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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桶》作者:尼罗

第二章 :西凉与燕云
  傅西凉朦胧醒来,望着桌上这一堆零件和木板,欲哭无泪。
  他那一双深邃眼眸有点近视,听见窗外有稀里哗啦的水声,便扭过头去望了一眼,看见了一条不甚清晰的人影。从零件堆里找出眼镜戴了上,这回再看,看见了昨夜救回来的那个什么霞。什么霞已经梳好了头发,不知从哪里找出了一只铜盆,如今把铜盆放在后院里的一把破椅子上,正在弯腰洗手巾。
  见不是贼人,他放了心,收回目光,也无意再多看异性半眼,心里对她甚至有些怨恨,因为若不是半夜为了救她,也不至于把冰淇淋敲得桶底拔了缝,桶底若是不拔缝,他也不会把它修成一大摊。
  他又想如果这一摊再也组装不起来,那么自己就没有冰淇淋桶了,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他摘下眼镜,又趴下去,把脸埋进了臂弯里。有点想撒尿,但是心灰意冷,懒怠去,宁愿憋着。
  楼上起了隐约的声响,想必是报馆开了门了,隔着两道墙,忽然又传来了咣咣凿墙的巨响,应该是燕云也搬进来了。一想到燕云,他心里也要难过,楼下整层,除了进后门向左拐的这一小截走廊和三间屋子,其余全是燕云的。燕云说他若不是听说西凉没有安身之处了,连这三间屋子都不会分给他。他起初有骨气,不肯要,宁可穷极了去睡大街,还是旁人劝他该要,因为说起来这整幢楼原来都是傅老爷子置下的产业,他要也不是要燕云的,要的是自家父亲的,不丢人。
  但最让他悲伤的还是冰淇淋桶,钞票、房子、遗产、官司……他从来都没有搞明白过,糊里糊涂的穷了也就穷了;但心爱的冰淇淋桶是一目了然的,而且他心里还知道一件事:燕云会修这东西。
  但他不肯和燕云说话。燕云这个人实在是太坏了。
  *
  *
  二霞洗脸梳头,又活动了一番,感觉周身筋骨松快了好些,整个人又活了。
  她有了一点闲心,这回在太阳底下举目打量这座洋楼。洋楼虽然只是二层,但是举架高大,房屋轩敞,看起来是一幢很有气派的大建筑。一根自来水管贴着外墙伸到楼侧,支出一只水龙头,水龙头下的地面上扔了半截胶皮管子。
  楼上关着窗户,楼下以后门为界,后门右侧的各间屋子也全关着窗户。阳光射入门内,她这才发现门内靠右砌了一堵墙壁,墙壁太白了,一瞧就是新刷的白灰,或许是一堵刚砌的新墙。而后门明显开得偏左,所以左边就只有这三间,右边则是长长的一排窗户。
  二霞看得诧异,心想若说这三间是他租的呢,那犯不上还要为了租客现砌一堵墙,况且这座洋楼看着这么阔,主人也不应该穷到要招租客;若不是他租的呢,他又是如何占据了这座洋楼的——往多里说——八分之一?
  摊贩的叫卖声顺着晨风传过来,不远,应该就在这附近。她从包袱里翻出了自己的全部财产,整钱全都贴身放好了,留下一点零的攥在手里,想要出去买点吃喝,自己吃一些,给傅西凉吃一些。
  轻轻开了院门,她走了出去,虽然不知道这里是哪个租界,但是环境还不错,道路两旁要么是楼房,要么是齐整的砖瓦房子。寻寻觅觅的走过了一条小街,她如愿买到了大饼油条肉包子,还想买点热豆浆,但是没有锅,没法买。顺路多走了几步,她停在了两扇黑漆雕花的大门跟前,看见了这座洋楼的正脸。
  大门大敞四开,正有搬家的往里运送家具,还有人抱着一块小招牌走到大门口,要往门旁悬挂,二霞认得字,看那招牌是金字黑地,写的是“安乐侦探所”,而大门另一侧已经有了一块半旧的大招牌,白字黑地写的是“长舌日报社”。
  她看了这日报馆的尊名,差点笑出口水,不料一辆汽车“嘎”的刹在了门口,又吓得她几乎被口水呛到。汽车前后一起开了门,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一名青年,落地之后立刻撑开一把黑伞,高悬在后排门外。而两人从后排座位上跳下来,其中一人穿着长袍,戴着墨镜,梳着偏分,在伞下大步流星的往前走,另一人紧随其后,说道:“……说是社长您诽谤了他的名誉,还说要来砸了咱们报馆……”
  戴墨镜的抬起一只手,止住了后方那人的话:“怕什么!咱们报馆哪一年不要对外火并几场?告诉他们,要打就打,老子奉陪!”
  说完这话,他已经进了院内。楼房左侧建造了水泥楼梯,直通二楼。二霞见他们上楼去了,没什么热闹可看,便转身要走,哪知这时旁边又走来了一人,问她道:“小姐,我看你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侦探所里的人吗?”
  二霞见这人西装革履,也是一位阔客,便有些怯,连忙摇头:“不是,我只是看看这楼房的正面样子。”
  那人淡淡一笑:“这房子也没什么稀奇,怎么会让你特意停下来细看?”
  二霞看他好像还有点怀疑自己的样子,便坦白道:“我昨夜遇了难处,是住在楼后的那位傅先生救了我。我刚才出来想要买一顿早饭,顺路就走了过来。”
  “你昨夜住在傅西凉那里?”
  二霞当即回答:“是的,傅先生那边有空屋子,收留我住了一夜。”
  “嚯,”那人轻声感叹:“原来他也懂得风度。”
  二霞听他口风不对,再看他这个人,见他体态停匀,面无血色,虽然也是眉清目秀,但有病容,像戏文里病恹恹的白面书生。
  “您认识傅先生?”
  “哦,他是我弟弟,从小就不成器,把手里的钱挥霍了个一干二净,落到了无家可归的地步。我实在是可怜他,所以分了三间房子给他,让他能有个安身的地方。”
  二霞听了,暗暗吃惊:“您也是姓傅的呀?”
  “是的,我也姓傅,傅燕云。”
  二霞回头看了看大门旁新挂的招牌:“您是做侦探的?”
  傅燕云略一沉吟:“本来并不是,不过现在闲来无事,做做也无妨。”说到这里,他也问道:“还未请教小姐的芳名。”
  “我姓梅,梅落霞。”
  “啊,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啊。”
  二霞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这美丽的名字从来也没人用,她身边的人只喊她的乳名,她排行第二,就是二霞,前头还有个姐姐,幼年夭折了。
  傅燕云又道:“梅小姐若不介意的话,就请进来坐坐吧,正好我也想了解一下西凉那边的情形。梅小姐若能讲给我听,就省得我自己走过去了。想必你也能看得出来,我和他的关系并不算好。”
  二霞认为傅燕云至少不是个流氓,便跟着他走进去了,且与他做了长达一个小时的长谈,得知了许多傅家密辛,真堪称是不虚此谈。
  原来傅家那位新近去世的老太爷,一生走南闯北,乃是一位快意恩仇的好汉,而且人品风流,善于繁衍,走一路生一路,好比他家的嫡长子傅西凉,就是他在甘肃那边混差事时养出来的,在西凉之前,他还在江南一带结下了几段孽缘,留下了傅建邺和傅江宁。但这二位虽然年长于傅西凉,但属于是私生子,和亲娘长年生活在长江流域,所以在傅家处于一个似人非人的地位。
  再说当年,傅老爷子在甘肃只短暂的发了一年小财,然后就携西凉离去,要往京津寻找新的生财之道,结果半路在山西大同那边收养了傅燕云——傅燕云的亲生父亲乃是他的挚友,这挚友遭人寻仇,几乎被仇家灭了门,只有傅燕云当时被奶妈子抱出去玩,逃过一劫,最后被傅老爷子收养了去。再往后,傅老爷子继续东奔西走的发财,又在东北留下了一个儿子傅辽东,傅辽东之母纯粹是被傅老爷子欺骗了感情和肉体,恨透了这个男人,所以傅辽东尽管姓傅,但由母亲一人抚养,从没到傅家来过,傅老爷子死了,也没人想着去通知他一声。
  除此之外,傅老爷子还曾有过远渡重洋的经历,据说是在英吉利和个金发碧眼的洋婆子养出了个小女孩傅英吉,但这位傅英吉比傅辽东还神秘,从未露过面,所以傅家其余人等,也便当她是不存在。结果在傅老爷子出殡当天,京城又跑来了一位傅京华。
  建邺、江宁、西凉、以及京华四位少爷,在让傅老爷子入土之后,便开始打起了家产官司。燕云不跟着掺和,傅老爷子看他是挚友的遗孤,早已提前给他分了一笔产业,所以他可以坐在一旁,笑看风云。
  这场官司打了几个月,傅西凉跟着忙活一场,最后是什么也没落到手。
  “他从小就不精明。”傅燕云告诉二霞:“也可能干脆就是有点傻。梅小姐看呢?”
  二霞想起了那一桌子的冰淇淋桶,没说什么,只笑了笑。笑过之后才问:“那他对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您分了房子给他住,这不是一片好心吗?”
  傅燕云道:“他对我有些妒忌之心,因为我们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但我处处都要压他一头,我们的父亲也偏爱我些,随着年龄渐长,他又受了些奸人的挑拨,就和我生分起来了。”
  二霞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真心实意的说:“这多可惜,本来是好好的兄弟,也不为了什么大事,就这样坏了感情。”
  “我也很遗憾。”傅燕云道:“但他的头脑和牛差不多,想和他讲道理,也讲不通。梅小姐将来若是肯留下来了,还希望能帮助我劝一劝他。”
  二霞听了,有些惊讶,也有些无奈:“我哪里能够留下来呢?”
  傅燕云方才已经问清了二霞的来历和情形,这时便问:“难道你还要回家乡去吗?”
  “家乡我是不敢回的了。就是为了在家乡呆不住,我才跑来了天津卫呀。”
  “不知道西凉那里要不要人帮忙,若是需要的话,我看梅小姐不妨暂且留下来,一是解决生计问题,二是还可以受西凉的保护,不至于又受坏人的骚扰。只是这好像是让梅小姐给西凉做丫头一样,似乎是对梅小姐太不恭敬了些。”
  她笑了:“傅先生,您称我一声梅小姐,难道我就真是一位千金小姐了?我在家也是要做家务活的,如今若能凭这一身力气谋生,也算是我有本领了。只不过西凉先生好像并没有要雇佣女仆的意思……”
  “你不要管他。只要你不嫌他是个孤身的青年男子就好。当然,在这方面我倒是可以打包票,西凉虽然性情粗鲁、头脑粗疏,但真是一个正派的人。至于如何留下来,我教给你……”
  他正要教,楼上忽然响起一声暴喝:×你妈!
  然后就是一片万马奔腾,脚步声音呼哩呼嗵的滚过去。傅燕云向窗外扫了一眼,随即告诉二霞道:“不要怕,是编辑先生们下楼打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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