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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桶》作者:尼罗

第三章 :日子
  二霞吃了一大惊:“报馆里的先生们,不都是读书人吗?怎么还会打群架?”
  傅燕云显然已是见怪不怪,起身走去拉拢窗帘,不看外面的乱相,同时告诉二霞道:“人确实都是读书人,只是全被他们社长带坏了。不过你也不必怕,这群架并不是常有,最多一两个月打一场。我们不要受他影响,继续谈话。”
  然后他就很细致的向二霞传授了一番。二霞记下了,起身欲告辞,可是楼前的叫骂声此起彼伏,正出于开战的前夕,她有点不敢走。傅燕云起身将她领去了一间窗户冲着后花园的房间,推开窗户,请她踩凳子逾窗而出。
  二霞落了地,傅燕云也探身向外望了望,二人就见傅西凉正坐在水龙头旁,膝盖上放着一只开了盖的饼干筒,正在面无表情的咀嚼。咀嚼片刻,他喉结一动,咽了饼干,然后拧开水龙头,俯身凑过去喝一大口自来水。
  傅燕云低声说道:“梅小姐,你看他那个样子。”
  二霞看了,虽然和他没有什么私交,但是也觉心酸。
  傅燕云又道:“那就拜托你了。”
  然后他将头一缩,关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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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霞走到傅西凉跟前,说道:“傅先生,别吃那个了,我这里有包子,虽然不太热了。”
  傅西凉一直在出神,此刻如梦初醒:“你没有走?”
  “我出门买东西吃去了。”她答道:“您也知道,我是无家可归的人,走……又能往哪里去呢?”
  傅西凉从她手里接过了一纸袋包子:“那你就待着吧,反正我这里也有地方。”
  然后他一口一个包子,又吃上了。
  二霞心里有数,先是回房也饱餐了一顿,然后找来一把破笤帚,将各间屋子扫了一遍,把有数的几样家具全都擦得放光,只没动他那一桌子冰淇淋桶。
  收拾完了三间屋子,她在走廊尽头发现一扇白漆木门,原来里面是个小小的卫生间,还安装了抽水马桶。这好极了,她想,至少她如果真留下做女仆的话,不必去给主人倒马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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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二霞出门,从铺子里买来了两床被褥。
  傍晚,二霞又拎回了一口小铁锅、一捆青菜和一篮子鸡蛋。把小铁锅架在三块石头组成的炉灶上,她煮了一小锅鸡蛋汤。傅西凉应该不是真傻,因为一边喝着她的热汤,一边问道:“你是不是打算留下来、不走了?”
  二霞被他说中心事,有些羞涩:“您若是需要人帮佣,那我就留下来,工钱您看着给,不给也成,只要有饭吃、有房住就好。您若是不需要的话,那您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也应该趁着没走,尽量的为您做点什么。况且,这也不费什么力气。”
  傅西凉又问:“你一个月要多少钱?”
  “您看着给。”
  傅西凉从怀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看了看,二霞也瞧见了,皮夹子里还有不薄的一沓钞票。
  他从中抽出一张来,递向了她:“一个月五块,先给你这个月的。”
  她心中暗喜——这可不能算少,好些个做久了的老妈子,一个月也只能赚个两块三块,因为主人家管吃管住。
  走过来接了钱,她道谢一声,而他又抽出几张钞票放到了桌上:“这是三十块,你拿着,明天出门看看该买什么就买回来。你今天破费了,花了多少,也从这里拿回去。”
  “是。”
  傅西凉对于“过日子”一事,是满心的茫然,如今把钱给了二霞,心里倒是一阵轻松,仿佛有了倚靠。心里一痛快,他喝了半锅热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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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翌日清晨,二霞出门买早饭,见傅燕云那边还有工人出出入入,便找来一位面善的,和对方谈好了活计的内容和价钱。
  吃过早饭,她把冰淇淋桶装进了一只布口袋里,然后和傅西凉合作搬动家具,她占据了走廊尽头顶小的一间房,这房子的窗户是冲着前院的,傅西凉从来不肯进来,可能是怕瞥见傅燕云的身影,正好给她住。
  余下两间屋子,一间放了床和柜子,是傅西凉的卧室,一间放了一副桌椅,姑且算是会客之所。
  下午,那面善之工人,带着一个徒弟,推着独轮车来了,独轮车里高高的垒了红砖。工人与徒弟合力,在后花园一角——挨着水龙头那里——砌了个灶。看着倒不算是有碍观瞻,因为那里也长了一棵粗壮扭曲的海棠果树,值此四月,那树枝叶繁茂、探出绿色的爪牙,掩映了后花园的一大角,顺便也就遮挡了那处炉灶。
  如此又过两天,傅西凉的家变成了这个样子:
  一进后花园的黑漆木门,左手边是绿茵蔽日,绿荫之内盘踞着一尊红影,正是红砖所砌的炉子;右手边栽种了花草,因为还没到开花的时候,所以乍一看也看不出品种。过了花草再往右,又有两株很秀丽的小梧桐树,二树之间拉扯一根绳子,绳子上晾着傅家洗好的一切,包括傅西凉的内裤和袜子,都在这里迎风招展。而脚下则是一条直通楼房后门的青石板路,二霞每天都要扫它几趟,把青石板路和两边土地扫得界限分明。
  二霞这时已经对傅西凉没有了任何绮思,那一夜由“英雄救美”引发的种种联想,现在看来,也只是她当时受了极大惊吓、导致思维有些混乱。如今她拿钱办事,为傅西凉所出的每一分力,都会有所回报,让她心中十分舒畅。
  可如果傅西凉成了她的男人——姑且这么假设一下——那她难道还能因为自己给他搓了三双袜子、而伸手向他要钱吗?
  到了那个时候,因为她和他是一家的亲人,她就又得任劳任怨的伺候他了。
  在这之前,她已经任劳任怨的伺候了她弟弟七年,说句无情的大实话,她也真是伺候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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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家的伙食很不错。
  二霞对得起那五块钱工钱,不额外再占傅西凉任何便宜,所以傅西凉自认为也并没有给她多少菜钱,但她买了又买、吃了又吃,始终不竭。院角的炉灶有两个灶眼,一个灶眼上坐着一壶热水,另一个灶眼则是动辄放上一只大砂锅,砂锅在一缕小火苗的支撑下,咕咕嘟嘟的炖着,可以从早上一直咕嘟到中午。鸡鸭鱼肉那热腾腾的香气袅袅上升,渗透二楼窗缝,引得一位临窗而坐的编辑先生推开窗扇,也不说什么,单是望着下方那只大砂锅发呆。偏偏常在香气最浓郁的时候,傅家的女仆又揭开了另一只锅盖,正是旁边灶眼上蒸着的大米饭也熟了。
  女仆从房内搬出一只小桌和一只凳子,在树荫下放好了,然后捧出一摞大海碗,先从饭锅里盛饭,雪白的米饭反射阳光,热汽都成了七彩色;再从砂锅里盛肉,是牛肉,炖得筋头巴脑都是软颤颤的;最后又端上了一碗菠菜汤,菠菜很多,很绿,汤很清、很淡。
  这时,什么都不干、胃口却很好的傅西凉先生走了出来,在桌前坐下,端起大碗,开吃。
  二楼的报社职员们躲在窗后,痴痴的看着傅西凉把一桌子的大海碗全部吃空。本来到了中午时分,人就要饿,看了楼下这一场表演之后,他们几乎集体发作低血糖。双手哆嗦着拧好钢笔,众人一涌而出,往附近的小馆子里觅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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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西凉一天三顿饭,顿顿有凉有热、有稀有干,应时当令的蔬菜瓜果是一样不落,吃饱了就坐在房里修他的冰淇淋桶,如此过了五天,他感觉不妙,看那桶已经零碎得不能再零碎,只怕再修下去,就会化为齑粉。
  无可奈何,他收了手,结果又变成了完全无事做。论学问,他是中学毕业,但是只读到了中学二年级,毕业证是花钱托了校长弄回来的。以他的文才,出去谋事是绝无可能,凭他的体格,给人当个保镖或者打手倒是绰绰有余,但谁家招保镖或者打手,也不会当街立个招聘的牌子,他上哪知道哪里需要他这一类的人材去?
  所以,他一时无措,只好在家干坐,吃他那一皮夹子的老本。平时跟二霞也没什么可说的,谈不拢,对于旧友们,他也不愿招揽,因为屋子太寒碜了,让人看见了没面子。
  到了第六日的下午时分,大晴的天气,他吃完了三海碗打卤面,正坐在海棠树荫下吹凉风,半掩着的黑漆院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人匆匆闯入,见了傅西凉后,开口问道:“请问您就是傅先生吗?”
  傅西凉站了起来:“我是。你是谁?”
  “太好了!”那人一步迈到傅西凉跟前:“傅大侦探,终于找到你了!”
  傅西凉稍微的明白过来:“你是不是要找傅燕云?”
  “哦?难道您不是?”
  傅西凉重新坐了下去:“出去,走前门,前边那个才是傅大侦探,我不是。”
  那人哦哦答应着,立刻扭头离去。结果不出两个小时,又来了一位找傅侦探的,又被傅西凉打发去了前门。
  第二天中午,傅西凉正在吃饭,找傅侦探的又来了。
  把这第三位也打发走了之后,傅西凉扭头去看后门右侧的那一排窗户,窗户紧闭,窗帘低垂,可见这几间屋子里全没有住人。
  二霞正在晾衣服,见状就问:“怎么啦?味道不对?”
  他摇摇头,小声问道:“他的生意很好?”
  二霞擦了擦身,端着空盆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等会儿我过去看看,想必是好?”
  他转向前方,思索了片刻,然后答道:“别去。”
  二霞问道:“你不愿意让我和前头的傅先生搭话呀?我不去问他,就到他家大门口看看。”
  “不是。”傅西凉答道:“不要打草惊蛇。”
  傍晚,天要黑不黑的时候,又有人从后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报纸上印着“安乐侦探所”的广告。
  那人对照着广告上的地址,推门而入,朗声问道:“请问,傅侦探是在这里吗?”
  前方的窗户一开,有人探出身来,压低声音说道:“小点儿声!傅侦探在这儿呢,你想找我干什么?”
  “我是——”
  “嘘,别叫!进来说话。”然后那道人影一扭头:“二霞,把门关上,别让别人进来。”
  院子里起初一直响着“哗啦、哗啦”的单调水声,这时水声停了,那人只见一条黑影从树后闪出,走到他身后关了院门,上了门闩。夜风吹来,送过一阵咯吱咯吱咀嚼骨头的声音,那人觅声望去,就见院子另一角蹲着一只极大的野猫,野猫目光如灯,龇牙咧嘴,正在吃半只死老鼠。
  那人心中发寒,有点想走,然而前方的傅侦探紧盯着他,低声又开了口:“来啊!还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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