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关系》作者:夏末秋

第3章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青州。
  酒店套房的会客厅里,周奚呷了一口咖啡,听着沙发那头的章牧之汇报:“KR果然对这个项目有兴趣,季郁彤还带人拜访了前两期的负责人。但半个月前,他们突然没了动静。”
  见周奚点头,章牧之继续,“黄秘书那边说KR并没有走过顾部长这条线。”
  昨晚下车前,周奚吩咐他去查KR是否想竞逐人社即将运行的第三期资产管理计划。
  这个推测听起来并不合理。众所周知,KR非传统投行,业务重心一直是私募股权和风险投资,而资产管理业务属于传统金融展业,KR过往从未涉及过此类业务。何况,这个项目体量很小,稍有实力的机构都不会太看得上眼。
  至于鸿升,单是这点蝇头小利当然入不了眼,能让CEO亲自上阵,看中的是它能助力他们打破监管壁垒,从而拿到万亿社保基金擂台赛的入场券。
  KR在监管制约上比鸿升占优势,无需这般大费周章。不过,令章牧之警铃大作的并非KR打过这项目的主意,而是他们明明已经走上赛道,为何临时退赛?
  “周总,你说KR这唱的哪出?”
  周奚不咸不淡的瞥了他一眼,“问我?”
  章牧之笑得很皮,“你给指点下。”
  周奚放下咖啡杯,语气不急不缓,“如果这还需要我指点,你这投资总监大概需要让贤了。”
  章牧之今年43岁,任鸿升投资总监,与大部分外资投行高管拥有海外留学任职背景不同,他算地地道道的“土龟”。C大经济学本科毕业后,先在青州一家本土小券商做行研员,然后凭借努力和实力,一步一个脚印干到今天的位置。
  周奚对他的业务能力和投资眼光十分认可,上任半年后,便力排众议,提他做了鸿升投资部总监。
  只是,这一路摸爬滚打,他身上多少沾染了职场老油条的通病。比如,惯于在上司面前藏拙,还有总想拍马屁。
  可惜,周奚直来直去惯了,完全不吃这一套,每每打击得他长吁短叹。
  “周总,你偶尔也得给下属一个拍马屁的机会才行。”
  周奚斜他一眼,“KR送上这么大的人情,想必前两期负责人大有可为。”
  对于老板跳开解题步骤和过程,直接得出答案的模式,章牧之司空见惯。
  他收起玩笑,把查到的消息及推测与周奚的想法互做印证。
  “KR看似想参与第三期项目,却不走顾部长的线,而是频繁拜访前两期的负责人,说明他们自始至终看中的不是这期项目,而是那位负责人。”
  去年开始,社保试水资产管理计划,第一期由国有银行发行,亏损严重,无力完成兑付,不得不启动第二期,由一家国资保险承发,虽未到兑付时间,但从底层解构交易情况看,血亏是肯定的,这才有了第三期计划。不过,这一次负责人换成了顾部长。
  对于顾部长而言,前两期是亏是赚,功过都派不到他头上,第三期他自然想赚,可到底要赚多少,大有学问。多得帮旁人补上前两期的亏损,这人还是部里一把手的亲信,他仕途上的劲敌,这种好人好事,换谁乐意做?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季郁彤门儿清,所以她压根就不打算走顾部长这条线,而是直奔那位亏了两期的负责人,摆足要帮他堵窟窿的姿态。至于最后,能顺利拿到第三期项目,补上漏洞,没有造成损失和影响,一把手自然会把前面亏损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帮亲信揭过去;即使拿不到,那位怨怪的也是顾部长,KR这份情,仍然是乘了。
  左右都是赚,KR这手算盘打得真好。
  而一个无多少经济大权的人社副部长,能让KR如此花心思,还派了季郁彤亲自上阵,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借此讨好重视他的正部长,这也是很多人最容易想到的点;第二则是这位副部长会在社保金改革试点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KR又不是搭不上部长这条线,这种迂回战术效率太低,效果还不确定,季郁彤绝对不会这样干。”章牧之断言,“只有第二种可能,在社保金运行上,这位副部长比部长还有话语权。”
  “只是这样……”章牧之顿了下,看向周奚,在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定论——
  这期项目绝对有问题,否则KR不会半途放弃。
  当然,可能有人觉得,会不会是KR后来发现判断失误,这位副部长根本起不到作用?章牧之和周奚的答案都是绝不可能,首先以KR的人脉资源,押错注可能性极小;其次就算押错注,这种势利眼的做法既得罪人又倒口碑,不可能这么干。
  能让他们放弃,肯定是别有原因。
  虽然这个项目鸿升志在必得,但章牧之决定谨慎一些,“晚点我再查查这里面的门道。”
  周奚点头,突然问,“你觉得昨晚宁延同于瑞丰会面是做什么?”
  “总不会是单纯叙师生情。”章牧之淡淡一笑。
  多年的行研经验练就了章牧之善于看到冰山之下的本领。
  在A大任教的于瑞丰突然来了青州,同一时间社保的顾部长也在,两人还凑巧前后脚到金融中心,都是乘坐青州的公务车;而另一方面,季郁彤既不是宁延的私人助理,又不是同门,却和他一起接待恩师于瑞丰,而她还曾主导示好关键人物……
  当然,还有一个看似无关,却最重要的信息——半个月前,GWY办公会议通过了《划转国有资本充实社保基金的有关议案》,首轮试点就放在青州,顾部长这次来就是参加推进会。
  为什么要用国有资本充实社保金?充实!这里释放的信号才是今晚一系列巧合的根源。
  “看来社保金多元运营正式提上日程了。宁延专程等在青州见于老,应该就是想拿到第一手消息。”章牧之对着周奚叹了口气,“可惜,我套了黄秘书口风,他不知道这件事,至于顾部长,咱们跟他关系还没到这步。”
  周奚不以为意,“拿不到第一手消息,但该知道的,宁延这不也给咱们送来了吗。”
  章牧之想想,可不是。
  若是昨晚没在金融中心碰见宁延等人,他们没这么快能推测出这些重要信息。或许,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
  万里云霄,有人与章牧之发出相似的感慨。
  “你们说,老天是不是觉得看KR一家玩太无聊,特地安排鸿升跟咱们碰上。”季郁彤无奈的笑道。
  几十分钟前,当她断言鸿升要掉坑时,宁延不轻不重的问,“你这么觉得?”
  季郁彤挑眉,“难道不是。”
  宁延不怪她轻敌,因为她并不知周奚已窥出KR对社保基金的野心。单从吴应拿回的资料看,鸿升的确没看出第三期项目暗藏的风险,否则不会花功夫去游说顾部长,全力争取该期项目。
  但这一切都局限在昨晚那场巧遇前。
  “鸿升和我们一样,都是奔着社保金去的。”宁延直接说。
  季郁彤仅有一瞬的讶然,随即慢慢道,“难怪。”
  她就说鸿升怎么会看中这期项目,还由周奚带着章牧之亲自争取,未免太大材小用。起初,她乍以为鸿升是为了拉近和政-府部门的关系,现在稍作思考,她立马串起另一条信息,“鸿升要在青州设立办事处,据说是第一家落户自贸区的外资金融机构。”
  利用青州自贸区试点开放政策,争取突破监管部门对外资投行的业务限制,再加上社保的第三期项目背书,有利政策+有效经验,这两大砝码别说其他外资,就是KR都得掂量掂量。
  再想到昨晚的碰面,季郁彤不由苦笑,“咱们间接送了鸿升一份大礼啊。”
  一旁的吴应也顺通了个中逻辑,但还是抱着一点侥幸心理,“就算送礼,也得看他们能不能拆开包装盒,也许他们没那么快发现呢,毕竟季总不也是偶然才知道的吗?”
  “就算一时半会找不到原因,但只要查到我们曾意向过第三期项目就够了。”季郁彤睨了吴应一眼,“还有,小学弟,不要轻敌,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也许,知道吗?”
  吴应比季郁彤小两岁,是同校同系不同专业的上下届,又因为同在团学会,所以彼此相当熟悉。季郁彤本科一毕业就加入KR,而吴应则被保研,念完硕士后才来KR,三年前因为工作出色,在内部竞聘中脱颖而出,成为宁延的特别助理。
  对于季郁彤不时摆出大师姐教导自己这件事,吴应习以为常,既不辩驳也不接腔。
  季郁彤撇了下嘴,转头望着宁延,接上刚才的话题,“不过,你怎么知道周奚知道了呢?”
  一句很绕的话,但三人都听懂了。
  正在收拾材料的吴应食指稍稍僵了一下,但他没有抬头,只侧耳留意宁延的答案。
  他说,“猜的。”
  “猜的?”季郁彤好整以暇的盯着他,一副你骗鬼的表情。
  瞧出老板不乐意讲实话,她自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转而发出那句天意弄人的长叹,并道,“碰上鸿升,我预感咱们有场硬仗要打。”
  宁延抬眸瞧她,“难得看你怕谁。”
  “倒也不是怕。”季郁彤语气坦然,“只是知道想赢没那么容易。”
  “不过,我们都是兵,你和周总才是点兵对阵的将军。”季郁彤语带兴奋,“老牌名将vs超级新星,我要不开个盘,赌你俩谁能赢下这次LP,应该会有很多人下注。”
  赌局?宁延弯了弯唇,偏头看向窗外瓦蓝的天空,思绪穿过漂浮的棉花糖,扎进记忆的云海——
  维港畔的一家顶级私人会所内,来自中东的家族LP正在这里举办一年一次的投资人答谢会。
  宴会厅靠西的小房间内则进行着一场焦灼的德-扑局,当荷-官发出最后一张河牌6时,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牌桌上仅剩的两位玩家,来自北城的投资人。
  此刻,底池已经到了15万6,前期check的其他玩家们不由露出紧张之色,用翻出的河牌推算着他们可能组成的牌面,揣测他们的选择。
  相比之下,身处赌局中的两位显得镇定自若。
  宁延望着对面用手指慢条斯理捻着面前唯一筹码的周奚,弯了弯唇,“周总,你没筹码了。”
  “宁总怕我赖账?”周奚轻笑着偏了下头,一束栗色的长发从肩上灵动的滑过。
  “那倒没有,只是心疼周总的钱包。”宁延玩笑道。
  “心疼啊?那你选择check,我的钱包就满了。”
  场上除了他们,只有一个香港投资人是同胞,能听懂两人的对话,闻言抽了抽眼角,深觉鸿升这位新CEO还真是快人快语。
  被无情怼回来的宁延失笑,曲指推了推眼镜,打趣着说,“我住得太远,输了没钱打车回去。”
  言落,他推出2万2的筹码,打进bluff。对德扑有研究的都知道,这是一次价值下注,意味着玩家对已有牌面进行了对冲价值,也就是玩家认定自己赢面至少有50%以上。
  河牌是8、4、A、6。
  玩家们迅速推测出宁延可能拿了6789或678顺子,对A……
  面对这类下注,对家会承受非常大的心理压力,除非牌面很好,否则大部分人会选择check,减少损失。
  场上的目光一刹那间全集中在周奚身上,她今天手气不太好,前面已经输了不少钱。
  “周。”一位相熟的同行轻轻喊她,对她摇了摇头。
  周奚却恍若未觉,对上宁延的视线,笑着挑了一下嘴角,然后把一直捻在手上的那枚筹码飞了出去,“Hero Call。”
  全场哗然,因为大家明白,她扔的不是一枚,而是和宁延相同的bluff,稍后会用现金或支票支付。这样算下来,加上底池,这一局赢家会将拿走整整20万刀。
  宁延一瞬不瞬的凝着她,镜片后的眸色愈深,半晌他慢慢翻开底牌,一个9,一个2。
  周奚扬唇,翻开自己的,一个4,一个3,小得不能再小的底牌。
  但加上河牌,她以一对4,清底池,赢走了20万。
  “nice hand。”围观的中东人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这位长相柔美的中国女人也太刚了!
  牌局结束,宁延很爽快的写了支票,双手送给周奚,“周总果然艺高人胆大,一对小4也敢hero call。”
  “宁总果然足智多谋,一条92,诈唬走前面5个玩家。”周奚接过支票,嫌弃的晃了晃,“网银转-账,支付宝、微信不好用吗?老外才用这么过时的玩意儿。”
  被吐槽的宁延摸着鼻子哭笑不得,“抱歉,你把账号给我,我转给你。”
  “晚点发你。”周奚把支票塞回给他,转身同几位投资人聊天去。
  宁延望着她娉婷的身姿,视线渐深。
  晚宴散场已过零点,宾客们各自乘车前往酒店。
  宁延站在会所的长廊里和一位欧洲来的同行寒暄,视线却若有似无的瞥向不远处正在和人话别的倩丽身影。
  屋外风大,她在墨绿色的真丝吊带长裙外加了一件纯黑西装外套,挺括搭配柔软,矛盾反差得异常漂亮。
  同行很能聊,待结束时,走廊里早已没了其他人。
  宁延送走同行,正准备往下走到主干道叫车,却突然感知到什么,抬头一看,就这么望见了站在街对面的周奚。
  午夜的街灯半明半昧。
  维港的风轻抚她的头发,把她带着笑的声音送进他的耳朵里,“车钱都输光了,还回得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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