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仙门搬砖的那些年》作者:一颗西西兰花

夜阑人静,小巷幽深。
  
  “叩叩叩。”一只素手敲开了薛府的红漆大门。
  
  小厮探出半颗脑袋,见来人布衣旧裳,身负竹箧,草编的蒲鞋破了个口,露出沾灰的足衣一角。他颇为嫌弃地来回扫视来者数遍,也不开口询问,似是懒得多费口舌。
  
  “这位小兄弟。”来者声音婉转清脆,竟是个女子,她说道,“我夜观星象,惊觉此处异变,便马不停蹄赶来,果不其然,邪祟就藏匿于贵府,我目前的价格呢——”
  
  “砰!”大门猛地关上,声音戛然而止,深巷重回它该有的寂静。
  
  女子摸了摸差点被门板拍扁的鼻子,转身走下台阶。月光拂开夜色,一张年轻俏丽的脸显露出来,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正是唐九宁。
  
  唐九宁走了两步又停下,到底是年轻气盛,她倏地转身,指着薛府的牌匾逞口舌之快,道:“什么态度?我告诉你,你就算哭着回来求我,我也不会再踏入——”
  
  “吱嘎”一声,大门又重新打开,唐九宁还立着手指,跟那小厮目光相撞。
  小厮恭恭敬敬地低下头:“这位姑娘,我们老爷有请。”
  
  “……诶,好。”
  
  *
  
  唐九宁由着小厮领进门。庭院深深,碧瓦朱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她估摸着薛府很有钱,那自己开个高价应该不算过分,十两会不会太多,要不五两?
  
  唐九宁一路天人交战,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厅。小厮止步于门前,唐九宁进屋一看,发现零零散散坐着几人,服装各异,皆持刀或佩剑。
  
  嗯?仙家的人?唐九宁寻了个位置坐下,放竹箧于脚边,坐得端端正正,眼珠子却静不下来,左瞟右瞄地观察众人。
  
  厅内共有五人:一络腮胡壮汉、一红衣妇人、一七旬老道士、还有一位白袍公子以及他身后抱剑站立的少年。
  
  唐九宁收回目光,期间与那壮汉、妇人、道士眼神上均有交流,互相试探。唯有那公子不曾抬眼,端着一杯热茶吹凉,姿态从容不迫。
  
  那壮汉开口:“在下乃天龙派首席大弟子刘昌彪,姑娘何门何派?”
  
  唐九宁无门无派,只有一个不太靠谱的师父。
  
  师父全名唐逸元,自称清元真人。这位真人平日里靠卖些敛财驱邪的低级符纸、强肾安胎的大补丸为生,偶尔也会摆起他的招幌给人看相。唐九宁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四海为家已有十六载。
  
  如今唐九宁只身一人入薛府,是因一月前唐逸元突然说“要去了结一桩陈年旧事”,与自家徒儿匆匆别过,未道缘由也未明归期。
  
  唐九宁还记得那日,目送自家师父渐行渐远,师父常年穿着粗布麻衣,衣襟上还沾着些酒渍,可谓毫无仙家风范,但那没一日齐整过的、粗糙又发白的头发,在风中散乱时,竟让唐九宁看出了点所谓真人的潇洒风骨。
  
  “呃……没有门派。”唐九宁回答。
  
  刘昌彪听罢,嗤笑一声,话里话外具是嘲讽:“哦,那便是散修了。这年头,不入个宗门拜个师,系统学习一番,很难在道法上有所造诣,这还是小问题,最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看本《引气入门》就以为自己能挥刀斩妖魔了?被魔物一掌拍死的修士我见得多了,可不能为了这千两黄金,把命给搭上了,是罢?”
  
  刘昌彪这话虽是回唐九宁的,说到最后却转头冲着其余三人,这意思很明显了,这金子,我的,你们别不自量力和我抢。
  
  “等等,黄金千两?”唐九宁心跳加快,不禁问出声。
  
  妇人答道:“姑娘没看城墙上的告示?抓住薛府里闹事的妖物,薛府赏金千两。”
  
  唐九宁一激动,直接站了起来。我真没追求!纠结什么五两十两的,千两金子就算平分,一、二、三……六!那我至少也有两百!真是时来运转发横财!
  
  刘昌彪见唐九宁一惊一乍的,越发觉得这是个送死的小丫头,偏偏还见钱眼开,撵都撵不走,他又开口道:“刘某话已至此,诸位若还是要留下,那便自凭本事罢。”
  
  唐九宁还沉浸在暴富的喜悦中,没听出刘昌彪话里的意思。那妇人却目光凌厉,已用眼神和刘昌彪厮杀了几十个来回。另一边,老道士一言不发,脊背挺直如松,手中浮尘纹丝不动,比在场的任何一位都更像得道高人。而那白袍公子,依旧在喝茶,靠着椅背,坐姿懒散,
  
  唐九宁心情甚好,便掏了掏自己的小竹箧,摸出几张符纸。她拿着符纸起身,一一给众人递了过去,笑盈盈道:“各位仙友,这是我自己画的,有防御功效,大家可以随身带着。”
  
  妇人和道士接过符纸,妇人道了声谢,老道士点头回应。刘昌彪随手接下,扔在了桌案上。唐九宁也不在意,将剩下的符纸往白袍公子跟前递了过去。
  
  那公子拿过一柄襄玉折扇抵住唐九宁的手腕,往外一拨,淡淡道:“不需要。”
  
  唐九宁愣了一瞬,见这公子锦衣玉带,金冠束发,手上戴着质地润泽的玉扳指,举手投足间可知其养尊处优,非富即贵,想必是看不上这简陋的符纸。再看其面冠如玉,眉目如星,五官精致好看,轮廓分明却不锋利,生得是一副好皮相。于是便暗暗压下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心平气和地将符纸向白袍公子身后站着的少年递去:“小兄弟,来一张?”
  
  那黄纸被折得旧了,皱得很,还有几点油渍和饼屑,是唐九宁昨日放置烧饼于竹箧所致。
  
  符纸几乎贴着白袍公子的面颊而过,还抖落了零星饼屑。唐九宁明显感觉到坐着那人身子一僵,紧接着一股力量袭来,唐九宁忍不住倒退两步,抬起的手一松,符纸飘在空中还未来得及落下,便“轰”地一下碎成片,簌簌飘落。
  
  变故发生在瞬间,寻常人不知发生何事。稍微有些修行经验的人一看便知,这位公子深藏不露,刚刚仅靠释放威压,便将这小姑娘推开,并震碎了符纸,其灵力之深厚,控制之精准,恐怕是在上等宗门修炼的弟子。
  
  妇人与刘昌彪面色沉了下来,相互对视一眼,默不作声。老道士还是一如既往稳坐如山。
  
  然而唐九宁却沉不住气了,符纸不要钱啊。她正要发作,一声咳嗽打断了她,只见一身材高瘦的中年男人步入厅中,面容憔悴,眼底布满血丝,走路间,宽松的衣袍摩擦“哗啦”作响。此人便是薛府老爷薛守正,几日来食不下咽,寝不安眠,身材越发清减。
  
  “诸位仙长。”薛守正入首座,视线一一扫过众人,“薛某言出必行,只要谁帮我捉了府中这闹事的妖怪,黄金万两定当亲手呈上。”
  
  有人心静如水,有人便蠢蠢欲动。
  
  “薛老爷。”刘昌彪搓了搓自己腮边的胡子,问道,“我们这么多人呢,不同门不同派的,这钱,要怎么分呐?”
  
  薛守正抬手示意稍安勿躁:“不急。”随后侧头跟管家说道,“把他们抬上来吧。”
  
  像是早就有所准备,管家应声出门,须臾便复入屋内,身后一众仆人抬着上盖白布的担架鱼贯而入。
  
  待一群人放下担架离开后,宽敞的大厅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中间的空地上并列着五个担架。白布之下皆高高隆起,隐约看出是人形。
  
  大约是猜到这白布之下覆着何物,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薛守正看着担架,似又忆起什么,面露恐惧:“此妖物凶险,之前已有仙长受伤而回。各位可以看了再做定夺。”
  
  刘昌彪提着刀大步流星地走到一副担架前,二话不说用刀柄直接挑开白布。一股腥臭扑面而来,刘昌彪的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吓得不轻。
  
  ——白布之下,似人又非似人。眼耳口鼻皆可见,组合在一起又十分怪异。其颧骨凹陷,似被人拍扁,故沿山根一线的骨头分外突出。眼睛瞪大成正圆,眼珠爆出,且两眼间距过宽,仿佛被人拉至太阳穴处。此外鼻子被削,嘴巴张开。
  
  这左看右看,都像是一条鱼的脸。
  
  薛府的人皆低头闭眼,不忍再看。唯有薛守正怔怔地看着那张“鱼脸”,面容悲恸,声音微颤:“那一位,是我的夫人陈氏。”
  
  众人面露惋惜,不知从何劝慰。
  
  “薛老爷节哀顺……呃呕——”唐九宁话说一半,喉咙冒酸吐了出来。
  
  烧饼果然馊了,如今一吐,整个人反倒清爽起来。唐九宁正抬手用手背抹嘴,一方手帕被递了过来,“姑娘没事罢?”红衣妇人眉头紧皱,神色担忧。不知是被薛夫人的惨状惊到,还是可怜这被吓吐的小姑娘。
  
  “多谢。”唐九宁接过帕子,一抬眼,发现那白袍公子忽地一展折扇,遮住耳鼻,目光淡淡掠过唐九宁,转而看向地上的薛夫人。
  
  其中嫌弃的意味明显到唐九宁都不好意思忽略。
  
  再看刘昌彪,刚才的失态让他倍感丢脸,他仿佛是要证明自己一般,拾起刀一口气挑开了剩余四块白布。
  
  无一例外,皆是鱼脸状。
  
  “薛老爷,这其余四人分别是?”唐九宁问道。
  
  未待薛守正作答,刘昌彪便摩拳擦掌,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不用问了,肯定是鱼妖作怪。贵府的鱼池在何处?直接捉住便是。”
  
  “呵,蠢货。”白袍公子被逗笑了,不禁骂出了声。
  
  刘昌彪确实不怎么聪明,但也未曾有人这般明目张胆骂他。他当下便想拔刀,但一想人家如此气定神闲,反倒显得自己像个莽汉,于是便强压怒火,说道:“这位少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给大伙听听。”
  
  白袍公子摇着折扇,缓缓道:“说你蠢还真是蠢,一目了然的事还需要本公子给你解释?”
  
  “好大的口气。”刘昌彪咬得后槽牙隐隐作响,道:“不知公子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白袍公子一收折扇,看着刘昌彪,表情莫名:“我何须对你这野鸡门派的无名小卒报上名号?”
  
  刘昌彪:“……”
  
  唐九宁眼看刘昌彪就要拔刀,连忙上去阻下,心想这无论如何也不是打架的时候。她按住刘昌彪的手腕,和颜悦色地劝道:“刘道友莫急,要不……让我来猜猜?”
  
  说罢唐九宁踱步到担架旁,蹲下身子一边察看尸体一边说道:“妖类多数暴戾,不喜修炼法术,依靠妖力伤人甚至食人。这五名受害者,除了头似鱼状、身负鱼鳞的共同点外,身上皆无外伤,不像是妖类的行事风格。”
  
  刘昌彪冷笑一声,反问道:“万一这只妖特别呢?”
  
  唐九宁转头,有些意外道:“这五人身上皆无妖气残留,刘道长没发现吗?”
  
  刘昌彪一噎,又继续钻牛角尖:“许是此妖道行高深,用了什么法子掩去气息。”
  
  “不太可能。就如同修炼魔道过深的人,身上会带有怨气,久而久之,深入经脉骨髓,便可一目辩之是魔是仙。”唐九宁解释道,“而妖族的妖力与生俱来,随时日增长,是妖族生命力的象征。要消除气息,无异于要洗髓伐毛,重新投胎做人。这也是妖族很少现身于人前的原因。”
  
  刘昌彪被唐九宁一番话说愣了,其实这些说起来也是修真界最基本的常识,只是这刘昌彪也确实是个三流门派的三流弟子,平日捉捉还未化形的小妖怪,这次完全是冲着千两黄金来的。他隐约意识到事情超出他的能力,但下山多年未遇险境,总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如今他被金钱蒙蔽,胆大无脑,“噌”地一声拔出刀。
  
  “管它是什么,都会是我的刀下亡魂。薛老爷,烦请让刘某在贵府一探究竟,捉此妖物。”
  
  薛老爷连连应声,吩咐一小厮赶紧给刘昌彪带路,嘴里不停嘱咐“仙长大人务必小心”。
  
  刘昌彪刚跨出门,那红衣妇人神态犹豫,看了看仍在厅内研究遗体的唐九宁等人,又看看门口,终是扔下句“我不太放心刘道长一人”,也便跟着出了门。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这妇人怕刘昌彪一人独占赏金。
  
  “惺惺作态。”白袍公子冷嗤了一句,端起茶杯,发觉触手冰凉,微微皱眉,“这茶水凉了。”
  
  薛守正连忙唤丫鬟换水壶,泡上上等茶叶。
  
  热气氤氲,白袍公子轻轻吹凉,水雾之下看不清神情,但总归是怡然自若,仿佛是来访亲问友的。
  
  唐九宁忍不住道:“方才那姐姐就算心系赏金,好歹也是为薛老爷排忧解难的。而公子好像是来喝茶的?”
  
  “巧了。”白袍公子瞥了唐九宁一眼,放下茶杯,看向薛守正,“我还真是有事,要与薛老爷商议。”
  
  薛守正也没想到会有这一出,当即愣住,脑子转了一圈也没想起这位公子是何方人物,便问道:“恕老夫眼拙,还不知公子是……”
  
  “玄天阁,江珣。”
  “代表仙盟而来。”
  
  江珣笑容温和,意味却深。
  
  唐九宁心下“咯噔”一声,惯性使然萌生出要弃财而去的念头,奈何脚底生根,只能杵在原地。
  
  她和仙盟的恩恩怨怨,可以追溯到百年前。总结来说,她大概是整个仙盟欲除之而后快的余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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