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休夫》作者:申丑

第四章
  天真烂漫的侯老夫人早已幽幽醒转,靠在软靠上抹着泪,老人家实在是受不少罪,乍听出息孙子被泰国公府给告了,一口气透不上来,眼一翻就厥了过去,把一屋子的儿孙丫头吓得够呛,好悬没几息就醒了过来,郎中赶来只吩咐熬个定神汤好好将养。
  老太太哪能安睡息养,大儿子大孙子不在府中,连根主心骨都没有,孙子打抱不平,竟惹来一桩官司,老太太是左思右想也没想通,用帕子擦擦眼泪,跟长媳泣道:“没这等欺人的,辰儿见着不平事方才出手,泰国公府怎敢告他?分明是他家儿郎错在先,可不是欺咱们家势小……”
  同样心急如焚的侯夫人听着这话有点不太像样子,皱皱眉,道:“母亲,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沐、李两家又没个新仇旧恨,京中少年郎君偶有口角,动手互殴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都是贵家高门,抬头不见低头见,互相赔个罪致个歉,事便过去了,哪有这样不管不顾把人告到公堂上的?再说,她儿子还是皇家女婿,尚得毓华公主,说是炙手可热有往脸上贴金之嫌,却也相差不离。
  这事实在是令人费解。
  侯老夫人一想正是这个理,道:“若有什么误会不是,早早说开才是,何苦闹到人前,丢了大家的体面?”
  偏李家姿态捏得高高的,压根不理他们,沐二郎沐明海得了大嫂侯夫人的吩咐携礼去李家问个一二,结果连拜帖都递不进去,直接让李府管事拦在了外头。丢人丢到姥姥家的沐明海回到家中,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现在都还鼓着一肚子气呢。
  沐二被赶了回来,从府衙回来的沐三也是一无所获,两兄弟一个敲腰,一个揉腿,短短几个时辰,狗撵似得从东到西,累啊!
  侯夫人思量一番,垂着眼眸,问道:“家中最近可有人得罪了泰国公府?”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儿子被告是李家借题发挥,不定几时结了仇。
  老夫人默了默,家中除却大儿一家,老二老三老四,可都不是省心的,尤其是老二,常在外头闲游……
  只是,老人家话还没出口,沐二先行炸了,他本就灌了一肚子的鸟气,正没处发火,当下将茶碗往案几上一掼,“噔”得立起,眉倒眼瞪,怒冲冲道:“怎的?家中大凡有祸有错,都是我惹下的?我是建不了功,办不了事,只会拿竹竿捅天,前儿大雨,便是我捅天一窟窿,从窟窿眼漏下的泼天雨,御街路滑跌了马,我这个祸头赶明就去赔人跌打伤药钱。”
  侯夫人脸上的颜色跟开了酱料铺似得,道:“二叔,何必慌急,我并非……”
  “大嫂歇着吧。”沐二怒气冲着天灵盖,亲娘都顶撞,何况嫂子,“先才将我当跑腿的小厮使唤,我想着好赖一家人,侄子是亲侄子,我这个亲叔叔为他跑前跑后,揭脸皮贴人鞋底也是心甘情愿,谁知一场忙慌讨不了好不说,反扣来屎盆子。我和大哥一根肠子爬出来的骨肉,我不过晚爬了几年,莫不是跪着讨好都吃不上汤?”
  侯夫人被气得直抖,还不敢晕过去:“你……你……你……”她知道自己这个二叔喜好混迹市井街头,好好一个大家公子,沾得一身无赖习性,只没想到满嘴刁钻泼才话,这般不堪入耳。
  “放肆放肆。”上首的老太太也是气得不轻,拍着凭几,恨声道:“说得什么挖心摘肺的话,你是嫌你娘年老不死?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修下这等不孝子……”
  沐二歪着鼻子:“娘亲莫急,郎中说了,娘亲康健着呢,倒是我这不孝子……”他手一抬,从自己头上揪下一根白发,“瞧瞧,未老发先白,不定谁先去见祖宗呢。”
  沐二夫人立在丈夫身后瞄瞄他头上,纳罕:咋就揪得这么准?一揪揪下一根白发,也没见满头白花花啊。
  老太太本就不是口舌伶俐的人,哪里说得过这混账儿子,骂他一句,他能还来十句百句,一句比一句难听,气得在那喘气,让丫头抚着胸口,哭道:“何曾说是你的错?你哪里有错?都是我这老婆子不中用!骨肉至亲,不过坐下商量说话,一个字说得不如你意,便发作起来,你哪有受委屈,你分明是个霸王,挨都不挨不得。”
  沐二吹掉手指上的白发,冷哼一声:“再别跟我商量的,我是酒吃不得还是曲子听不得?凭白在这受气,再商量几番,怕是要把我自己商量成罪魁祸首。这事我再不管的,大嫂有什么,别来吩咐我,我这腿脚虽不金贵,还是值得几贯钱。”
  原本侯夫人那话一出,沐三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但让他二哥一闹,倒没空理会那点不满,拉下沐二的袖子道:“二哥,眼下家中有事,别置气……”
  沐二一把夺过袖子,扫一眼弟弟:“少来,家中兄弟,你是堪大用办正事的,我是捞不上桌,只配跑腿赔脸的。三弟,二哥奉劝一句,你呢,同我一样,既没早生几年,也没好命生出驸马儿子,与我一般无二,你愿做马前卒,只管自去,别拉扯上我。”
  怼罢沐三,沐二还不罢休,他眼下疯狗一只,不把周遭的人咬一遍,不得劲,看自己的透明人四弟躲一边眼瞎耳聋的模样,张口道:“四弟啊,我是没用的,你是捞不上事的,你说,你我二人哪个可怜?”
  沐四郎都快哭了,他一个庶出,本就在嫡母面前没什么脸,既不献眼也不揽事,娶的妻子出身不高,却是富家女,带着数目为巨的嫁妆进府,婚后沐四郎领着府中的月钱,吃着妻子的软饭,院门一关,小日子很是安逸。家中大大小小的事,他都是充数的,不看不问不管不说。
  这次,沐四郎过来也是做壁上观的,哪知他的二哥不做人,非得把他也拖下水。
  “阿兄……我这……”沐二敢把亲娘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沐四可不敢,万一争一时的痛快,真把老太太气升天了,他哪还有活路。
  一侧穿金戴银身形玲珑的四夫人用圆扇半遮着脸,手腕上一串金钏叮吟轻击,脆声道:“二伯说笑,四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能做得什么事?性子又静,口舌又拙,与人争论,话没出口,脸倒先羞红了,还不如老实在家呢,写几笔字,画几笔画,新画入不了古宅,家父与友人倒喜欢的紧,挂墙上屏风上,添了好些墨香雅意。”
  状如疯狗的沐二咬起人来毫无征兆,住嘴时也难预料,被弟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他非但不生气,反倒笑嘻嘻道:“四弟好运道,咱家偏心眼的娘,歪打正着给你说了门好亲事,佳儿佳妇,阿爹在天有灵,不知心里多少快慰。”不等老太太发火,将脸一板,喝道,“四弟既做不了事,又说不来话,那赖在这做什么?白吃娘亲的好茶吗?滚!”
  沐四郎和四夫人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地告了退。
  老太太青青白白的一张脸,恼怒非常地瞪着沐二郎,咬牙切齿允了沐四夫妇离开,等人去得没影了,才厉声道:“你这混账里外不分,吵闹一顿可如了意?”
  沐家儿郎都生得好相貌,疯如狂犬逮人就上嘴的沐二也是修眉俊目的美男子,难为他将一张周正的脸糟蹋成这般模样,耷着眉,斜着眼,眉毛不在眉毛上,鼻子不在鼻子上,嘴一歪,说出的话臭不可闻:“我有什么好如意?我是封了侯还是拜了相,是儿子有出息打了人,还是女儿要许……”
  这下老太太再能忍也忍不下去,拿起丫头捧着的茶盅就往沐二砸了过去。
  沐二平日宿花眠柳、吃酒赌钱,耗得体虚气短,眼见茶盅往自己脑门飞来,头一缩,堪堪才躲过去,茶盅在他身后菜得粉碎,沐二心有余悸,大怒得跳着脚:“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心尖子,世间俗语,诚不我欺,不过说娘亲的心尖尖一句,娘亲便要儿子的命?来来来,娘亲打死我,早点送我去见我爹,阿爹死了也没几年的,还鲜灵着呢……”
  “放屁。”老太太一句粗鄙之言脱口而出,“你还有没有人伦廉耻?拿你过世的亲爹撒气耍泼?”
  沐二嚷道:“许你打死他儿子,不许他儿子叫屈?”抬脚往一边略站站,免得老太太一时想不开,拿手边的瓶儿钵儿的丢他,“成日烧一丸又一丸的好香在佛前,怎没熏出对儿的慈悲心肠,也知合的哪几味香,不见邪风吹,熏得却歪偏,全熏我好侄儿那去了。香孙子,臭儿子,可不得挨盅子?”
  老太太病歪歪一天,愣是被沐二气得精神抖擞,眼瞅着都能拎起拐杖追杀沐二三条街。侯夫人心口突突地跳,气都喘不匀,老太太是有些偏心眼,可她拿混不吝的沐二全无办法,只要老太太一天狠不下心肠打死沐二,就只能任由沐二在府中胡作非为、翻腾挪转。
  若是平素,侯夫人也就忍了,跟这等不要半分体面的泼皮田舍奴计较什么?可眼下她儿子被告在公堂上,差人不依不饶跟着管事直接去麓山请人,泰国公府又咬着死不松口,她实在心焦。心气不顺,看什么都不顺眼,何况沐二郎还要在这当口闹事,老太太也是拎不清,理他作甚?
  侯夫人深吸一口气,一把扶住老太太的胳膊,哽咽道:“母亲消气,府中闹成一团,传到公主耳中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警醒过来,拭泪道:“你说的对,都是这孽子无礼,倒让我没了分寸。”
  沐二“咕”得从喉中发出一声笑,道:“这天下莫不是只有娘亲和大嫂耳聪目明?公主是傻子还是聋子,她又不是去得天边,只一味糊弄于……”
  “胡言乱语。”老太太立着眼喷着气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声音,刮得人心头直起毛,“你自小不读诗书,舞不来棍棒,一把年纪,儿郎都将娶妇,还是这般浑浑噩噩、没轻没重度日,不惹来天大祸事,不甘心是不是?”
  失言的沐二小了声,又梗着脖道:“什么祸?没见死活要给儿子按罪名的娘,我又不曾殴打贵门公子。”
  侯夫人真是咬紧牙关才没失了贵妇的体面。
  “罢,再多留片刻还不知还有什么罪名等着我。”沐二弹了弹自己的脑门,“只生得一颗头颅,哪扣得一个又一个屎盆子。”他一拂袖,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迟了几歇的沐二夫人动动嘴唇,告声罪:“母亲,二郎有口无心,话赶话赶到一处,平日他是最孝顺不过,待侄儿更是掏心掏肺,对着公主也是恭敬有加的,今日不知在哪撞了邪,尽说疯言疯语,改日去庙中小住几日,静静心,祛祛邪。””又与侯夫人赔罪道,“大嫂千万原谅,二郎就一张千刀万剐的嘴,这颗心却是真真的,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行了行了。”老太太没好气地打断二儿媳的只剩甜味的空话,埋怨,“妻贤夫祸少,你家常没事劝着他点,少在外头游游荡荡灌黄汤,都是做长辈的人了,往家里左一个右一个抬妾,半点不知福养。”
  沐二夫人讷讷的:“夫为妻纲,儿媳闺中,家训嫁后要以夫为天,儿媳焉敢不从?”
  老太太闭闭眼,也不好让儿媳跟自己的混账儿子对着干,眼不见为净:“你下去吧,跟上看住他,别叫他在外头生事。”
  沐二夫人应一声,忙不迭地追着丈夫走了。
  得,沐四沐二夫妇这么一走,只剩沐三独脚鸭似得支楞在堂中,四顾之下,竟有点茫然。再茫然也得办事,他本来是要去请个身份贵重的中人说情的,忧心母亲,这才拐回来说一声,哪料到他二哥抽羊角疯,耽搁到现在。
  “有劳三叔了,辛苦三叔多跑几遭。”有了沐二的比衬,侯夫人看沐三郎,真是从头到脚无一不好。
  沐三应了一声,慌里慌张走了,没多久,又垂头丧气,慌里慌张回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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