
  “就是昨天,村口来了一辆面包车,灰色的,我婆娘上车就跑了,全村人追都追不到。”
  林悠写下几个关键词,“什么车什么牌照记下了吗?”
  “开的太快了,没记住。”
  王文贵说着就开始抹眼泪,哭嘶道:“我一辈子就攒了这么五万块钱,全给做彩礼了。现在婆娘没了,钱也没了。警察同志,我想跳楼!”
  林悠左手拿笔右手递纸,陪着王文贵哭了一会儿,“那你现在是想把钱追回来,还是把老婆追回来?”
  王文贵吸一绺鼻涕,脸上口水哈喇都挂在了一起,一副可怜相,“要婆娘,肯定要婆娘。我喜欢她,当初中间人拿相片给我看,我一眼就看中她。我攒钱做工就是为了娶她回家。”
  
  送走了王文贵,林悠拿着笔记本回到办公室,坐着活动了下脖子。
  方才的同事问:“你还真给他备案了?”
  “嗯。”
  “他是不是智力有点问题?”
  “听他说话,逻辑还挺清晰,智力应该没问题。可能就是有点斗鸡眼。”
  “其实你打发他回乡镇派出所就行了,反正人都是找不回来的。”
  想到刚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情形,林悠叹了口气,“王文贵也挺可怜的。”
  同事并不感同身受,反倒数落她,“越南老婆骗婚的,在农村里很常见。有些人没文化,见同村的花钱买了老婆,就跟着买,压根没办法杜绝。你就不应该给他办这个户籍。”
  林悠独自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
  “……人真的找不回来?”
  “你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五万块,两万要给中间人,就是蛇头。两万块给女方越南那边的家人。剩下一万块这女的自己拿。你知道两万块人民币在越南能干什么吗?像这样一年骗一次婚,在越南老家盖个乡村别墅,轻而易举。”
  林悠皱眉,“这算不算贩卖人口?”
  同事摇头,“都是自愿的。之前市公安局破过一个越南新娘骗婚的案子,电视台也报道了,可还是源源不断有人上当。社会有这个需求,没办法。像王文贵这样的人,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
  林悠越想越郁闷,“为什么我每回遇上的都是这种案子。”
  林悠在想,自己在警察学院那几年每天晨起训练,做体能测试,到底是为了什么。
  同事笑问:“你想办什么案子?”
  林悠说:“能出警的案子。”
  “没有杀人放火的大案子,说明社会治安稳定了,是好事。在办公室吹空调多舒服啊。”同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就这还是前年装的,之前咱们所连个空调都没有,大夏天,下午人都能蒸熟了。”
  林悠并不否认同事所说的内容。但比起安逸的上班过日子,她更想要在工作上证明自己的价值。
  
  机会说来就来了。
  
  晚上八点多,赵所突然杀到了所里,进办公室扫了一圈,问:“人呢,都哪去了?”
  唯一留在值班室的林悠答:“最近出个砸车案,戴哥他们去蹲点了。”
  赵所紧了紧帽子,“到了正经抓人的时候,人都凑不齐。”
  话里的语气,好像就没当林悠是个“人”。
  按规矩,出警至少得有两个人。赵所只有勉为其难,问林悠:“会开车吗?”
  林悠的心砰砰跳,她知道机会来了,站起来道:“会。”
  赵所把全所唯一的配车——桑塔纳2000的车钥匙扔进林悠手里,“别傻站着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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