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作者:陈之遥

第7章 人之初
  回头掉娘娘之后,欣愉和知微开始自己管着自己。
  家务事并不太难。钟庆年一早上值,她们跟着一起出门,走路去八仙桥菜场买菜。每天的菜金是两块铜元,可以买一样蔬菜,两只鸡蛋,几块豆腐干,或者一段腌制的海鱼。猪肉很少有得吃,一个月一两回而已。
  菜买回来,在弄堂里的公用水龙头下面摘洗干净。衣服也是自己洗,光脚在木盆里踩,再协力把水绞干。到了傍晚,淘了米,把饭焖在炉子上。菜要等父亲下了值,回家来烧。
  其实,也不都是下了值,更多的是钟庆年巡逻到附近,偷空回家一趟。
  跑马厅门口混迹的白相人看见他,总要起哄,远远地对着他喊:“587,回去烧饭啊今朝夜里吃点啥”
  钟庆年也只是远远地对他们笑一笑,转头穿进弄堂,回到一百三十六号,制服脱下来挂在一边,身上剩一件破了洞的白汗衫,弓着背,在灶间里炒菜。
  每天这个时候,知微总归已经饿了,外面的游戏却还没完,于是便蹿进蹿出,经过灶台,偷偷拖一根梅干菜,或者一条豆腐干。
  钟庆年看见,吼一声问:“你干嘛”
  她捂着嘴,仰着头,一阵风似地跑出去,说:“没啥没啥。”
  “阿爸你教我吧,以后我来烧。”欣愉在旁边圆场,可锅里猪油哔啵地爆起来,她又忍不住往父亲身后躲。
  钟庆年笑,回头看她一眼,说:“再等等吧,等你大一点。”
  菜烧好,安顿了她们吃饭,他套上制服,再回去巡街。
  跑马厅门口的白相人看见他,又会起哄,远远对着他喊:“587,夜饭烧好啦”
  他也还是对他们笑笑,朝巡捕房的方向踱过去,算好了时间,把剩下的钟点耗完,正好交班。
  路的尽头,一轮红日正慢慢落下去,慢慢黯淡。警棍挂在腰间,随着步子的节奏,一下下拍打在腿上。钟庆年又一次地想,有些事,他的确已经不太在意了。
  辛苦是辛苦了一点,但因为不用再给保姆发薪,银钱上倒好像宽裕了许多。加了菜金,换掉穿破的裤子,顶脚的鞋,每月还能存下一块银元,是预备给欣愉和知微进学堂用的。
  附近有一间小学校,男女生兼收,每个学期的学费是三块银元。邻所隔壁有几个大孩子在那里读书,每天进进出出,背一只布书包,胸前别个小小圆圆的蓝校徽。
  虽然此时学费还没存够,年纪也不到,欣愉听见,已经开始向往。知微却不以为然,她宁愿在弄堂里玩,自己拥有长长的白天。
  孩子多,整日野在一起,总有流行的游戏与吃食。
  那一阵,是一种外国糖果,整盒售价昂贵,远超坟山路的生活水准。烟纸店老板因地制宜,拆散了零卖,两个铜元一粒。但就算这样,也是很贵的。此地境况好一点的人家才会给小孩子一个铜元做零用钱,可以买一整包的粽子糖,吃上好几天。还有荷兰汽水,一样是洋货,也只要一个铜元,一人一口,足够两个人喝到打嗝。
  但这昂贵的外国糖偏偏格外诱人,就放在柜台上一只洋铁皮匣子里,匣子上印着西洋街道的风景,以及不认得的英文字母,匣盖松松扣着,露出里面各色的玻璃纸,扭成一朵朵花的样子,总像是在招引着谁。
  偶有孩子攒齐了两个铜元,走进去买上一粒,便会有一群小跟班在左右围观,眼看着他捻开彩纸,把那宝石般的硬糖含进嘴里,还要打赌是什么味道的。虽然真正尝过的人不多,但大家都知道黄色的是最酸,绿色的最甜,棕色的带点咸味,名字也奇怪,叫盐奶油太妃。
  欣愉和知微自然也做过这种事。但前后跟了几回,知微便觉得没意思,不再去了。
  直到有一天,她拉着欣愉转到墙角后面,摊开手,掌心是一朵灿红的玻璃纸花。
  欣愉只当是捡来的糖纸,等知微捻开来,才发现那是完整的一粒糖。她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知微肯定没有多余的两个铜元,而且柜台很高,小孩子踮起脚伸长胳膊也够不到那个匣子。
  是我变出来的,知微骗她。
  欣愉相信了。
  她们分着吃了那粒糖,入口是酸的,酸到脸都皱起来,但吃到后面,越来越甜。第二天又有一粒,是黄颜色。第三天还是有,绿的。糖吃完,连糖纸也收藏起来,成了新的玩具。只要展开,让阳光透过去,便会有各色的光斑映在地上,叠在一起,又变出更多的颜色,紫色,青色,橙红……
  知微为这些光斑迷醉,要么趴着,要么躺着,可以看上好半天,有时甚至忘记炉子上焖着的饭,一直烧到焦了底。
  后来事发,也是因为这个。被别的孩子看见她们手上有这么多糖纸,告诉到烟纸店老板那里。
  老板抓到小偷,多少有些得意,说:“怪道了的,一匣子糖少得这样快,原来是你啊!”
  欣愉心狂跳,头皮发麻。知微却无所谓,只是想逃,被老板拉住后脖领子,关进店里。有人认得她们两个,赶紧去弄堂外面大路上找钟庆年,远远地朝他喊:“587,倷女儿闯祸了!”
  等到钟庆年匆匆赶来,老板才知道是巡捕家的孩子,开门做生意不好得罪巡捕房的人,马上换了一副面孔,讪讪笑道:“也就几角钱,没多大的事,算了算了。”
  钟庆年却直接问:“少了多少”
  “这一匣本来是一磅,现在就剩下这些了……”自家小店不记账,老板其实也不知道卖掉多少,但上海滩有句俗话,憨进不憨出。
  “又不都是我拿的!”知微抗议。
  钟庆年看了她一眼,她才噤声。再问那一匣糖果的价钱,他本来还在掏口袋,听老板一说,便停了手,知道身上带的钱远远不够。
  旁边围着许多邻居看热闹,兹当他嫌贵,肯定是要赖掉了。
  有好心的劝上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你好好跟她讲。”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那里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更有人轻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巡捕和小偷本来就是一家人。”
  钟庆年只是不语,当即回去拿了钱,又赶来烟纸店,把那匣子糖买下了。
  欣愉看着父亲递出去的那几枚银元,就知道是存着的学费,心里一阵抽紧。
  钱给了,钟庆年还要知微对老板认错,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知微便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但任凭是谁,都听得出来她只是不过心地重复了一遍。
  等回到一百三十六号家中,钟庆年关起门来,又问知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知微还是犟,答:“就是想。”
  钟庆年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讲这个道理,一时火起,罚知微去外面晒台上站着。糖不是欣愉拿的,但她也吃了,一样跟着罚站。
  她们并肩靠着墙,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又换到左脚。一直站到天暗下来,房子变成黑色的剪影。此地煤油灯也是要省着用的,邻居家的窗口一个接一个地隐灭。有东西从屋檐底下飞出,一掠而过。起初以为是鸟,但那飞行的轨迹又有些怪异,再一想才知道是蝙蝠。
  欣愉忍着泪,悄没声地问知微,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啊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脚有点酸,知微也悄没声地回答,说着便偷偷顺着墙根往下溜,想要坐下歇一会儿。
  可钟庆年好像能隔墙探物,在亭子间里喊:“站好!”
  知微闻声一下弹起来,嘴里狡辩:“有蚊子,我抓痒。”
  钟庆年又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出来了。撩起裤子看了看她们的腿,果然一串包。他不做声,牵了她们进去,让她们坐在凳子上,找出清凉油,蹲在地下,替她们一处一处地搽。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手指抹着,他又问,声音是和缓了的,却更叫欣愉难过。
  知微总算也开了口,说:“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想吃,又没有钱,而且……”
  “而且什么”钟庆年继续问。
  “而且,”知微回答,“别人拿不到,我拿得到。”
  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她的语气中竟透着一丝骄傲。
  钟庆年还是蹲在那里,忽然抬头看着她。难以解释为什么,那眼神让欣愉觉得心惊。她还记着围观邻居说的话,以及父亲在洋泾浜上追过的扒手,任凭被抓过多少次,那些人都不会改。她不知道知微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父亲还是温声地对知微道:“别听他们说的。你是小孩子,你不懂,做错了事不要紧,以后懂了,记着这是不对的,再也不这样了就好。”
  而后,他把那只洋铁皮匣子放到窗边的方桌上,说:“剩下的糖就吃了吧,阿爸往这里面装些零钱,你以后想要什么,拿钱去买。”
  匣子上还是印着西洋城市的街景,以及不认得的英文字,里面是她们吃过的糖,却完全不是过去的观感。欣愉看着,只觉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知微却偏还要问:“可要是钱不够呢”
  钟庆年回答:“不够你就告诉我。”
  要是你买不起呢知微还想继续。但欣愉紧攥着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了。
  知微察觉,终于作罢,开口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这一回,倒像是真心说出来的。
  钟庆年看着她,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也像是松了口气。
  大概只有欣愉隐隐觉得不对。父亲说她们不懂,其实她们是懂的。一斗大米多少钱,一天的菜金多少钱,老虎灶上一勺热水多少钱,什么东西是自己家的,什么东西不是。那时的她们虽然幼小,虽然未曾见识过财富,但早已经明白了铜钿的意义。只是父亲选择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可没过多久,又出了别的事。
  那时,知微在弄堂里已经有了一小群拥趸,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总跟在她身后一起玩。但她也时常和别的孩子打架,有时甚至是比她大得多的男孩。
  欣愉在一旁观战,看得心悸,身体想跑,两只脚却黏在地上,不知是该留下帮忙,还是赶紧去找父亲。
  但知微总是豁得出去,甚至有一种奇怪的自信,以为自己天生神力,只要想赢,就一定不会输。
  这劲头叫男孩子们有点怕她,又总是忍不住想招惹她。
  而知微睚眦必报,每次都会追上去跟他们打。只可惜到底年纪小,她大多数时候跑不过那些男孩子。偶尔叫她追上了,也打不过他们好几个。但打得多了,便有了策略,只盯着领头的那个打,终于把那个男孩子打出了血。
  人家姆妈告状到家里来,又有邻居去弄堂外面大路上喊钟庆年:“587,倷女儿又闯祸了!”
  知微坦然等着被叫去罚站,可钟庆年回来,看见双方脸上手上的乌青和擦伤,只是拉了她到自己身边,对人家姆妈说:“你儿子比她大两岁,高大半个头,你来告诉我到底是谁欺负了谁”
  人家姆妈语塞,却还是不忿,拖着孩子走出去,嘴里不清不楚,说:“没有娘教,就是这个样子的……”
  知微听见了,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心里想,这还不算完。
  正好有邻居生了头虱,据说是生命力极顽强的品种,用一种很臭的药水洗过好几遍,还是没能彻底去除,只好去弄堂口摆摊的扬州剃头匠那里刮光头。她跟着过去,捡了一把地上的碎发,塞到男孩家晒在外面的棉被里。
  没隔几天,便看见那个男孩子也被带到弄堂口,坐在剃头挑子旁边的板凳上,脖子下面围着张旧报纸,等着让扬州剃头匠给他剃头。
  先剪短,再推光。男孩子不愿意,张大嘴巴哭起来。几个路人围着看热闹,知微也去看。他越是哭,她越要笑。
  只可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没过多久,欣愉和知微便发现自己也生了头虱,的确是生命力极顽强的品种,用一种很臭的药水洗过好几遍,还是没能彻底去除。头痒倒是其次,发丝儿上结着的一串串虫卵,看得欣愉寒毛直竖。
  她觉得这是报应,因为她和知微一起做了坏事。
  弄堂里的人讲上海话,管头虱叫“老白虱”。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种长着锋利口器的怪物,紧紧附在她的头发上,正一点点蚕食着她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吃到脑子里,把她给吃没了。
  这恐怖的感觉挥之不去,她忍无可忍,终于哭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父亲听。
  而知微就在旁边盯着她,轻蔑地吐出两个字,叛徒。
  钟庆年听她说完,站起来对她们道:“走吧。”
  “去哪儿做什么”知微警觉地问。
  他还是平常的语气,说:“你做了什么,去跟人家讲清楚,该赔礼的赔礼,该赔钱的赔钱。”
  知微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提高声音辩解:“这件事是他自己不好!谁叫他欺负我,活该头发掉光做和尚!”
  “闭嘴,现在就去。”钟庆年不听,拎着她出门。
  “我不去!你放开我!就算到了那里,我还是骂他活该,活该没有头发,活该做和尚!”知微大喊大叫,拼命挣脱,险些从楼梯上滚下去。
  钟庆年一把抓住她,两只大手箍紧了放到地上,自己也蹲下身,双眼看着她说:“打架是一回事,这又是另一回事。你是我女儿,就得老老实实,堂堂正正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错就是错……”他忽然发现,有些事,他还是在意的。
  “那我不做你女儿了!”知微脱口而出。
  钟庆年听见,突然沉默。
  欣愉在旁边站着,已经吓傻了。她可以感觉到那种气氛的变化,攥着知微的手摇了摇。那意思她们都明白,是要知微赶紧收回那句话。
  她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动气。而且,这也是她第一次发现,其实知微也会害怕。
  “这种话以后不许说了,走吧。”还是钟庆年先开了口,起身牵着她们下楼。
  知微没再反抗,跟着去了男孩子家,站在天井里,面无表情地把事情说了一遍,但并不道歉。
  人家姆妈起初只觉得诧异,毕竟在坟山路弄堂里鲜有这样的事情,邻所隔壁每天都有人在吵架,为了用自来水的多少,甚至一小块煤饼的归属,就算偷东西当场被拿住,也是可以赖掉的。像钟庆年这样自己送上门来,她从没见过。
  但习惯成自然,免不了还是闹了一场,数说用掉多少块消毒肥皂,烧了一床被褥和几件衣裳,而且她自己也过到了。邻居们听见动静出来轧闹猛,她又拆散了发髻,抓着脑后一把头发给大家看,说那么老长,墨黑的一把,卖给假发店收头发的可以卖多少钱,这下都得剪掉。
  事情闹到最后,是二房东出面做老娘舅,衣被和头发都算了钱。旁边人笑着议论,说:“你还真相信她烧了被子和衣裳啊”钟庆年却不再争辩,就照那个数赔了钱。他知道自己是做给孩子看的。有些事,他还是在意的。
  回去的路上,钟庆年在前面走,欣愉和知微在后面跟。他没再说她们什么,只是顺道叫来了扬州剃头匠。这下轮到欣愉和知微围着旧报纸坐在家门口,等着剪头发。
  几刀下去,欣愉怔怔望向一地的碎发,以及地上自己的影子,原本是可以梳小辫儿的长度,现在成了齐耳的学生头。知微就坐在她旁边,看起来跟她一模一样。欣愉不习惯没有辫子,也不喜欢学生头,但这种感觉比起有件事瞒着父亲,好得太多了。
  头发剪完,钟庆年默默领着她们上楼,打来热水,倒进木盆里,在晒台上一个挨一个地给她们洗头。
  是欣愉先忍不住,对父亲说:“那帮男孩子喊你的警号,讲你是‘烂眼警察’。”
  这俚称最早是因为外国巡官的蓝眼睛,说来说去,就成了所有巡捕的绰号,不管是从哪里来的巡捕,全都变成了烂眼睛。知微跟他们打架,大多就是因为这个。
  钟庆年点点头,还是无话,用毛巾给她们擦干头发。
  知微接着往下讲:“我追上去不让他们喊,他们又耍赖说,我们没在讲你阿爸。”
  “哦。”钟庆年应了声,一双大手细心地给她们扑上痱子粉,再轻轻扫去黏在脖子上的短发茬。
  欣愉憋了许久,又问:“阿爸存的学费是不是又没有了”
  钟庆年点点头。
  知微说:“那你罚我吃一个礼拜的白饭吧。”
  父亲说:“白饭你咽得下去”
  知微答:“我倒点酱油。”
  “酱油不要钱啊”钟庆年输给她,无奈笑出来。
  知微看见这个笑,便晓得父亲不再生气了,抱住他的胳膊,脸埋在臂弯里,说:“我以后肯定不会这样了。”
  钟庆年大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答:“你可得了吧。”
  那时,夕阳已经落下去,天边挂着最后一抹霞光,紫水晶一般半明半寐,初夏潮湿的空气慢慢变得清凉。钟庆年拖过凳子,让她们挨着他坐着,交给风把头发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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