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生民国》作者:凝陇


父亲在世时,做的是皮货生意,为了攒下一笔家财,常年在外闯荡。哥哥那时候不懂事,活像一个空心大萝卜,成天只想着玩,更静不下心来读书。虽也跟父亲出去历练过几回,却半点生意经也没学到。
父亲染肺病去世后,哥哥成了家里唯一的男人。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大了不少,懂得顾家,也懂得体谅母亲了。
当时北平形势不好,连带上海这边风声也紧,母亲怕打仗,干脆关了皮货铺子,又将父亲留下的产业一一变卖,一部分折算成现款,另一部分折算成金条,撙节着用度,仔细打理一家三口的生活。
此后时局稍稍清朗了些,哥哥未能考入大学,不愿就此在家赋闲,便去拜谒父亲生前一位友人,请他开具了一封介绍信,到警察学校去读书。
当时沪上警署招学员尚未形成严格的一套系统,哥哥毕业后,顺利进入警察厅下属公共租界的一个辖所,成为了一名警察。
然而如今警察“名声”在外,自上而下,鲜有不尸位素餐者,哥哥混迹其中,只能和光同尘。
譬如那个王美萍的案子,哥哥当时还曾特意找来不同报社登载的寻人启事来看,可见哥哥为了破案,十足下了功夫,可惜独木不林,单他一个人使劲又有何用。
他又素来秉性纯直,长久下去,免不了会郁郁不得志。
可是,如果哥哥不做警察了,又打算做什么营生呢?
路上,红豆碰到了同学顾筠和肖喜春,彼此心照不宣对了个眼色,齐齐往课室赶。
课室盛况空前,一眼望去,乌压压全是人头,想来学生们都畏于“严夫子”的威名,无人敢随意缺课。
严夫子是国文系教授,有着过目不忘的惊人本领,自第一堂课始,便不动声色对着花名簿,将所有学生的相貌记在心里。
此后上课从不点名,只需举目一望,便可知哪位学生未来。
缺课一次,本门成绩作废,迟到两次亦然。
又规定作业必须墨笔恭楷,若有潦草敷衍者,只要累计达三次,立刻剥夺期末考试的资格。
多年来铁面无情,就算校长前来说情也无用。
红豆刚在教室后排坐下,便发现课室里有些陌生面孔,新学期伊始,多半是从外系转来选修的学生。
她注意到坐在第三排正中间的那个女同学生得秀谧温婉,衣裳也做得极为俏巧,不由多瞧了几眼。
“那是贺孟枚的四千金。”顾筠悄声说,她生就一张小圆脸,脸上架着一副圆镜片,据她自己说,因为父亲是报社社长,所以从小家里有许多书供她阅读,一读多年,终于读成了近视眼。
红豆一吓,这是何等的巧合,昨天才看见其兄,今天便看见了妹妹。
“而且我们这学期会来一位新的音乐老师,跟贺四小姐有着密切关系,同时还是沪上有名的大美女,你猜,会是谁?” 顾筠消息广博,每逢周一,便会带来不少新闻。
要是没有昨天那桩旧闻,红豆恐怕怎么也想不到答案,可是这时候脑瓜子一动,居然有了一点猜想,刚要答腔,便有一位白发苍髯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正是严夫子。
他今日穿一件皱巴巴的蓝色丝光棉长袍,满头乱蓬蓬的银发,项下纽扣又忘了系起,却丝毫不损及他的威严,一到讲台,便将手中厚厚一沓作业扔到桌上,痛心疾首地喝道:“暑期功课有半数不及格,我竟不知你们如此慢怠功课,须知等你们知道用功时,徒惊岁晚而已,你们尽管敷衍先生,愧我老矣,精力委实有限,只能用些‘好’法子来统一逼逼你们。今日功课,全部拿回去重写!”
这一声暴喝,瞬间让教室里的氛围降至冰点。
前排有个女生似乎格外胆小,一惊之下,瑟瑟抖个不停,不一会便身子一歪,软软倒了下去,惹来一片惊呼。
红豆忙往下一看,是那位贺家千金。
有人急声道:“贺同学这是犯了西洋医学所说的‘低血糖,’哪位同学有糖,快,快拿给贺同学吃。”
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严夫子哪想到自己一嗓子吼倒了一个学生,虽竭力维持着镇定,暗急之下,不免也跟着扬声道:“谁有糖。”
虞红豆想起来时路上哥哥给自己的那包桂花糖,忙取了出来,起身朝贺四走去:“我有糖。”
走着走着,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难怪昨天那个贺云钦随手就能掏出糖果给彭家小子,难道时刻是为了他妹妹预备的?
这边红豆走到第三排,外面正好一群人路过,其中有位身穿珠纱灰旗袍的年轻女士无意中往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四妹。”
忙快步走来,一边走,一边从腕上小包里取出一块朱古力似的物事,可没等到她走到跟前,红豆已将手里的桂花糖送进了贺小姐的嘴里。
贺小姐很快悠然醒来,看到那女士,轻声道:“大嫂。”第4章
红豆暗吃一惊,原来这人便是那位传闻中跟贺云钦“有私”的贺家少奶奶?再看对方时,便存了打量之意。
就见这人大约二十三四岁,长相略有些欧式,高高的鼻梁,长而秀的眉。
虽说已入了秋,却仍穿着短袖旗袍,珠灰衣料似是舶来品,极为明滑光软,笼在身上,一寸不紧、一寸不松。前胸处春云拥簇般绣了好些别致的花样,愈发衬托得胸脯饱满。定睛一看,绣的是白梅。
跟贺少奶奶一同进来的还有外文系的汪玫莉主任,两人似乎私交不错,汪主任直呼贺少奶奶为“明漪”,又建议带贺四到学校旁瑞士人开的西医诊所检视。
贺少奶奶像是接纳了这提议,安慰贺四几句,便要扶她起来。
谁知贺四低头看见红豆手里的那包桂花糖,愣了一下,回头看向红豆,柔声道:“谢谢你。”
红豆笑笑:“你好些了吗?”
贺少奶奶这才看向红豆,打量一番,微露笑意道:“原来是这位同学拿来的糖,刚才真是多谢你了。你叫什么名字?也是外文系的?”
“我叫虞红豆,是教育系的。”说话时,红豆注意到贺四自清醒后便始终紧紧依偎着贺少奶奶,看来姑嫂两人感情不错。
贺少奶奶颔首笑说:“可是巧了,再过几天我们又能见面了。”说完这句话,她像是急于带小姑子去检查身体,并未加以解释,只笑了一笑,转过身来,同讲台上的严夫子打声招呼,搂着贺四便往外走。
他们这一走,同学们蠢蠢欲动、大有彼此交谈的愿望,被严夫子一声大咳,复又变得鸦雀无声。
红豆回到座位,顾筠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低声说:“我说的没错吧,段明漪就是我们这学期新来的乐理老师。”
原来贺少奶奶叫段明漪,难怪刚才说过几天会再见面,要知道乐理课可是教育系的必修课,人人都绕不过去的。
于夫子开始讲课了,两人不敢再明目张胆地交谈,顾筠取下衣襟上别的那支金笔,在纸上沙沙写下两个字:“厉害。”
虞红豆表示不解,执笔回道:“什么厉害?”
“段明漪。”
红豆用笔轻轻敲了敲下巴,垂眼看着那三个字,也不知顾筠是指段明漪身负桃色新闻仍能应付裕如,还是指她能将与丈夫隔母的小姑笼络得这么好,好像无论从哪一点来看,的确都当得起“厉害”这两个字。
下课后,肖喜春和梅丽贞要去上农艺课,红豆则和顾筠去钟楼底下的课室听《法兰西文学史》。
路上遇到政治系的几个男同学,望见红豆,推推挤挤便走过来,其中一个叫秦学锴,长得高高瘦瘦的,笑着问红豆:“虞同学,这周末我们团契有活动,你来不来?”
虞红豆不大提得起兴趣的样子,懒洋洋地想了想说:“周末我兴许无事,什么活动?能预先说说吗?”
学校里有好些团契,其中一个便是所谓“西洋神秘学”,她觉得很有意思,便拉着顾筠入了会。会员约有四五十人,隔三差五便聚上一回,有时候找一些神秘文学的资料进行讨论,有时候只共同朗读一些翻译小说。
现在这团契的会长便是秦学锴。
秦学锴眼睛亮亮地看着红豆,见她的脸庞在暖阳照射下,越发显得嫣润娇俏,声音不由有些发紧:“我们打算几个系举行一次大型的读书茶话会,专门交流沪上的神秘事件,到时候隔壁震旦大学的几位学生、新来的一位德国副教授,以及上过报纸的王彼得探长等人,都会一同来参加,不单只讲神秘事件,还有好些有趣的真人真事分享,你要是来的话,一定会大有收获的。”
顾筠被秦学锴无视许久,不满道:“秦学长,我也是团契成员,怎么不见你邀请我参加?”
秦学锴微微一笑说:“因为我知道顾同学是虞同学顶好的朋友,邀请了虞同学,就等于邀请了顾同学。两位同学,到时候一起来吧。”
说后一句话时,眼睛却是盯着红豆的。
他知道红豆对这方面的主题最有兴趣,很有信心红豆会愿意参加。
红豆果然意动了:“好吧。到时候同学们在哪里集合?”第5章
聚会地点在新亚茶社,时间则定于礼拜六的下午三点。
秦学锴又说起茶话聚会拟定了好几个具体议题,每个议题都很有内容,彻底引起了红豆的兴趣。
红豆欣然答应道:“只要到时候家里没有事,我就来参加聚会。”
秦学锴高兴得脸都涨红了几分:“那就这么说定了,礼拜六下午不见不散。”
双方分了手,红豆和顾筠继续往课室走。
路上顾筠发表议论:“红豆,你对秦学锴是什么看法?你不会不知道他对你有着好感吧。”
红豆低头整理着怀里的课本:“我对他的看法由始至终没有变过。”
“不是你的那杯茶?” 这是林牧师的口头禅,有一回在文学课上,林牧师讲述自维多利亚时期兴起的茶文化,大谈他们英国人是如何爱喝茶,即便一战时期也会冒险进行茶叶的海上贸易,从早到晚茶不离口。他还由衷感叹:“茶和瓷器是中国人对世界最伟大的贡献之一”。
上课时间尚早,两个人在草坪旁的小径上慢慢地走,道旁的梧桐树染上了薄薄一层秋色,被风一吹,一片簌簌声响中,无数叶子离开枝头,四处飘坠。
红豆咈呀咈呀吹着颊边掉落的一缕发丝,对发丝的兴趣都比对秦学锴来得大。
顾筠点点头说:“其实秦学锴算很不错的了,功课好,能力也出众,为了引起你的注意,老是想方设法弄些聚会,他在校刊上发的新诗你看见没?写得很罗曼蒂克的,换做别的女同学,也许早就接受他的追求了。”
红豆“噫”了一声:“顾筠,怎么连你也变得俗不可耐了,你不是一向倡导自由恋爱吗,恋爱的前提难道不该是两个人互相吸引?就算秦学锴完美得像一尊罗马雕像,到了我这里,没兴趣就是没兴趣。”
顾筠无奈叹气:“看来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事了,红豆,你这么刁钻古怪,以后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能入得了你的眼。”
红豆狐疑地眯了眯眼:“顾筠,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说起话来全不像你平时的口气,老实讲,你这么帮着秦学锴说话,是不是他给你什么好处了?”
顾筠肩膀一耷拉,坦白说:“秦学锴的确托我向你打听你对他的看法,我起初是不答应的,可是经不住他再三前来找我,而且他听说我跟着父亲在做明清文化研究,不知从哪弄来一副朱耷的《折梅》小画,虽然我一看就知道那是后人的仿迹,但算起来也有上百年了,可见他为了追求你,连你身边的人都知道投其所好,可真是没少下功夫。”
红豆气了个倒仰:“一副仿画就差点让你把我给出卖了。”
顾筠抱紧怀里的书:“我可没有收那幅画,我知道恋爱的基础是自由,怎么可能不尊重你的意愿?我只是同意帮秦学锴打听你的想法,别的可什么都没答应。”
她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红豆同学,下次我决不会这样了。”
红豆声调扬起来:“下次?难道你还想有下次?”
“绝没有下次了。”顾筠挺直腰板说, “这一次也是我想岔了,所以才办了糊涂事。以后无论哪个男同学托我打听你的看法,我都绝不会再答应了,红豆,请你原谅我。”
红豆哼了一声,迈开步子就往走:“这次如果你不请我个十来回‘小有天’,休谈原谅二字。”
顾筠家境殷实,当下抚掌笑道:“十次小有天算什么,再加两回大世界的电影票并一套莎士比亚的原版精藏本如何?”
红豆收住脚,扭头看顾筠,嘴角微翘,一副提得起地球的气度:“那就这么说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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