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定头条》作者:李思危

梦里的光怪陆离,贺思嘉睡醒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他见时间已近中午,先去吃了顿饭,再悠闲地溜达到片场。
  
  场中吴臻正在走戏,身边围着不少人,贺思嘉拎过一张小板凳,找了个不太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
  
  今天没什么太阳,气温偏低,贺思嘉穿了件单薄的黑色刺绣夹克,此刻坐着不动就有些冷。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叫助理拿衣服,那边场记已经在打板了。
  
  这幕戏只有吴臻一个人,两遍即过,余枫一边吩咐摄像灯光移设备,一边跟吴臻说戏。
  吴臻原本听得很专注,突然朝某个角落看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
  
  等余枫交代完,吴臻径直走到贺思嘉跟前,“你的戏在晚上吧,这么早来?”
  贺思嘉说:“来跟吴老师学习啊。”
  吴臻莞尔,“擦药了吗?”
  贺思嘉反射性地摸摸脖子,“擦了。”
  “我看看。”
  贺思嘉低头,毫无防备地露出后颈。
  吴臻垂眸笑了笑,“嗯,好多了。”
  
  恰好又一阵狂风吹来,贺思嘉打了个寒颤,吴臻四下看了眼,叫阿水拿件外套过来。
  
  “多谢吴老师。”贺思嘉披着吴臻的衣服,吸了吸鼻子,好奇地问:“你香水是什么牌子的,还挺好闻的。”
  “没牌子,喜欢就送你。”
  “那算了。”
  
  贺思嘉直言拒绝,他只在吴臻身上闻到过这种冷香,若两人都用同一种香,感觉怪怪的。
  
  吴臻也不坚持,转而说:“贺老师要真想跟我学习,一会儿有组推轨镜头,需要在好几处对焦。”
  “所以?”
  
  贺思嘉很快就明白了吴臻的用意,下一场戏来来回回拍了十四遍,不是吴臻表现不好,而是镜头需要。但吴臻的表演次次精准无误,就像设置过程序的机器人,让贺思嘉见识到了真正的专业性。
  只是拍到最后几遍时,风似乎更大了,天空传来闷雷声,多半要下雨了。
  
  高原的白天很少下雨,哪知一下就倾盆暴雨。
  现场十分混乱,贺思嘉正想要回房,却被余枫给叫住了。
  
  “提戏?”贺思嘉诧异地问。
  “嗯,这雨不错,别浪费大自然的馈赠嘛。”余枫乐呵呵地说,打算将金小寒雨中狂奔的一幕戏提到现在拍。
  
  彼时,金立夏已去了省城念大学,他走的第二天,金小寒终于意识到家里少了个人,便冲金母发了顿脾气就跑出家门,试图顺着哥哥离开的路追上对方。
  外间,漫天大雨。
  
  导演要提就提呗,贺思嘉没意见,反正迟早要受这份罪。
  不过雨中戏很麻烦,演员每拍完一条都得换衣服,可服装又是有限的,为了减少NG次数,余枫先叫了两名替身过来走戏,其中之一正是戚子绪。
  
  贺思嘉不是第一次看戚子绪演戏了,客观评价,戚子绪演技比他平稳,下限远高于他,可上限似乎弱一些,当然,或许也有对方并未参与正式拍摄、没有导演磨戏的缘故。但最关键一点,戚子绪和吴臻之间少了化学反应,哪怕贺思嘉不借助监视器观察,也能肯定自己与吴臻的对手戏更有张力。
  
  可能正因为这样,余枫再没提过“换人”的事。
  
  戚子绪跑了几次,全身都被雨水浇透,下场后随便扯条毛巾擦了擦,就坐在棚子下继续看拍摄,哪怕余枫叫他去换衣服,他也不肯走。
  
  贺思嘉没空关注他,闭着眼调整状态。
  
  轮到正式拍摄,贺思嘉如同戚子绪一样挣扎、奔跑,但余枫始终觉得差了点儿。
  
  第五次NG后,饰演金母的演员朱宜有些不快,她和梅庆一样老资历,虽在影视界没什么名气,却是B市话剧团的台柱之一。
  这场戏中,她需要拉住冲出门的金小寒,再被对方推开,因此不但要淋雨,还得摔跤。朱宜倒不会为这种事生气,而是认为贺思嘉不用心,导演指点了几次,他的表演一点变化都没有。
  
  朱宜还是第一天跟贺思嘉拍对手戏,主观印象上,她很不喜欢如今的流量小生小花。之前她受邀参加官方主办的中国电影新势力论坛,见过不少流量台前发言慷慨激昂,台后却对表演毫无敬畏。
  因此面对贺思嘉时,难免带上了情绪。
  
  “小余,怎么回事?”朱宜不屑指责小辈,直接质问余枫。
  余枫也很清楚朱宜固执又清高的脾气,只好又把贺思嘉叫过去。
  
  共事小半月,余枫能看得出来贺思嘉虽然态度不够积极,但演戏还算认真,只是未曾经受过专业的演技培训,没有多样化的表演技巧,也不太擅于调动自己的情绪。
  他正思索着该找一个怎么样的切入点,就听吴臻开口:“我来带带他吧。”
  
  吴臻只是陪贺思嘉演了场不该存在的戏。
  他代入哥哥的身份凝视着金小寒,目光温柔又克制。
  在密集的雨瀑中,金立夏抱住金小寒,给对方寒冷的身体带去一丝温度,他用乡音说:“别忘了哥哥。”
  
  吴臻的表演简单,但引导性很强。
  他转身欲走的瞬间,贺思嘉突然就找到了那扇门。
  
  贺思嘉原本就在戏中,此时情绪被调动得更为饱满,下意识就拉住吴臻的手。
  吴臻任他握着,半侧过脸问:“感觉到了吗?”
  贺思嘉看见了吴臻眼尾挂着的水珠,轻轻“嗯”了声。
  “那就记住。”
  
  贺思嘉记住了,并且很深刻。
  
  雨幕下,他推开金母,拔足狂奔。
  哥哥不见了,虽然哥哥经常不见,但金小寒隐隐意识到,这次哥哥会不见很久,久到他不记得。
  他不想忘记哥哥,他要找哥哥。
  
  一只破旧的布鞋伴随泥水高高抛起,金小寒踉跄了下,却没有停下来。他一天一夜没见到哥哥,必须跑得很快,快到飞起来才能带哥哥回家。
  雨水拍在他脸上,与汗水交汇在眉眼,伪装成眼泪。
  但金小寒没有哭,哪怕摔趴在地,喝了一嘴腥臭泥水,手脚也被碎石子划伤,他始终没哭。
  金小寒只是很快爬起来,沿着带走他哥哥的这条路,继续狂奔。
  
  “卡!就是这种感觉!”
  
  贺思嘉听见了余枫的声音,却像没听见,又跑了一段路才停下。
  他喘息地站在雨中,神情怔忪。
  
  良久,贺思嘉回过头。
  
  人群隔得有些远,他看不清大家的表情,只遥遥望见吴臻冲他竖起的拇指。
  心跳依旧很快,贺思嘉忽然意识到,就在半分钟前,自己完成了进组以来最好的一次表演。
  
  直到贺思嘉重新整理好自己,独自坐在化妆间,都还在琢磨刚刚的戏。
  原来“入戏”的感觉是这样,让他只要稍稍回想,就能立即与金小寒的情绪重叠,更别提拍摄中,仿佛一度失去自我。
  
  突然,他听见有人过来了。
  
  化妆间没关门,贺思嘉回头就见付浅身穿戏服,拎着保温盒站在门外。
  他有些意外,以为经过昨晚,付浅会觉得尴尬,至少不会这么快就来找他。
  但这会儿他心情不错,于是笑问:“什么事?”
  
  原来付浅是看他淋了好久的雨,找厨子熬了点姜汤。
  贺思嘉道了谢,挨着付浅坐在沙发上。
  注意到他走路时有些瘸,付浅担忧地问:“你脚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摔的?”
  
  贺思嘉刚才摔了好几回,每一次都摔得很重,膝盖难免磕碰,足底也有些细小的伤口。
  他不以为意,“没事,一点小伤。”
  
  付浅见贺思嘉似乎心情不错,心念一动,取出保温盒里的碗,舀了一勺姜汤,故意打趣说:“大郎,该喝药了。”
  贺思嘉哈哈笑了两声,并未错漏付浅眼中的紧张和期待,他略一犹豫,没有让对方难堪。
  
  付浅心中雀跃,正想再喂一勺,余光无意间瞟过门口,忽地手一松,勺子摔落碗中,溅起几滴姜汤。
  贺思嘉下意识回头,就见吴臻站在那里。
  
  付浅僵住了,实在想不通怎么每次都能撞上吴臻,对方身上难以名状的气场令她坐立难安,只好将碗还给贺思嘉,借口说待会儿有戏便匆匆离开。
  
  “我怎么觉得付女士好像很怕你?”贺思嘉半笑着说。
  但吴臻眼中并无笑意,“你知道付浅是康天娱乐的艺人吗?”
  贺思嘉敏锐地察觉到吴臻态度有异,轻皱了下眉,“知道啊。”
  
  “那你应该清楚,康天娱乐最擅于炒作,尤其是明星间的绯闻,以前还干过混进剧组偷拍的事。”吴臻语气寻常,说的话却不太客气,“别给你自己、还有剧组惹麻烦。另外,她有男朋友,是家电竞俱乐部的老板,就算你真想约……”
  吴臻止住话头,意思却明明白白——也要有底线。
  
  贺思嘉瞬间被激怒,除了生气外,还有些自己也解释不清的隐秘难堪,“你谁啊?凭什么教训我?真以为贺瑾找了你,你就有权利管我了?”
  “我爱约不约,爱跟谁约跟谁约,关你屁事!”
  
  吴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长睫下掩藏着暗流与旋涡。
  贺思嘉不甘示弱,怒目回视。
  
  良久,吴臻挑了下唇,转身出了化妆间。
  
  没走多远,他就遇上贺思嘉的助理之一绵绵,绵绵一见他便礼貌问好,吴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般笑了笑,随手将一袋东西塞给对方,半句话也没解释就走了。
  
  绵绵茫然拎起塑料袋,见里头竟全是药,除了防治感冒的,还有专治跌打损伤的,比她从医务室里领的还齐全。
  
  给老大的吗?为什么不进去?
  
  绵绵一头雾水,还想问问贺思嘉,结果就见自家老大坐在沙发上生闷气。
  她恍然明悟,两人多半闹不愉快了。
  
  绵绵假装一无所知,藏起医务室的药,只递出吴臻那一份。
  贺思嘉却从袋子里找到张写着用药注意事项的便签纸,他立刻就认出字迹属于吴臻。
  
  “吴臻给你的吧?”
  绵绵看到便签纸就预感瞒不住,尴尬地点头。
  贺思嘉冷笑,将袋子扔回给她,“他自己就病得不轻。”
  绵绵:“……”
  
  贺思嘉一直气到晚上,没觉得身上有哪里不对劲,随便喝了杯板蓝根就睡了。
  次日被电话铃声吵醒,他艰难地睁开眼,顿感头疼眼花浑身乏力,手机一个没拿稳掉下了床。
  他懒得去捡,模模糊糊想起今天不用拍戏,遂扯着被子捂住头继续睡大觉。
  
  “不接电话?”片场里,余枫随意问道。
  副导便说要不先通知贺思嘉助理,反正也只是有投资方下午过来,大家陪着一块儿吃饭的事。
  
  副导这边刚给绵绵打了电话,没一刻钟对方又回拨过来,他听完脸色骤变,顾不得余枫正跟吴臻讲戏,冲上去就说:“余导,贺思嘉发烧了。”
  吴臻一下抬头,“几度?”
  “还没测,绵绵慌得不行,说很烫。”
  “人醒着吗?”
  “醒着。”
  
  吴臻和余枫同时舒了口气,高原环境含氧量低,高烧容易引发脑缺氧,导致脑神经受损、昏迷、甚至死亡。但现在的情况也足够危险了,余枫一面喊人去联系车,一面领着副导和吴臻赶去贺思嘉房间。
  他不是个迷信的人,此刻却暗自求遍神佛,祈祷贺思嘉千万别出事。
  
  “余导,我想陪思嘉去医院,戏能往后排吗?”吴臻看似在询问,语气却不容置喙。
  余枫瞬时想起贺思嘉是由吴臻推荐进组的,吴臻还跟贺思嘉哥哥有交情,如今应该比谁都着急。
  他稍一思索便同意了,“也好,他助理都是女的,很多事不方便,再说去的是县医院,你懂本地话也好交流。”
  
  几人很快到了贺思嘉房间门口,正打算敲门,门却从里边被打开了。
  贺思嘉裹着件厚厚的羽绒服,拉链拉得很严实,只露出半张小脸,脸色惨白中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左右两边各站了一名助理,三人似乎都有些惊讶。
  
  “思嘉,你感觉怎么样了?”余枫见贺思嘉还能好好站着,又安心一分。
  贺思嘉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吴臻身上。
  吴臻只当他又要讲些不中听的,哪知贺思嘉却委屈地说:“我真不该扔你的药,我难受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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