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遗梦/妖之传奇》作者: 东海龙女

转眼之间,我离开东海,已经有好多年了。
听说父王在得知我偷偷溜走后曾大发雷霆,把四海闹了一个底朝天,并遣人四处找寻我的踪迹。为了保证我以后的日子过得清静,我只得写了一封书信,托一尾鲟鱼带到了东海。
因为鲟鱼这种鱼类很有意思,他们平时生活在东海里,一到夏秋季节,它们就要从海口奋力地游入扬子江,一直要游到上游的金沙江才肯产卵。产下卵后,它们再沿江而下,回到它们熟悉之极的东海。而它们的孩子在长到六七寸长时,也会凭着神秘的血脉的暗示,追随着先辈的足迹,平生第一次游到那辽阔无边的东海。
我之所以请它们带信给东海龙宫里的父王,是因为此时我的栖身之处,正是在扬子江畔的巫山脚下。
当时我虽然毅然地从东海出来,其实心中一片茫然。本来想着先去黄河的金龙大王处,看看黄英姐姐,她机敏多智,一定可以帮我谋划一下未来的道路。可是想了想,只怕父王也找得到那里去。
我化为一个相貌俊雅的少年公子,开始尝试着在人间行走。
神妖人三界之中,人间界位居最末,也是势力最弱的一方。凡人的生命那样短暂,又那样脆弱,往往不过几十年的光阴,最多也只有百年的时间,他们的生机便要自动断绝。哪里象神妖两界,除了修行之中必遇的天劫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夺去我们漫长的生命。
或许也是因为他们的生命,实在是太过于短暂,所以在那短暂的几十年中,他们反而能尽情地描绘出最为瑰丽多姿的那一幅生命的画卷。
他们有很多方式来表述他们的思想:诗词文赋、丝弦箫管、品茗煮酒、清歌婉曲……甚至是弈棋——这种本是神仙用来消磨漫长时光的玩艺儿,居然也在他们手中变幻出千万种难言的思绪,其中隐喻之意,竟然可以上应天地运行之道。
以前我虽然也来过人间,但都是跟随在父王身边,随从者也颇为众多。我所看到的人间,无非是那些热闹的集市、江河里穿梭不停的白帆、还有那些意气风发、与父王做彻夜长谈的读书人……其杂乱喧嚣,确实很象三界之中对人间的称呼那样,是“万丈红尘”。
不过,自从当年在龙宫里遇见白秋练,我心中的人间,却早定格在她诵读给我听的那个画面,是“水面细风生,菱歌慢慢声。客亭临小市,灯火夜妆明”的宁静安然,是“月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的风流蕴藉。
可能是因为这两首诗给我的印象确实太深,我总是对那些文人才子,抱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敬慕之情。
我漫无目的地前行着,走过一个又一个的城镇,渐渐的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得柔和美丽起来,而那些人类说话的腔调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比起东海边的人类那种晦涩难懂的发音,他们说话的韵律要更加的清亮铿锵。
终于,我在一个叫做夷陵的小城歇了下来,我决定要认真地思索我将来的道路。
夷陵城地处险要,据说是以前楚国的西塞。城池虽然不大,但周围青山似屏,碧江如带,景色十分优美。天刚刚黑的时候,我学着当地人的习俗,也到江边的茶寮去喝茶。
茶寮之中,只有三五个人,生意极为清淡。我刚在临水的一张小桌边坐下,堂倌便在我的桌上点起一盏小小的桐子油灯。在茫茫水色之中,这一点桔黄色的火苗显得格外明亮。
茶是当地出产的,叫什么“碧峰毛尖”,入口清甜,回味略甘,很对我的口味。我刚喝了两口,突然听到了两句熟悉的吟哦: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我浑身不由得一震,却听那人又接下去吟道: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我霍然转头,向说话那方看去:这不是白秋练念给我听过的,那个名叫上官婉儿的女子写的诗吗?
吟诗的那个人一身青衫,身边放着一个书囊,一看便知道是个书生。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偏过头去跟身边另一人道:“具言兄,上官昭容的这首《彩书怨》,平妥匀净,对仗工整,确是唐诗中不可多得的五言律作啊!”
那被称为“具言兄”的人年岁稍长,着玄色衣衫,相貌敦厚。他刚一开口,我便听出他的口音又与当地有异,且结结巴巴,显然是不擅言辞:“上官……上官昭容这首诗,写得……固然不错,但也……也……算不得上品。我们蜀中……女……女子,一向大有才华……五代有花……花蕊夫人,唐有薛……薛涛,那才……才……才是……品貌双全的佳人呢!”
他一说起故乡,顿时双眼放光,语速也流利了许多:“述苑兄,你是去过……蜀中的人,你看我们蜀中巫峡的景色,是否真的如……如郦道元所说那样,是‘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又或是如杜子美所说,是‘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蜀中富饶,向来被称为天府之国,无论风物山水……山水还是……才子佳人,无不是冠绝天下啊!”
那被称为“述苑兄”的人大笑起来,说道:“具言兄,一说起你的故乡,你便是这般滔滔不绝!我知道巫山与你祖上多有干连,可你也犯不着把普天下的山水都视同无物啊!岂不闻‘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再看看你们蜀国开国君主的名字,什么蚕丛、鱼凫,一听便知那本来是块蛮荒之地嘛!还妄称什么天府之国!”
那“具言兄”闻言急了,站起身来,脸涨得通红,说话却更是结结巴巴:“你……我好心……好心邀你去……我们蜀中做客,你怎能……怎能……如……如……如……如……”
他说到这个“如”字,更是卡了壳,连说几遍,偏是无法再说下去,脑门上都急得冒出了汗珠。
那“述苑兄”笑吟吟地看着他,面上大有得意之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站起身来,缓步走了过去,在二人面前桌边站定,斯斯文文地拱了拱手:“两位兄台请了。”
二人大出意外,不禁互相对视一眼, “具言兄”自然是停住了说个不休的“如”字,那“述苑兄”疑惑地望着我,道:“这位兄台,呃,不知有何见教?”
我望了望四周,店里已没有别的客人,唯有那个堂倌坐在柜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我悄声道:“楚国也好,蜀国也罢,不过是人间界的事情,与二位又有何干?”
二人脸色一变,“述苑兄”厉声喝道:“兄台这是何意?”一面手已按在了那只书囊之上。
我看在眼里,冷笑一声,道:“述苑兄,你的故乡莫非真是在荆楚之地么?还有这位具言兄,你们蜀中便是再怎样富饶,可如果你邀了这位述苑兄前去,恐怕百年之间,天府之国便会变成一片荒漠。”
“具言兄”莫名其妙地看看我,又看看“述苑兄”,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明我话中意思。那“述苑兄”却狞笑一声,道:“这位兄台的话,我可是听不大明白。”
我假装没注意他已悄悄将那只书囊拿在手中,道:“果然不明白么?那你再回黑水山下,黑水河中,住上个百八十年,想必就完全明白了。”
“具言兄”大叫一声:“什么?黑水?”他连退几步,怒目相视“述苑兄”道:“你是……你是……鲭……”
话音未落,我忽觉一股凌厉之极的寒气破空而来,我刚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小心!”“腾”地一声,寒气显出白色烟状,已迅速弥漫散播开来,顿时场中一切,包括我在内,顷刻之间,尽数被一层白色坚冰冻住!
那个可怜的堂倌,还在睡梦之中,便已凝固成一尊睡着的雕像。
只听“具言兄”惨叫一声:“我……我被冻……冻……”咔咔两声,显然是他奋起反抗,想要击破那层坚冰,他法力当真了解,那道坚冰乃是千年玄冰,但他一击之下,居然也裂开一道细缝。但那道冰气何等厉害,源源不断地冒将出来,不断凝聚成冰,冰层逐渐加厚,那道细缝顿时被补得严严实实,他挣得两下,终于动弹不得。
我从冰中看去,只见那“述苑兄”(他是唯一一个没被冻住的物件)手中书囊已经打开,里面显出一只黑色圆筒,似铁非铁,却有着金属的光泽的质地,白色的寒气犹自腾腾从圆筒之内冒出来。
他见我们都不能动弹,这才放心地收起圆筒,用手指敲敲我的冰像,发出沉闷的声音,笑道:“哼,你的眼力倒是不错,竟然看得出我的真身,险些坏了我的大事!如不是遇见你,这只傻王八必然要带我去蜀中之地,嘿嘿,以我鲭述苑的法力,不出十年,蜀中之地,便要尽数由我掌握。”
他又狠狠地用脚踢了“具言兄”的冰像一脚,口中说道:“蜀中好,蜀中好,你这只傻王八,天天就知道念叨你的天府之国!你天生命好,生在那等好地方,我凭什么就要在黑水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苦苦捱日子?哼,我本来指望有你这东道主在,我在蜀中可以更方便一些。眼下便是没有你,我不相信我就混不下去!”
他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道:“半枝香的时间,你们就会被我这千年炼冰炉的玄冰化得干干净净!我呢?可就要收拾行装,独入川蜀啰!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哈哈!哈哈哈!”
言毕又仰天大笑,确是得意忘形。
我偷眼看了看“具言兄”,只见他怒目圆睁,可是面上神色又是害怕,又是羞愧,如果此时不是被玄冰冻得结结实实,恐怕他就要当场哭出声来。
我叹了口气,默念法诀,一道金光从我怀中射了出来,瞬间光徹玄冰,直射斗牛。
鲭述苑正在仰头狂笑,突然看到了金光,先是一怔,但随即又狂笑起来,话语中却满是嘲弄之意:“看这道金光如此纯正,想必一定是玄门奇宝。这位兄台不知是什么妖灵,居然还有这等机缘。只可惜我这千年炼冰炉是天宫至宝,所用冰烟又是取自万年海底玄冰,普通仙妖法宝根本不能破除冰寒之气,我看这位兄台还是不要自讨苦吃……”
他话语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却是困住我的冰柱当中裂了开来。他大吃一惊,尚未反应过来,接下来只听“具言兄”大喊大叫道:“冰柱裂开一道缝了!我要出来了!”(此时他倒是难得没有结巴),声音又惊又喜。
先是一声脆响,冰柱断然裂开,再随着轰隆几声巨响,断裂的冰柱倒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茶寮地上所铺的木板之上,木板顿时被砸得四分五裂!木屑乱飞,地面也被砸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声势甚是吓人。
鲭述苑早已敏捷地避到一边,没有被冰柱打中,但脸色惊惧,得意之色已经荡然无存。
夜色深沉,我站在满地狼藉之中,“具言兄”紧紧挨着我,还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们两个的身体周围,笼着一层淡淡的金色光影。但鲭述苑的目光却停留在我手指之间,拈着的那支金钗之上。
那支金钗长约八寸,凤头云身,钗头镶有一颗火红色的珠子。珠身宝光流转,而那道金色光影,正是由钗头珠上所散发出来的。
他惊怖的眼神望着我,仿佛我不是一个秀雅绝纶的白衣公子,而是来自上古洪荒的奇兽猛禽。
“你怎会有这支避水神钗?这是西王母宫中的东西!我在黑水之滨,曾有幸见过她的出巡。她高高地坐在九只凤凰拉着的辇车之上,无数的神仙天官随侍在她的驾前,七彩云霞环绕着她的左右……她带灵飞大绶、佩分景之剑,是那样的文采鲜明、光仪淑穆……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太华髻上,戴着一顶太真晨婴之冠,佩着那件叫“胜”的首饰,还插着这支避水神钗!”
我倒是吃了一惊:“你……居然见过西方金王母?”
鲭述苑哈哈大笑起来,话语之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愤激之情:“哦,你惊讶了?作为一条微不足道的鲭鱼,作为沉沦下层的妖族,就算我不能象那些神仙天官一样显赫,难道我连见他们一面,也这么让你感到不可思议?”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可是那样的威仪,那样的生活,谁不赞叹?谁不羡慕?”
“为了求她传授永生之道,为了我能象她身边的仙官们一样,为了摆脱作妖的卑下低贱,我不顾生死,越过火焰熊熊的烈焰之山,渡过羽毛都漂不起来的弱水之渊,还有路上我所遇见的,那些闻所未闻的猛兽妖魔……我历经了九死一生,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我终于爬到了昆仑。
我被青鸟使拦在了昆仑的玉圃之外,王母叫她们把我救活过来,可是却不肯答应我修炼成仙的要求。我就天天苦苦哀求青鸟使,求她们帮我上禀王母,我求了整整三十年,可是有一天早上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在黑水河畔,身边放着这个炼冰炉……这个应该就是她感念我的诚头,所赐给我的礼物吧……我想再去昆仑,却再也进不了昆仑之界……我知道,王母已厌烦了我的苦苦纠缠,她在昆仑设了一个结界,永远地隔开了神妖的世界……”
鲭述苑的眼睛变得血红,死死地盯着我,象是择人而啮的猛兽:“为什么?为什么你能够得到她的垂青?为什么她竟将自己心爱的神钗送给了你?为什么?你不是神仙!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妖精,但你绝对不是神仙!”
我退后一步,不知为什么,我此时对这个鲭述苑,竟是没有丝毫的恨意,反而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愧疚,好象是自己强行拿走了属于他的东西一样。
我看了看手中的避水神钗,它在我的手掌中静静地发出淡金色的光芒。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支神钗竟有这样大的来头。
按我们龙族的规矩,百岁的龙女便是成年了。在我百岁寿辰时,父王给了我一只盒子,告诉我说里面有一件来自天宫的珍宝,法力无边,号称避水神钗。天下五行之中,但凡属水系之物,无论江河湖海,霜雪冰露,均由这支神钗掌管,叫我务必以后要随着佩戴云云。我打开盒子一看,盒子里面藏着的便是这支金钗。我爱它样式精巧,加上父王又叮嘱过的,所以一直带在身边。
我自幼生长在东海,这是父王所辖的国度,哪里会有什么人敢来冒犯龙王的女儿呢?偶尔出外,我也总是与父王及众侍从一起,便是遇上意外,他们自然也不会让我操心。
是以这支避水神钗的神奇法力,直至今日我才略有所感。
我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怜悯,静静地看着鲭述苑。不知道为什么,他让我想起了东海深处的那只老虾。
“你是谁?是谁?”
他还在大声地咆哮,无助失落的气愤、自怜自弃的身世,使他居然忘记了恐惧。
“具言兄”却挺身站出来,大声道:“她是东海龙王的公主,王母自然是要将神钗赐给她的!”
鲭述苑的嘴巴张得老大,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字来:“龙……公主?”
我早就认出了这自称鲭述苑的妖怪,是来自西海的鲭鱼精。
人类所著《山海经》中记载:西海东五百里,曰鸡山,其上多金,其下多丹臒。黑水山焉,而南流注于海。其中有鲭鱼,其状如鲋而彘毛,其音如豚,见则天下大旱。
这鲭述苑既是水族,应是隶属大表哥管辖吧?
一想到西海大表哥,所有的离乡愁绪、龙宫幽思,还有流落人间所经历的风尘苦难,都化作一种淡淡的惆怅,突然浮起在我的心头。
有清凉的江边晚风之中,我又想起了那个叫上官婉儿的人类女子,想起了她所写的那首《彩书怨》。当初我对诗文一窍不通,却在听白秋练诵过一次之后,便迷恋其中。想必也是这《彩书怨》中的那两句诗,深深地打动了,我那颗隐藏得如东海一般深沉的内心罢?
书中无别意,唯怅久离居。
十七私离龙宫,流落到了人间的事情,他在遥远的西海之中,可曾听说过吗?
我强自压下心头异样的情绪,微笑着望向“具言兄”:“你连鲭鱼精都认不出来,还要邀他去你的故乡,如何认得出我的真身?”
“具言兄”脸上一红:“小人先父曾从侍龙王左右,公主百岁寿辰之时,龙王陛下于宝光殿设宴庆贺,并亲手将此神钗赐于公主之时,先父恰在殿外轮值。”
我有些惊诧:这里离东海如此遥远,居然还有龙宫中的水族后人?再仔细看看他,又确实不象是我寻常见过的那些水族。
鲭述苑却在旁冷笑一声:“归具言!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一会说你的远祖曾凿开巫山,打开了三峡的口子;一会又说什么先父是龙宫中的侍卫,若真有这样了得的前辈,你现在还来做什么妖怪,早就借先人之光,得道飞仙了!”
归具言恼羞成怒,叫道:“你才是见识浅陋,胡说八道!先祖鳖灵的事迹,《蜀记》中写得清清楚楚:‘时巫山雍江,蜀民多遭洪水,灵乃凿巫山,开三峡口’!至于先父曾任龙宫侍卫统领一职,龙公主自然是记得的!”
他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不错,龙宫之中,确实有一位龟统领,据说与龟丞相虽属不同龟族,但还算得上是远亲。”
归具言听我这样一说,顿时满脸放光,颇有荣幸之感。
但那生性刻薄的鲭述苑偏偏此时又插了一句:“可惜你归具言却不是真正的鳖灵后人,你那个任龙宫统领的所谓先父,据我所知,不过是你认的义父而已!你归具言除了被人制作佩件,戴在身上防止耳聋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归具言大怒,他一向胆小敦厚,讷于言语,但此时怒喝一声:“你找死!”将大头猛然一摆,一股黑色旋风立时平地卷起,力道之大,当真非同小可,顿时将茶寮的屋顶刮了起来,凌空飞出老远,“砰”地一声,落入了夜色下的江水之中。
眼见得他是动了真怒,要与鲭述苑拼个你死我活了。鲭述苑哪肯示弱,迅速将炼冰炉又抓在手中,蓄势待发。
我见势不妙,将手中避水神钗一摆,金光散出,立时将黑风压住,大喝一声道:“都给我住手!玄龟!你亦属水系,难道就不怕我手中的避水神钗么?”
此言一出,黑风立停。归具言呆呆地站在当地,失魂落魄地低下头去,方才那种威猛的气势已荡然无存:“龙公主,原来……原来你早已认出了我的原形。”
(《山海经》:怪水出焉,而东流注于宪翼之水.其中多玄龟,其状如龟而鸟首虺尾,其名曰旋龟,其音如判木,佩之不聋,可以为底。)
鲭述苑笑得更是肆无忌惮:“神龙一族,虽然不是仙人之流,但身份地位、见识眼光,又岂是寻常仙人能比?你以为你的本来面目,会瞒得过东海的龙公主么?”
归具言低着大头,听他的声音,已是快哭出声来:“是……我只是宪翼之水中的……一只玄龟……我不是东海龟统领的亲生儿子……我认了他作义父,只是因为我羡慕他们的血统……我想成为真正的神龟后人……我多么希望自己的先祖是大英雄……大豪杰……解除黎民的疾苦,为千秋万世所敬仰……而不是一只……一只……只能做成饰物的玄龟!”
他终于哭出声来,偌大的身子蹲到了地上:“我虽不是东海神龟的亲生儿子……可是我尽了作儿子的孝心……他年老体衰,从东海龙宫退役后,一路来到……扬子江边……他教我法术修炼,我尽一个当儿子的心……我为他感到自豪,他讲给我听远祖鳖灵的开峡壮举,讲他在龙宫时,随龙王四处征战的那些英勇往事……这些,都让我听得热血沸腾……”
“后来……他大限已至,撒手西去……我为他择了上好的墓地,尽孝子之礼,还每年都去拜祭……”
他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泪水,哭着叫道:“就算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就算我没有他的血统!就算我认他为父,是因为我爱慕虚荣!可是我在努力!我在上进!难道这也不行吗?”
鲭述苑一反常态地没有说话。
我们三人站在满目疮痍的茶寮之中,他们两个渐渐从异常的情绪中醒悟过来,开始用一种忧虑而惊恐的眼光偷偷打量我。尤其是鲭述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今日闯下了大祸。
半晌,我轻轻叹了口气:“鲭述苑……归具言……你们都没有错。如果一定要说错的话,错在你们……实在是太过于执着。”
我看了看四周,借着淡淡的星光,可以看得清楚,那些桌椅早已摔得乱七八糟,墙壁也被横飞出去的冰柱碎片砸了大大小小不下十个窟窿,整个茶寮已是面目全非。
那堂倌横躺在露天的柜台里,犹自昏睡不醒。他身上冰柱虽被我施法解开,但我为了让他不致于看到不该看的场面,已对他念了神昏咒。但如果他此时看到自己的茶寮,估计就算我不念这个神昏咒,他也会马上昏死过去。
我又叹了口气:“鲭述苑,你老老实实地回黑水去。你自己心中清楚,以你这一族特性,到了哪里,哪里必将有严重的旱灾,所以天帝才将你们鲭鱼一族流放于黑水之畔,不允许进入别的水域。
这样虽然对你们一族来说不甚公平,但天帝治理三界,主旨五行和顺、阴阳相调,这样才能滋生万物,繁荣昌盛。自然……不可能让每一族都能够任性妄为。
还有你,归具言,你可以居住在巴蜀一带的江中,但切不可兴风作浪。
更重要的是,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情,就算你将来功盖千古,你的出身,仍然只是一只玄龟,你永远都无法回避这个现实。”
我看了看他们神色,都是嗒然若失,心中不忍,又说道:“我父王曾经说过,凡间的书生们有一句话,说是正直聪明便可成神。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坚持自己最初的理想,有着高贵而美好的灵魂,无论她(他)是不是神,有没有法力,都一样值得尊敬和供奉……
我先前听到你们二人的交谈,学识渊博,风雅迥俗,让我心中都是好生敬仰。我想二位的将来,必然不是什么庸庸碌碌之辈。正因为此,我想奉劝二位一句:如果不能解开自己的心结,又怎能修成仙道,得证正果?鲭述苑,归具言,你们好好想想我的这一句话罢。”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又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因为屋顶已被掀翻,没有丝毫阻拦的,我清晰地看到了蓝缎子一样的夜空上,缀满了闪亮的繁星。
他们二人战战兢兢地看着我。
我轻轻道:“你们今日在凡人居处大打出手,将人家好好一家茶寮毁得面目全非,我便罚你们二人将这里恢复原状。只要以后你们不再惹事生非,则今日之事,我们就此揭过不提。”
二人对视一眼,一齐跪落在地,齐声哽咽道:“多谢龙公主!”
我看着他们二人在茶寮之中,忙进忙出的身影,心中突然跳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既然这个归具言将蜀中说得天下第一富饶美好,我为什么不能前去这天府之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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