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多癖》作者:贺心渔

梦境与现实往往不同。

在这个梦里,明月感觉自己差不多有十二三岁的样子。

梦一开始,就是无休止地奔跑,脚下是起伏的山路,身后是散乱的人影,张狂的口哨声和喝骂声。

仓惶,混乱,绝望……

明月额上微微见汗,无意识地在枕间蹭着,仿若挣扎。

“大嫂,你带着孩子快跑,我到后头挡一阵!”有人在旁喊了一嗓子。

明月浑身一震,是二叔!

她急坏了,想要停下来看一眼,想大声对二叔说“二叔您也快逃呀,我和娘不会有事,我们最后都活下来了,您却会死”,却丝毫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梦境从这里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到处是浓烟,火势越来越大,映得半边天都通红的,娘亲拉着她的小手,混杂在一小队被劫掠的难民当中。

母女俩衣衫褴褛,头发一绺一绺的,身上滚得到处是污泥草屑,那是一辈子不曾有过的狼狈。

队伍中尚存的男人接二连三被兵刃刺中,踉跄着仆倒,鲜血飞溅四落,惹得妇孺们惊声尖叫。

这个梦虽然恐怖,明月却没有被吓醒。

快了,那个人就要来了。

她好像已渐能控制着梦的走向,明暗交替间,由远处飞来一支铁箭,正中一名贼人背心,这一箭力道颇大,竟带着中箭之人往前直飞出数丈远,“扑通”落在地上,死的不能再死了。

就见斜刺山道上飞驰而来一匹骏马,马上人穿了件黑色的狐裘外袍,夕阳斜映在身上泛着幽光。

他回手自身后取出一支箭来,瞄也未瞄,直接在马上拉动弓弦,一道乌光疾射而来,就像长了眼睛一般直接穿颅而过,又了结了一名土匪。

明月已然站住,瞪大眼睛试图要看清楚来人的长相,可任她如何努力,结果却是徒劳。

剩下的十来个贼人一片哗然,呼啸围上。

战斗结束得极快,眨眼的工夫来人已经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地,见再没有活人向他动手,将染了血的宝剑还回鞘中。

那人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扫视了一遍落难的妇孺,开口道:“我另有要事,无暇护送诸位,尔等赶紧离开这附近,若是无处可去,便趁着天还未黑往南走,赶到顺台,叫顺台知县收留你们。”

话音未落,他无视遍地血污和幸存者的哀号,提缰绳催马便走。

明月心砰砰而跳,自后面追了两步,忍不住大声问道:“喂,等一下,你到底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啊?”

哪怕是在睡梦中,她也知道这么着对那人喊话颇有些无礼,奈何这问题心心念念已经折磨了她好几年,这会儿一有机会,实在是忍不住了。

随着这话喊出来,那人的背影滞了滞,连人带马泛起一道白光。

刺目光晕中明月已然转醒,睁开了眼睛。

她的身体犹在微微颤栗,心神恍惚,呆怔了半晌方才确定刚才只是做了个梦,在黑暗中摸索着坐起来,披上衣裳。

梦里的那一段往事已经过去了七年,大约是当时的弱小无力太叫人痛恨,明月每回想起,都恨不得自己遇到那事的时候能再长大些,这次她在睡梦中终于如愿以偿。

当时她还不到八岁,和江氏一起被隋凤的对头所掳。

那个血腥残酷的黄昏在明月记忆深处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断后的二叔寡不敌众,被乱刀砍死,那是她父亲隋凤的结义兄弟,名叫粱宏茂。

他没有妻小,一直到现在,金汤寨依旧没有二当家,那是给他空的位置。

参与掳人的土匪全都死了,而和母女俩一起获救的妇孺由始至终不知道那时候隋凤的妻女就在她们中间。

但这件事带给他们一家人的影响可太大了。

隋凤咽不下这口气去,着意交好兵强马壮的陈佐芝,两股势力互为引援,终在去年将邺州境内所有和他们作对的大小山寨尽数拔起,当年劫掠江氏和明月的那个寨子更是早被夷为平地。

隋凤打着为梁宏茂报仇的旗号,将对方的人杀了个一干二净。

而隋凤和江氏的关系也是从七年前开始变得冷淡异常,就连隋明城出生都没能有所改观。

说实话,连明月都觉着隋凤待弟弟隋明城远不及对自己好。

明城刚六岁,对人对事还懵懵懂懂的,父母这般,他就格外依恋明月这个姐姐。

静夜里,明月轻轻叹了口气,倚靠在床头,将一只胳膊枕在脑袋后。

七年了,哪怕她记事早,当时印象也深刻,经过这七年的时光,两千多个日夜,那人的面容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就像梦中的一样,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全都一无所知。

那袭狐裘外袍还是娘亲江氏说给她听的。

当时的顺台知县姓关名嘉,白州人,据说是白州三大宗族之一关氏的旁系子孙。

金汤寨和官府早便势同水火,她们最终没有逃去顺台寻求庇护,自然也就没能见着那位关知县,直到前年,明月才打听到关嘉因和上司不合,率性地辞官回家去了。

腊月的夜晚很冷,明月只是稍稍发了会儿呆,就觉着浑身凉透,这会儿再躺下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穿好了衣裳,摸索着点上油灯。

油灯底座是个憨态可掬的白瓷娃娃,灯芯带起昏黄的光圈,照亮这间不大的卧房。

晚上看书伤眼睛,明月按捺住了想去隔壁书房找本白州图志来看看的冲动,从床头的柜子顶上取下一张弓来。

这张弓灰桑为干,青牛做角,既结实又轻便,丝亮漆清,保养得极好,看得出来主人对它十分爱惜。

明月又到首饰盒子的底层捡了个黑色的铁扳指出来,带在手上,也不出门,就站在卧房中间,对着门口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瞄准,一下下拉着空弦。

这时候若是有人推门进来,非给她吓一大跳不可。

活动了一阵,明月心情渐渐好转,嘀咕了一声:“狗贼,吃我一箭!”松开手指,“嗡”,弓弦颤鸣不已。

算了,不想那些烦心事,先热热闹闹过个年再说。

明日等天亮了,就去见一见蔡九公蔡老神医,看看他的为人是不是像贺老先生一样有意思。

这般想着,她也不在意开弓开得胳膊有些酸疼,将弓徐徐抬高,摆了个搭弓望月的姿势,好整以暇低声吟道:“春秋几醉醒,文章最憎命,江山任驱驰,生死与功名……”跟着哼起了小曲。

贺老先生的这四句诗她一见就莫名喜欢,也不管诗中夹带的颓废和愤世嫉俗之情,硬是从他手上要了过来,挂在了自己房里。

诗旁的涂鸦是明月加上去的,天天看着,专为纪念梦中那人。

外人不知其中奥妙,而贺老先生眼睛不好使,后来见着,只当明月未能妥善保管,叫那幅字污了一块。

且不说明月夜里睡不着觉胡乱折腾,天将亮的时候,大当家隋凤在几名寨丁的前呼后拥下,来到了家门口。

随从上前开了门,隋凤挥手叫他们各去休息,也不管时辰尚早,后宅一片安静,带着一身酒气到后院去找江氏。

江氏睡觉很浅,院子里“咚”的一声响便已惊醒。

原来是隋凤喝多了,加上太黑,脚底下没有数,踹倒了个花盆。

江氏皱了皱眉,起来开了房门,叫他进屋。

隋凤摸着黑进来,也不说话,直挺挺往床上一倒。

江氏只觉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打算先点起油灯再说。

谁知还未等她离开床榻旁边,方才还仿佛睡死过去的隋凤突然一伸手,准确地攥住了江氏的手腕,沉声道:“去哪里?”

江氏体力和他相差悬殊,只觉手腕要断了样得疼,只得呆在了原处,低声道:“你放开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隋凤“哼”了一声:“不用,你老老实实呆着就行。”

江氏抿了抿唇,她没来得及穿外头的厚衣裳,这会儿自被窝里带出来的那点温热早跑没了,浑身上下像被冰雪浸过了一样冷,心里却偏有一股执拗之火,撑着她不肯向隋凤服软。

隋凤倒是没有借酒撒疯,躺在那里半天没动静,久到江氏想再试着挣脱他的禁锢,方道:“这些天很多人跑来拜年送礼,东西我叫于泽一起收着,免得下面人说我姓隋的还没等着富贵就忘了大伙。”

江氏从不参合寨子里的事,也懒得想隋凤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说这些,半响才淡淡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进去了,免得他再发疯。

隋凤不知有没有注意到江氏的冷淡,自顾自说下去:“孟黑除了送东西来,还说要送些伺候你我的下人,到时候你好好安排一下那些丫鬟婆子,这个家冷清得让人不想回来。”

江氏好不容易将到了嘴边的讥讽咽了回去,皱眉道:“孟黑送来的人你也敢照单全收,可靠么?”

邺州现在最强的三股势力便是陈佐芝、隋凤和孟黑,去年三家结成了同盟,不像陈佐芝常常把道义放在嘴上,孟黑人如其名,那是真的心狠手辣。

隋凤大咧咧地道:“都是全家老小一起送来,有什么好担心的?等出了正月,把这房子也整整,重新翻建一下。”

江氏心道,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想坐享富贵,过大老爷的生活,隋凤这几年变得可真厉害,自己都快要认不出他来了。

她本不想着再搭理隋凤,却听他突然冒出一句:“陈佐芝写信给我,说想为他侄儿求娶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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