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厨房》作者:十三弦声

那年我曾以为,这世间的战火,都是我的业火,我将永生永世煎熬其中,而今才懂,江山于我重若万钧,我于江山轻如浮萍。

  一

  春寒时节,湖面还未开冻。若是往年,斑驳的老城墙脚下,定然有人砸开冰面钓鱼,野趣斐然,而今世道崩坏,北平战事吃紧,这南方的老城里,气氛也骤然紧张了起来。

  从城墙根儿下的小径一路往前走,便是城南老巷,因着战事的缘故,家家户牖紧闭,不听人声,只偶尔几声犬吠,显示这破陋的小巷内还有人居住。

  黄昏时分,天色昏暗,冷风更紧。

  “吱呀”一声,小巷深处的一扇门悠悠打开,门楣上挂一匾额,上面的字旧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细细辨认,才可见“灵魂小肆”四个字。

  孙姑娘探出头来看了看天色,下意识地搓了搓手,目光在巷口逡巡了一番,转身踢踢踏踏地进了里屋。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并未停歇,但却不是孙姑娘的脚步声,巷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人,那人身着桃红小袄,循着青石板路悠悠走来。

  是个年轻姑娘,却眉宇深锁,满脸愁苦之色。

  二

  “我名沅,字圆圆,母亲早亡,长于姨夫家,随了姨夫姓陈。”

  桃红小袄的姑娘坐在孙姑娘面前,细细诉说。

  “那年,我嫁与将军,夫妻恩爱无双,谁料随后将军出征,留我在京中。闯王入京,掳了将军一家,将我赐予了他麾下的刘宗敏将军。”

  孙姑娘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起身给她倒了杯茶。

  一代名妓陈圆圆的故事,有几人不晓?

  自古红颜薄命,秦淮八艳,个个艳绝天下,却少有善终,而陈圆圆,更是其中最为令人唏嘘的一个。

  少时流离,生活艰难,被姨夫卖入青楼,与初恋贡若甫有缘无分,后又遇冒襄,山盟海誓,却终被乱世所累。

  及至后来遇上吴三桂,才知晓被人宠爱的滋味,可惜短暂的幸福之后,却是更大的灾祸。

  江山社稷,权利角逐,忽然就系于她一身,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选择了打开关门,引清军入关,三方角逐就此胜负已分,改朝换代,汉人失了江山。

  有人羡慕她能得吴三桂如此宠爱,更多的却是骂她红颜祸水,可谁又知道,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呢?

  三

  “我是汉家儿女,纵然一生颠沛流离,我也始终不愿失了大节。将军投了清军之后,得以封王,我不断劝说他放弃这满人的施舍,不能再一错再错,可是……”

  陈圆圆哀哀地哭泣,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仿佛不堪重负。

  这江山更迭的重担,委实太重,哪里是她一小小女子能扛得起的?

  孙姑娘燃起炉火,淡淡问道:“那么,现在你想要什么?”

  陈圆圆忽然止住了低泣,柔弱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坚毅:“我想回去。”

  孙姑娘眯起眼睛:“如今这天下内忧外患,满清王朝早已名存实亡,你去改变数百年前的历史,又有何用?”

  “当年崇祯帝昏庸,朝堂乌烟瘴气,几无可用之人,闯王虽然行事莽撞,但却很有才能,将军本也有意接受闯王的招揽,因为我才错选了清军,致使我汉家江山被满人统治数百年,满人刚愎昏聩,闭关锁国,才导致如今战火遍地。若是我当初没有被闯王所掳,将军与闯王携手,定能保住汉家江山!”

  孙姑娘深深地望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里的希望如同火焰一般熊熊燃烧。

  “姑娘可知我这的规矩?”

  “我知道。若烹了我这几百年前的残魂,能够让我回去,我死而无憾。”

  “那我,便为你烹一碗青梅桃胶羹吧!”

  四

  五钱桃胶,泡软切碎,小火焖煮一个时辰,加入三四颗初夏腌渍的青梅,炖煮片刻,再调入桂花蜂蜜调味。桃胶软糯,青梅爽脆,桂花蜂蜜馥郁甘美,虽都是寻常食材,却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滋味。

  彼时她还是个小女孩,无忧无虑,与最宠她的母亲一同住在苏州桃花坞。

  桃花坞里桃树多,每至盛夏,母亲总会采摘桃胶去卖来补贴家用。

  日子过得清贫,母亲给不了她锦衣玉食,能给的,只是挑最好的桃胶来给她煮一碗甘甜爽口的桃胶羹。

  儿时的桃胶羹,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极致美味。

  桃胶粘滑的口感唤醒了她数百年的记忆,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入碗中,使得桃胶羹泛起一丝苦涩。

  江山太重,她流尽了数百年的眼泪,也洗刷不掉身上的罪孽,但却头一回,她为早已埋葬在记忆深处的母亲流下泪来。

  五

  京城,兵荒马乱,明王朝几近土崩瓦解,外有清军虎视眈眈,内有闯王势如破竹,军中一系,唯有吴三桂厉兵秣马,带领二十万雄兵恪守山海关。

  陈圆圆在院中的桃树下喜极而泣,她终于回来了,隔了三百年的岁月,她终是寻到了这世上独一份的后悔药,哪怕,这是以她的灵魂为代价。

  闯王刚刚入京,她势单力孤,想要挽救别人无异于螳臂当车,她唯一能做的,是逃跑。

  她换上荆钗布裙,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可她区区一介弱女子能跑多远呢?

  还未出城,便因为神色太过紧张而招来了守城士兵的怀疑。

  她的脸上易了容,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她强自冷静下来,试图解释自己只是想去投奔乡下的亲戚,可是京城正值大变,她对所谓的乡下亲戚的地址语焉不详,守城士兵直接将她扣押了起来。
  陈沅焦急万分,她不能被抓起来,她必须出去,并且得尽快出去,否则,一旦吴三桂得知她被闯王的人抓了起来,势必悲剧将再一次重演。

  “我要见闯王!”她再一次检查了自己的妆容,确保不会露出自己的真实模样,然后向看守她的士兵提出了见闯王的要求。

  “见闯王?”士兵嗤笑道,“区区妇人,闯王是你想见便见的吗?”

  “既然我是区区妇人,那为何不能放我离开?”陈沅心怒。

  “你形迹可疑,许是哪里的细作,自然不能轻易放你离开。”

  “那你便让我见闯王!”

  “你——”士兵恼羞成怒,举起手想要打她,却又讪讪地放下手,“别做梦了,先在这里待上几日吧,上面的人都忙,暂时顾不上你的。”

  “不行!我立刻便要见闯王,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他说!”

  那士兵终于不胜其烦,挥手一掌打在陈沅的脸上,陈沅吐出一口血唾沫,目光像母狼一样凶狠:“我要见闯王!”

  “疯女人!”士兵骂了一声,走了。

  六

  陈沅终于见到了闯王。

  这个疯狂的男人,上一回,他不顾一切地抢走了自己,陈沅恨极了他的不识大局,可却不得不承认,汉人的江山,除了他和吴三桂联手,已经回天乏力了。

  闯王依然傲慢,睥睨着卑微跪服的女人,一脸地不耐烦。

  “闯王,我是吴三桂将军的属下,此次是奉将军之命前来传一句话。”

  “哦?什么话?”

  陈沅抬起头,盯着那张高高在上的脸:“我家将军说,江山,是汉人的江山。”

  闯王脸上的讥笑之意终于一点一滴地淡去,转而为狂喜和狐疑。

  “他……真这么说?”

  陈沅递上吴三桂的令牌,举天发誓:“闯王可亲自前往验证。”

  闯王冷笑:“自然是要验证,不过,还犯不着我前往,我自会派人去山海关见他,若他真心实意,那该当他来京城见我!”

  陈沅低下头,顺服道:“自然。请求闯王允许我一同去山海关,我与将军有约,若是我不同去,将军怕是会对闯王心怀疑虑,未免……”

  “没问题!去吧!”闯王挥挥手,准了。

  陈沅心中狂喜不已,一个头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只觉得缠在她身上数百年的枷锁一瞬间崩裂开来。

  接下来,一切都如她所愿,吴三桂接受了闯王的招揽,闯王建立了大顺王朝,崇祯自缢殉国,大明遗臣多数被格杀,吴三桂与闯王联手抗击清军,多尔衮不敌,带着年幼的顺治向北撤退。

  吴三桂再次被封王,只不过这一回,他是汉家的王爷,陈沅心满意足。而后吴三桂带着她去往平西王府,从此安居一隅,只问红颜不问江山。

  然而好景不长,闯王李自成性格莽撞激进,虽有作战之勇,却无治国之谋。

  自他杀官起义,直至建立大顺王朝,一路势如破竹,但却并未费心巩固所占之城,而是一味冒进,早早占领京师,留下无数后患。

  他在马上之时,手中□□所向披靡,无人敢撄其锋芒,待得他弃枪下马,走上金銮殿,从此夜夜笙歌,沉溺于极人之乐,他终成了没牙的老虎。

  不过一年,烽烟四起,大顺王朝沦为一场短暂荒诞的美梦。

  吴三桂的兵权一年前就被李自成收缴,如今不过是个太平王爷,再无一战之力。

  一夜之间,平西王府家破人亡,吴三桂一无所有,身边只剩下陈沅一人。

  六个月后,多尔衮的铁骑踏破了山海关,李自成仓皇出逃。

  又两年,李自成于湖北通山九宫山麓兵败被杀,尸骨无存。

  七

  “为什么会这样?”

  陈沅自梦中惊醒,眼角犹带泪珠,面前的桃胶羹早已冷却多时,甜香不再,却是一口未动。

  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孙姑娘给她的一个梦而已。

  但是陈沅知道,哪怕她真的回去,一切也会如同梦境中一样,就算过程略有不同,但结局毋庸置疑。

  就像梦里一样,最终不过是多尔衮晚了一年入关,她甚至连李自成的葬生之地都无法改变。

  孙姑娘冷冷地立于她的面前,等到她终于止住了哭声,才淡淡道:“一个人的命运,或许可以由一个人来改变,但是一个时代的命运,却绝非哪一个人能够改变的。明王朝覆灭是必然,李自成不得长久也是必然,满清入关更是必然。你不过是一介小小女子,又怎会真的影响到历史的走向呢?”

  陈沅愣愣地望着她,一时茫然。

  她始终认为,是她连累了汉家江山,这是她永远洗刷不尽的罪孽。可是却不曾想过再来一次,一切仍旧是相同的结局。

  “更何况,你真的是陈圆圆吗?”

  炉火明灭,天已黑透。

  孙姑娘递过一面铜镜,镜中空无一人。

  唯有一支古朴温润的桃木簪子悬浮在半空中。

  八

  “你本是桃花坞的一株桃树,历经百年风雨,后被做成了一支桃木簪子,与陈圆圆朝夕相伴。
  清军入关后,她日日以泪洗面,满心愁苦无处诉说,只能说与你听,你在她的执念中修得灵智,或者说,你便是她的执念。

  是她对汉家江山的执念。”

  孙姑娘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美丽的面容映着炉火的微光,有些模糊,她眉宇间的愁苦一丝丝地散开,一双眸子却越发迷茫起来。

  “陈圆圆早已入了轮回,你却化身为她,替她哀泣汉家江山数百年。”孙姑娘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你可知,灵魂是什么?”

  “是什么?”

  “是因果执念。她把对江山的执念给了你,你便有了灵魂,只可惜,除此之外,你一无所有。”
  女子的目光里闪过惊惶,踉跄着后退一步,目光中满是乞怜之色。

  但是孙姑娘却并不打算再让这个可怜的桃木精灵再自欺欺人:“对汉家江山来说,陈圆圆根本无足轻重,而对她来说,你同样是无足轻重。”

  “那我……是谁呢?”

  如果我不是陈圆圆,我又是谁?

  这也许是最心酸的问题,但孙姑娘却露出了笑意。

  她伸出手,轻轻将桃木精灵的一缕发丝抿到耳后:“你就是你。三百年了,一切都结束了,不管是她还是你,都是无辜的,从此刻开始,忘掉陈圆圆,她赋予你的灵魂我已带走,如今你只是修行三百年的桃木精灵,你叫,邢沅。”

  陈圆圆本姓邢,是桃花坞里的姓氏。

  桃木精灵怔怔地望着她,目光一点点恢复焦距,最终定格在孙姑娘的脸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有些生涩地弯起了嘴角。

  “我叫邢沅。”

  “是的,你叫邢沅。”

  夜已深,该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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