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夏夜》作者:粥小九

第二章
  谈易准备好明天上班要用资料,离开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
  正是楼下夜宵一条街热闹的时候。谈易晚上吃得少,一路经过各式各样的小吃摊,臭豆腐、炸串、关东煮的香气接连往鼻孔里钻,她腹中馋虫大动。
  岳龙雨早一步下来,跟朋友约了去楼上网吧刷夜。他负责晚饭,在小吃街转了一圈,手里就提满了各种吃食。刚要回身上楼,一打眼就看见那个和自己只有“一课之缘”的老师,手里提着个帆布袋子,站在烟熏火燎的小吃摊前,正眼巴巴地盯着老板手上的铁板里脊。
  谈易有点挪不动步子。
  高温炙烤下,细碎的孜然在鲜嫩里脊肉表面雀跃翻腾,被调味料腌制好的肉片微微卷曲,咸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临出锅前,老板再撒上一小把熟芝麻,熟练地抽两张餐巾纸,裹在竹签尾端,递给客人,随后笑眯眯地问谈易:“来点啥?”
  谈易咽了口口水,笑笑:“不了,谢谢啊。”
  老板一头雾水,不知道她有啥可谢的。
  谈易吸吸鼻子,对美食会产生香味这件事表达了感激后,忍痛放弃了近一步亲近美食的机会。她从包里掏出口罩戴上,正要离开,耳边传来干净利落的少年声音。
  “这个,三串。”
  谈易回头,看见岳龙雨站在铁板烧的摊前,单手插裤兜,正闲闲地觑她。不等谈易说话,他率先开口:“老师,减肥啊?”
  谈易胡乱嗯了声,反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我妈又不在家。”言下之意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
  说完了,岳龙雨还是刚才那副神情。
  谈易觉得哪里不对劲,就算自己是减肥好了,他也不至于用这样堪称怜悯的眼神看自己。可她没想出个所以然,目光落在岳龙雨手里提溜的大包小包上,低声说:“油炸食品不健康,少吃点。”
  “噫!我这油每天都换,植物油!健康的!”
  岳龙雨还没反应,老板不乐意了,恨不得从摊子后面把食用油桶提出来证明。
  谈易很过意不去,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不是说您……”
  老板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念叨着:“我跟那些黑心商家不一样!这边学生娃多,我哪能让他们吃地沟油?你这样子讲,叫旁人听见,我都不好做生意。”
  谈易最不会跟人争辩,一时哑然,脸微微发红,又不想在学生跟前失了面子,当即钻进地缝的心都有。
  岳龙雨在一边看够了戏,才出声道:“她也没说错。”
  老板急了,作势要弯腰把油桶搬出来,岳龙雨拦他:“别急啊。没说你油不好,你就是用再金贵的油也一样。油温一高,丙烯酰胺产生的几率就会变大,这玩意,致癌的。”
  谈易先是一怔,旋即抿唇淡笑:原来他道理都懂,就是管不住嘴。
  上升到专业术语层面,老板就没那么活泛了,嘟嘟囔囔地说:“也不是靠得住就有。”
  说话间,铁板烧也做好了,老板卷了几个签子,往岳龙雨手里一塞,还有点生闷气。
  谈易看着不忍心,说:“这铁板烧特别香,真的,这条街就数你们家生意好。”
  老板睨了谈易一眼,见她是真心夸奖,这才松口,语气态度也和缓许多:“那是不假,你甭看这条街有四家铁板烧,没哪家卖得过我……主要还是我卖的东西干净卫生。”
  谈易赔笑,连连点头。
  岳龙雨见谈易这副老好人做派,想到什么,嘴角一扯,露出个不屑的笑:脾气这么好,难怪被男朋友劈腿了都不知道。
  转眼就来了其他客人,老板笑盈盈地转头去招呼,刷上清油,掏出食材。铁板上哔啵作响,油烟大起。
  谈易往后撤了一步,说:“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家。”
  说罢,作势要离开。
  岳龙雨把手里的里脊递给谈易:“喏,请你的。”见她不接,笑得玩味,“老师,吃这么点不会死的。还有,你这么瘦,用不着减肥。”
  谈易没再推辞,接到手中道了声谢,却没急着吃,她直觉岳龙雨还有话想说。
  果然,他磨蹭了会,冒出一句话。
  “你眼光不太行。”
  谈易一讪,全然摸不着头脑,问:“什么?”
  岳龙雨眉头一挑,还想说话,可一起泡吧刷夜的兄弟饿得受不了了,从网吧冲出来,在楼梯口冲他穷嚎:“岳龙雨,你是要饿死爹吗?”
  岳龙雨脱口飚了句国骂,对着那人一扬手:“爷爷一会就来教你做人。”
  而后,给了谈易一个“我点到即止,你自己体会”的眼神,转身杀回去了。
  谈易失笑,没把岳龙雨的话放在心上。铁板里脊的香味直往胃里钻,她到底没忍住,回去后吃了一根。
  结果拉肚子到后半夜。
  凌晨三点,谈易几乎虚脱地从厕所蹒跚出来,就着温水吃了蒙脱石散,坐在床边痛定思痛。生活和这具身体,不止一次教给她“不要抱侥幸心理”这个道理。每当她受不住诱惑,就一定会以重拳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上,“例外”不是她配享的词语。
  距离手机闹铃定的起床时间还有四个小时。谈易捂着肚子,倒进绵软的枕头里,数了会橘子,终于在一片臆想出来的甜甜香气里睡着了。
  到了早晨,谈易的精神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头昏脑涨、脚下虚浮,黑眼圈明显,谈易对着镜子用粉饼压了又压,才勉强能出门。
  哪晓得在上楼的时候,迎面碰上刷完夜从网吧出来的岳龙雨。
  “奶油,你真是有点东西,人头送起来跟不要钱一样,满地图迁坟。”
  “岳龙雨,你等我回去补个觉,晚上再战好吧,我都多久没打了,手生。”
  “手生?我信了。”
  “不是,我当年天梯排名你又不是没见过,什么时候掉下过前五十?”
  “两年不见,你现在说话怎么跟喝汤一样……”
  两个生龙活虎的少年从楼上往下窜,险些撞上气血不足的谈易,还是岳龙雨手快,一把将吨位惊人,很容易造成碰撞事故的奶油揪到旁边,让出条道。
  这身体素质的差距,真是没天理了。
  楼道狭窄,谈易看得分明,岳龙雨精神抖擞,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神采奕奕。谈易开始怀疑,岳龙雨是不是真的“身体不好”。
  岳龙雨随意地道了声早上好,错身而过的时候,奶油多看了谈易一眼,问:“这谁啊?你以前同学?挺漂亮的。”
  这话落在耳中,谈易突然又高兴了。连着爬楼梯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谈易身后,岳龙雨一把勒过奶油的脖子,说:“声音小点儿。”
  奶油泥鳅一样滑,灵活地扭动蚕宝宝般肥嫩的身躯,可岳龙雨手上的劲道也不是白练的,任他怎么神龙摆尾也没挣脱。
  身在曹营心在汉,奶油还在打谈易主意:“我问问怎么了?大学生谈恋爱天经地义。上学的时候不许我早恋,现在单着了,国家又不给分配女朋友,我还不能自食其力啦?”
  岳龙雨瞪他:“你口条这么顺怎么不去讲相声?”
  “嘿,说着了。我,方博,学校相声社台柱子。”
  “你们学校可以啊,还有相声社。”
  “那是,还有散打社呢。你喜欢就来考我们学校啊,来当我学弟。”
  “嘁。没兴趣。”
  两人已经到了一楼,岳龙雨松开他,百无聊赖地往外走。
  奶油追上来:“怎么把我正经话题给岔开了。那姑娘也是来上网的?嘿呀,我突然觉得浑身有种使不完的力气,感觉还能回去再战几百回合。”
  岳龙雨没好气,说:“她是去二楼的。”
  奶油一愣:“学生妹啊。快高考了?那必须要送送温暖,这地儿多乱啊。”
  岳龙雨:“送你妹的温暖……这哪儿乱了。”
  奶油一本正经道:“你对这片又不熟。”他小眼神直往一楼楼道里钻,“那里面住着个变态,就是,那个……你知道吧,露阴癖。我也是听网吧里面的人说的。啧啧,估计是看这里有个辅导班,那变态专门来蹲点,要茶毒祖国未来花骨朵。”
  “什么茶毒,那念荼毒。”岳龙雨没好气地纠正,“行了,人家是老师,不是什么未来的花骨朵。”
  “哈?”奶油忙不迭撵上来,又哈了一遍,“你逗我玩呢吧,这么年轻。”
  “年轻怎么了,我也能当老师。”岳龙雨走到主干道了,伸手打车,“没逗你。我在她那上了节课。”
  奶油拖长声音说:“哦——就是昨天太后把你押过去,霸王硬上弓的那堂课?”
  “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她教课怎么样,我觉得我还有回炉再造的机会。”
  出租车在两人面前停下,岳龙雨伸出食指冲他狠狠一点:“你少见风就是雨。人家……”
  “人家怎么?”
  岳龙雨斟酌措辞,说:“人家刚失恋,没看到她早上精神不济啊。”
  奶油想也没想,嘴皮子上下一搭:“失恋好啊,那就是单身咯。”
  “……”
  出租车门吧嗒一声关上 ,岳龙雨留给奶油一个“懒得搭理你”的侧影。
  那天晚上,岳龙雨没能赴约,和奶油再战八百回合。
  他被陈少纬逮住了。
  岳龙雨在回笼觉睡醒之后冲了个凉水澡,当他赤着上身,只穿了一条宽松的裤衩,去冰箱里拿冰可乐的时候,陈少纬打开大门,出现在了岳龙雨面前。
  显然,宋柳君离开前,把家里的钥匙给了陈少纬。
  陈少纬是宋柳君的大徒弟,也是整个跆拳道馆,除了亲妈宋柳君之外,岳龙雨唯一忌惮的人。
  原因无他,这人,岳龙雨打不过。
  在道馆内,陈少纬是最受欢迎的教练,手底下带着上百号学生。在岳龙雨跟前,他是大师兄、宋柳君的鹰犬爪牙。
  陈少纬刚过三十,身体形态被十多年的跆拳道训练塑造得标准有致,他腿杆子长,不仅打套路显得好看,打实战攻击范围也更大。
  “咔哒”一声,岳龙雨抠开易拉罐拉环,不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陈少纬坐在沙发上,定定地看着岳龙雨,说:“你昨晚没回家。”
  “纬哥。”岳龙雨看他不爽的时候,就这么叫他,“我一成年人,你犯得着这么看着我么。”
  “犯不着。”陈少纬不苟言笑,盯着岳龙雨,“上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这个态度。”
  岳龙雨吊儿郎当地哼笑了声:“我这不是出来了吗。装乖给谁看呢。”
  陈少纬眉心不自觉紧了紧,却没跟他就这个话题深入说下去,而是开口道:“装不装随你。可我答应过你妈,从今天起到高考结束,必须保证你每天不少于四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呵,你怎么保证?”
  “我会把你送去辅导班,这个不难。”
  岳龙雨噎了一下,说:“扭送呗。”
  陈少纬坦然望住岳龙雨,脸上写着:无所谓怎么送,反正结果都一样。又补充说明:“单号语文和理综,双号数学和英语。每天两节课,和高考的时间一致,费用你妈已经付清了。”
  岳龙雨蹙眉,问他:“我妈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陈少纬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两个小时以前。听说是辅导机构的老师给她打了电话反馈你的情况。”
  岳龙雨想到谈易,脸黑了半截,气不打一处来:“骗子。”
  嘴上说的好听,什么会跟宋柳君沟通,什么他以后可以不用去了。
  结果呢?
  “什么骗子?”
  “没你的事。”
  陈少纬也不关心,双手撑在膝头,看着岳龙雨,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准备一下吧,下午有一节理综课。五分钟以后我们出发,如果你不想太狼狈地出现在外面,我劝你抓紧时间穿个衣服。”
  岳龙雨脸上的神情一点点冷下来,一口气喝完手里的可乐,把易拉罐捏得变了形,狠狠扔进垃圾桶里去了。他摔门进屋,五分钟后,湿着头发和陈少纬出了门。
  如陈少纬所说,几个小时前,谈易确实给宋柳君打了电话沟通情况。但是谈易言谈间,如实地表达了岳龙雨程度很好,临近高考补课未必能有所突破。只要顺应高考的时间安排,每天练练题保持手感就好。
  可她没想到的是,宋柳君听完后,直接让她把电话给了前台的徐丽丽。
  徐丽丽接电话的全过程眉飞色舞,挂断后对谈易说:“绝了!你怎么做到的?岳龙雨妈妈一口气报了所有科目的单辅!”
  谈易嘴角一抽,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岳龙雨那个不耐烦的样子,喃喃问:“所有的意思是……”
  “从今天开始到高考……我算算啊,一共十八天,每天两节单辅,就是……一万四千四!”徐丽丽的手指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按得欢快,“可以啊谈老师,你这通电话够值钱的!”
  谈易咽了口口水,说:“这孩子的数学课,可以给方老师吗?”
  徐丽丽奇怪道:“怎么?你不想接?”
  谈易苦笑,说:“他该恨我了。”
  “方老师的课八百年前就排满了,哪还有时间加塞。”徐丽丽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种小孩我见得多了,你别理他就行。反正人家妈妈都说了,就是要看着他做题,不需要互动。再说,满打满算就九节数学课,这钱赚得轻松。”
  谈易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还能怎么办,硬着头皮上呗。
  谈易下午没课,唯独晚上七点半有一节高二的一对二小课。她原本坐在前台帮衬着徐丽丽接待家长,在知道岳龙雨下午三点有课后,就瞅准时间,提前找了个空教室备课,溜之大吉。
  谈易可不想再迎头撞上,被那孩子用眼刀剐一遍。
  时间过得很快,谈易全心投入在备课中,专注的结果是谈易全然忘记了岳龙雨这个人。晚餐时间,谈易从学校提供的小冰箱里取出从家带来的保温饭盒,准备拿去微波炉加热。
  往休息间走的路上,谈易被岳龙雨截胡了。
  谈易心里一紧,暗道不好,忍不住瞄了眼时钟——都快六点了,怎么他还没回家?该不会是专门来堵自己讨说法的吧。
  念头还没转完,她已经用亲切的笑武装起自己,笑盈盈地开口:“真巧。你才下课?”
  岳龙雨还是没有带任何学习用品,他两手插兜,站在走廊里垂眼凝视着她,好像在执行某种无声的质问。谈易这才惊觉,他比自己高出那么多,要想看清他的神情,她必须仰起头。
  谈易被他用视线磋磨了一会儿,就有点顶不住:“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或者,有问题问我?”
  岳龙雨还是不接她的话。
  男孩子故作深沉起来,真是没法破解。谈易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于此种幼稚行径见惯不怪。她脸上神色依旧,伸手想要拍拍他的胳膊,率先给出和解的姿态:“好了,其实我……”
  手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岳龙雨甩开了。
  对于他的不配合,谈易有所预料,却没想到他这么轻轻一挥手的力道大得惊人。谈易微微踉跄,倒不至于受伤,却眼睁睁看着另一只手里的保温盒在半空划了个漂亮的抛物线,随后“呱嗒”一声裂在了地板上。
  最先滚出来的是一颗肉丸子,紧随其后的是几块糖醋小排和裹着青菜的晶莹白米饭。
  谈易傻眼,同时傻眼的,还有她对面这个拿架子表达不满的男孩子。
  岳龙雨没想到,一个可以直立行走的正常成年人,可以弱到这种地步。他刚刚……应该只是抖了下胳膊。
  不等谈易下蹲去捡饭盒,一声男人的暴喝自她身后炸响。
  “岳龙雨!”
  谈易被这高能分贝惊得头皮一麻。而后,超出她对于世界基础认知的一幕在眼前上演了。
  陈少纬受宋柳君嘱托,在高考前盯住岳龙雨这小子。所以半个小时前,见岳龙雨没有按时到家,陈少纬就给“星光教育”前台打了通电话。
  没想到的是,前台徐老师告诉他,岳龙雨自己要求多做一套题,主动留在了小教室。徐老师在电话里表扬岳龙雨好学踏实,陈少纬却一个字也不信。
  可他实在想不出岳龙雨心甘情愿留下的理由,于是动身出门,要来亲自看看。
  谁曾想,刚推开学校大门,就看见走廊中央,岳龙雨神情烦躁,抬手搡开了一个比自己足足矮一头的瘦弱女人,饭盒落地的声音更让陈少纬怒不可遏。
  他生平最恨之事,便是仗势欺人。对于那些自持学过几年拳脚,就向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施以暴行的狂妄之辈,更是深恶痛绝。眼前这一幕,直接引燃了陈少纬。
  这个臭小子,狂到外面去了,不治治他,简直无法无天!
  于是,陈少纬出手了。
  初时,谈易只感觉耳边有劲风掠过。旋即,一条长腿擦着她的手臂往岳龙雨下巴踢去。而后,一道人影快速闪至身前。
  岳龙雨反应敏捷,抬手格挡,侧身避让,在受到攻击的一瞬间立刻提膝抬腿!所有动作行云流水,肌肉记忆已经转化成了他的一种本能。
  陈少纬早有准备,几乎同一时间出腿,两人腿脚相交,在空中狠狠碰撞过后,皆是一震。
  双双收势,岳龙雨身形微晃,而陈少纬稳扎下盘。
  一记反击不成,岳龙雨整个人后撤半步,浑身肌肉紧绷,双手前低后高,微微握拳,自然端起架势。他的眼神沉着锐利,飞快地扫视四周,判断情势以便选择策略。
  可这一扫视,岳龙雨迟疑了。
  谈易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离了战场中心,正蹲在走廊墙根边,双臂交叉,防备地横在胸前,背脊紧贴着墙,恨不得整个人都挤进墙缝里去以免误伤。但她头伸得老长,眼睛睁得溜圆,正兴致勃勃地望着他和陈少纬。
  好奇、感慨、惊叹交杂的眼神出卖了她懦弱的肢体反馈。
  岳龙雨:“……”
  被谈易这吃瓜看戏的表情一打岔,岳龙雨半点还击的情绪都没了。他浑身戾气尽收,当即变拳为掌,手心向外,微微下压,做出止战的姿势。
  陈少纬见他收手,也暗暗放松,仍挡在谈易身前,质问他:“这怎么回事!你对老师动手?”
  谈易和岳龙雨都是一愣。
  谈易最先明白过来,立刻澄清道:“不不,你误会了。”她连忙站起身,起势过猛,以至于眼前一黑,身形摇晃,被陈少纬抬手扶住了。
  陈少纬蹙眉,低声问:“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
  岳龙雨难以置信地看着谈易,说:“你装什么?”
  谈易有轻微的体位性低血压,起身太快就容易头晕目眩,可不想误会扩大,虽然眼前光影还没完全恢复正常,谈易还是忍着恶心,脸上带着平心静气的微笑,向陈少纬解释:“他没动手,是我自己没拿稳饭盒。”
  陈少纬扫了一眼谈易,脑子里快速闪过弱不禁风、胆小怕事、一拆即散等四字词语。觉得她息事宁人的证词并不可信,于是,审度的目光又回到了岳龙雨脸上。
  岳龙雨似乎觉得很可笑,指着自己问:“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陈少纬语气很冷,说:“惹是生非,你也不是头一回了!”
  谈易慢慢缓了过来,视野渐渐清明。她注意到,岳龙雨本来态度稍有软化,甚至主动摆出了求和的姿态,可在这个男人说完话后,一切消失殆尽。
  她暗道不好。
  果然,岳龙雨脸上的笑冷了下去,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连目光和用词都变得尖锐。
  “惹什么事?我是给她开瓢了还是断腿了?”
  谈易心头一紧,当即决定以后对岳龙雨再客气一点。用爱和和平包围他,绝对不能给他半点诉诸武力的机会。
  这话激得陈少纬捏了捏拳头,可余光看见走廊旁边几个教室的老师,因为他们的动静,都打开了门探出头来查看情况,连前台的徐老师都小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哎呀,谈老师你的饭怎么洒了一地!”
  陈少纬深深呼吸,把那股子火气压了回去。他决定快一点解决这件事,有什么账回去再算。
  “给老师道歉,立刻!”
  岳龙雨极其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居高临下地看着谈易,神情中满是鄙视。
  “你就是看到他来了,所以碰我的瓷。”岳龙雨厉声厉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恶心。”
  补课的事情,她骗了他,他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打算拿她怎样。可现在谈易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被他欺负的模样,让所有人都觉得,是他错了。
  女人一个比一个会演戏,岳龙雨愈发觉得可笑,抬脚就要往外走。
  陈少纬抬手握住了岳龙雨的胳膊,用了暗劲。岳龙雨挣了一下,却纹丝不动,他偏头,目光变得阴沉了起来。陈少纬也平视回去,眼底的警告意味随着手上的力气加大,一点点流露出去。
  两人刚一见面就打了起来,可那会并不是真怒,现在这样不动声色的较劲,才是动了真格。
  气氛凝滞,徐丽丽看出端倪,也不敢插话,一个劲地瞅谈易,用口型无声地问她:现在怎么办?
  这种情况最难搞,徐丽丽不止一次在学校看见学生家长对学生大打出手的场景,碰到武力值相当的,更是一不留神就搞出流血事件。她真怕一句话说得不好,火上浇油,把事情搞大了。
  此时,一直没出声的谈易看着岳龙雨和陈少纬两人,突然又笑了。
  徐丽丽提心吊胆,紧张兮兮地看着谈易。谈易没事人一样,好像刚才岳龙雨恨恨地骂出的那句恶心,并不是对着她。她语气温和,开口说:“你们父子俩真有意思。”
  岳龙雨:“……”
  陈少纬:“……”
  这句话同时破了两个人的功,他们双双一顿,同时露出蒙受奇耻大辱的表情,转头看向谈易,异口同声。
  “谁跟他父子俩?”
  话毕,两人都撒了手,谁也不想理对方。
  谈易松了口气,在心里点评,身手这么好,情绪管理却做得不大行。不过好在,最胶着的状态被打破,谈易冲徐丽丽暗暗使眼色,后者立刻把话头接了过去。
  “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好嘛,我们学校走廊都是有监控的,要是有疑问,完全可以去看看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徐丽丽把陈少纬和岳龙雨往前台带,作势要调监控,嘴上也不闲着,“我觉得,做教育嘛,还是要对孩子保有基础的信任……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陈少纬:“姓陈。陈少纬。”
  徐丽丽:“哦哦,你……是岳龙雨什么人?”
  陈少纬:“我是他师兄。”
  谈易看着三人往门口走,岳龙雨也没再暴起,总算松了口气。她慢慢蹲下,清理好饭盒,扶墙起身的时候,余光扫见走廊尽头即将拐弯去前台的岳龙雨偏了下头,好像是在往她的方向看。
  谈易失笑,觉得自己跟这孩子的梁子算是结大了。
  徐丽丽没有谈易那么好的心理素质,在前台,她被这两人的气势压得差点心律不齐,只能不断地说话缓解紧张。
  陈少纬不胜其烦,伸头看完徐丽丽调出的监控录像,发现岳龙雨确实没有对谈易有半点逾矩行为,便出言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
  徐丽丽噤声,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
  陈少纬一向直来直去,对岳龙雨说:“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岳龙雨并不意外陈少纬的道歉,他轻哼一声,表示收到。语气也缓和下来,视线落在监控中的谈易身上。
  他将今天发生的所有事,归因于谈易,不屑地说:“这种人,也配当老师。”
  陈少纬没反驳。
  岳龙雨对谈易成见颇深,表现在课堂上就是完完全全的不配合。
  以谈易这些日子的观察来看,学生在辅导班的状态,以年龄划分,区别明显且各有特征。
  初中一年级约等于小学生,无拘无束,吵吵嚷嚷。
  到了初中二年级,自我意识飞速膨胀导致“中二少年”遍地撒野,能以藏起老师的白板擦为一大趣事,且重复此等把戏,乐此不疲。
  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普遍开始标榜自己已经成熟,常见特征是故作深沉,感春伤秋,试图在各个方面挑战所谓的权威。以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击败老师为荣。
  可有趣的是,一旦进入高中,学生外在特征最显著的,便是麻木与沉默。不配合也不反抗,有时候放空,有时候忙自己的事,有时候用一种看傻子表演的眼神盯着老师。
  岳龙雨现在就是这个状态。
  谈易给他做题,他随便填填ABCD,大题写几个步骤,从来不算到最后。问他怎么不写完,就回一句,懒得算。
  谈易给他讲题,他就专心转笔,一支笔在他竹节一样修长的五根手指之间翻来飞去,就没见掉下来过。
  谈易知道,他在激怒自己。他想挑起一根倒刺,让谈易忍不住伸手去拔,这样就能撕出血淋淋的口子来,让她自食其果。
  但是谈易一点也不生气,她在学生时代,就以一个“稳”字著称。成绩稳定,脾气稳重,做事稳妥。同学们后来给她起了个外号叫“谈三稳”。
  所以谈易就看着他装腔作势,看着他扞格难入。她不露声色,也坦然自若。谈易不打算做点什么来改变现状,因为没有必要。
  还有十天,今年的高考就开始了,高考结束后,她和眼前这个孩子,桥归桥、路归路,她实在无需对他多做过问。在“多管闲事”一项上,谈易吃过亏,所以更谨慎,“趋利避害”这个词于她而言,意义重大。
  五月的最后一天是周五,谈易早上结束岳龙雨的数学课后,紧跟着又上了三节小课。
  谁料临走时得知,徐丽丽又给她加塞安排了一节一对二课程。
  “是一对双胞胎,两姐妹都是艺术生,一个学表演,一个学美术。她们都过了艺术类考试,就等着文化课了。你就把最简单的什么公式啦定理啦给她们整理整理,她们反正要求也不高,数学能考个几十分对付对付就行。”
  谈易已经有些疲乏,而且本以为自己能赶回家吃晚饭的她,没有带饭过来,是以言谈间带了点拒绝的意思。
  徐丽丽左右劝说,甚至分外殷勤地亲自跑下楼去给谈易买晚餐。谈易看着油腻腻的渣肉蒸饭,嘴上领了徐丽丽的好意应下来。一转眼,趁她不注意,又溜下楼买了袋全麦面包回来。
  七点多,谈易捧着保温杯,边喝白开水边等学生过来。结果到点了,人还没来,谈易等来的是一脸歉意的徐丽丽。
  “谈老师不好意思啊,刚学生家长打电话过来,说是白天带这两姑娘去外地了,堵在路上,还有一会才能到……”
  谈易点点头:“好。”
  这种情况也在所难免,不是徐丽丽的错。
  将近八点半,俩姑娘一前一后推门进来了。
  “李晚照、叶晴空。”谈易对着签到表念出她们的名字,“真好听。”
  叶晴空学的是表演,开朗爱笑,也自来熟,马上接茬说:“别看我们是双胞胎,生日还差一天呢。我姐她是晚上出生的,我妈说我胎位不好,折腾到第二天才生出来。所以,她叫晚照,我叫晴空。”顿了顿,又补充,“主要还是我爸懒,其实这就是从《声律启蒙》里面摘的名字。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学美术的是李晚照,相对腼腆,安安静静坐在她身边,不发一言。
  谈易:“你们一个跟妈妈姓,一个跟爸爸姓?”
  叶晴空:“对。我妈姓叶,还好这姓给了我,我可不想姓李,俗!”
  谈易下意识地看向李晚照,她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似乎早就习惯了妹妹说话的方式。
  没等谈易开口,叶晴空主动探头搭讪:“谈——易,老师你爸妈怎么会给你起这个名字呢?”
  谈易:“可能,是我父母希望我能生活得容易一点吧。”
  叶晴空从不会让场子冷下来,马上顺嘴接话:“活得容易?我觉得活得如意比较重要,谈意也好听。”
  谈易笑笑,知道不能再陪她唠下去,当机立断,结束对话进入正题。
  如徐丽丽所说,这两个艺术生的文化课成绩堪忧,基本无望达到及格线。叶晴空脑子活络,还能靠点小聪明往80分凑凑,李晚照就完全手足无措,和数学成天然对立之势。
  谈易抽查了几个初中数学知识点,却对上李晚照茫然的神情,心里也就明白了她的问题所在。李晚照显然沮丧,直愣愣地盯着天书般的概念,唇角抿得笔直。
  叶晴空毫不留情地说:“姐,你这样文化课都悬啊。”又转向谈易,“其实我是陪她来的,我自己估算过,我高考肯定能过线。她呢,语文英语超常发挥,最多能考250,文综100出头吧,数学基本稳定保持在30分左右。七七八八凑起来,撑死了400分……她都过了央美的考试了,就差文化课。可这个成绩,根本不行啊!现在唯一有可能涨分的就是数学,谈老师,你说怎么办吧。”
  “你别说了……”李晚照拉了拉叶晴空的胳膊,嚅嗫。
  “是事实啊,你要把问题讲出来,谈老师才能帮你啊。”叶晴空说,“20分,四道选择题的事,不然你就听我的,全都选C,然后就听天由命。”
  李晚照咬住唇角。
  谈易看了李晚照一会儿,突然开口说:“怎么能听天由命呢。”
  李晚照抬眼,懵懵地看向谈易。她很平静,语速虽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其实李晚照已经换过好几茬辅导老师了,刚开始上课的时候,那些老师一个个斗志昂扬的,恨不得拍胸脯说包在我身上,数学嘛,好学得很,150分的卷子,从30分提到50分还不简单?
  可是一个个梳理知识结构,基本概念精抠细琢磨,连天的课上下来,却都没作用。
  现在她们姐妹俩被送来这里上课,也不过是爸妈临阵抱佛脚,找个心理安慰罢了。
  叶晴空说:“老师你有办法帮她涨20分呐?只剩六天就高考了哎。”
  谈易说:“试试吧,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谈易收起原先准备的资料,从教案室拿来一沓往年的高考试卷原题。把所有选择题的前五题和填空题前两题,以及前三道大题的第一小问都勾出来。
  谈易说:“现在再带着你巩固知识结构,作用也不大。我勾出来的这些,分值一共50分,题目套路基本一致。只要你能保证在考场上,用所有的时间,把它们都写对,再随你的心意蒙完剩下的选择题,就足够了。其他知识点全都忘记,不用管,这样负担是不是小很多?”
  李晚照愣愣地盯着谈易:“其他知识点是指哪些?”
  谈易笑笑:“没关系,不着急。如果你相信我,从现在开始,我没有提到的知识点,你都不用记。”
  李晚照迟疑地点头。
  那堂课结束,已经快十点了。
  双胞胎姐妹的家人来接她们,叶晴空在妈妈跟前说了一箩筐谈易的好话,叶妈妈一高兴,给李晚照把后面几天的数学课都排满了。
  “我跟我家那位啊,现在真是没什么愁的,就烦这一件事。你说说,我们花了多大的心血来培养这两个姑娘,照照她中央美院都过了,全市就她一个,她们艺考老师高兴的哦,恨不得马上在学校挂横幅!这要是折在文化课上,要闹多大的笑话?谈老师,只要你能让我姑娘过了文化课的线,我……我真的做什么都甘愿。”
  叶妈妈临走前的一番话堵得谈易脑壳发胀,她看见李晚照在母亲面前,头垂得低低的,比在课堂上还要压抑。
  也许,比起她的心态问题,记不住知识点只是其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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