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千秋(一个皇后的随笔)》作者:唐清

从未想过我会遭劫,作为一名皇后。
堂堂一国之君的正妻,后宫第一品夫人,满朝文武百官叩首的对象,云渺国所有女子钦羡不已的姻缘,基本上来说,就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了。
不过,那是在两个月前。
俩月前,我还是太后最看重的后宫妃嫔,旁人眼里,气势张扬,地位显贵得很。我一直未曾明白,太后到底属意我哪一点。我一不会拍马屁,二不会撒娇,连为老人家说个笑话解个闷也学不来。纯理论地说,我也算是一个面目可憎,语言乏味的人了。我又喜好风月,静览山川,对名利一套很不能自来熟。我和太后根本就是两类人,只除了——见过我和太后的人总会说一句,“皇后娘娘真有福,与太后佛爷倒有几分相似呢!”我呸,别怪我不晓得他们的话里有话,什么相似呀,背地里,宫女太监们总是戚戚恹恹地说,“那两个人都太严肃太可怕了……”在天在地,真是冤枉!这么比较很不公平,我青春正好,花样年华,太后身居高位,养尊处优,就那身胚子都比我粗一轮,怎么比较嘛。我虽不十分喜欢她,却很感激她,我的心里画一轮明月,亮堂堂地照,我明白的,入宫半年,一门亲戚,无不拣了机会对我踹一脚,只她有意无意中总要提掇我,替我向后宫施下马威,怂恿皇帝亲昵我,笑眯眯地教诲“女人还应早生贵子的好”,本该是我亲自努力去做的,因为我疏懒,她为我做了。希冀越多,失望越大,那天看到我和四爷那种情状后,她比皇帝还气愤,从此,她不再召见我。
俩月前,我还要日日面对皇帝,和他身后那一大帮女子,旁人眼里,形单影只,凄凉寂寞得很。我一直未曾明白,真实的他到底是怎样的,每每在御花园留芳声桥相遇时,他往东,我往西,我好奇瞪他,谁叫他给我看他的机会那么少,每次我都看不够似的,他的眼睛,像浮游在碧波塘里的水草,总是泛着清渍的味道,却又直视于前,并不看我。我屈身行礼,等他走过,好像起来得太着急了,我的裙摆被什么东西绊住,我收不住力道,往前趔趄了一下,我缩肩抚心,惊魂未定,远远地一瞥已经走过桥那边的他,飞扬潇洒的眼眉,竟然揉捻开了三分笑,由此判断,他一定是故意踩了我的衣裙,理由简单,他一定是不舒服着我对他的凝视,对我展开孩子气的报复。按照祖制,宫里定下的规矩,皇帝在每月十五必须留宿皇后的端仪殿。他应制而来,上了窗下暖榻,单提一壶酒,赤脚坐在铺开的白毛毯上,脚踝细腻,比我的形状要好看。然后他如民间雅士,对月浅酌,默默的也不发一言,至少也该吟首诗,应应景嘛,他从不,没有将文人迂腐一套学足,而是自在风华,对月静赏,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就好。我啊,想象着他的故事一定很美丽,可惜,他从不给我看的。十六早晨,我从独眠的绣床上醒来,他悄然无声地离开了,挥挥衣袖,连一丝儿遗憾都没留下。那天,我擦着四爷的眼泪时,被他瞧见了,他仿若闷闷压抑,却不过分气愤,因为,我和他之间没有那个可用来吃醋嫉妒的感情基础,我明白的,一直涩涩凉凉地明白的。

七月流火,末伏第一天。
没得安居寝殿,消暑纳凉,没得宫女太监,周到服侍。我亲自动手,搅干最后一件衣服。虽然没干惯,可再不洗,明朝没什么穿了。虽然这儿人迹罕至,到底光着身子也不好看。
我在院子里,洗洗晒晒,七零八落,摊了一地,酸了腰背。我稍稍站直身子,抬眼一望蓝天,晴空万里,一丝云也没有,可恶得很,没处躲了,太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我本来就善出汗,这会子更是晒得头晕眼花,只差顶门冒烟。蓝天,日暖,“玉”生烟,要命,玉珠呀玉珠,你真是哪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浣漱堂偏于后宫最深处,本来就鸟不拉屎,人不踏足,我被禁足于此后,身旁原也跟过来一班在端仪殿时服侍我的侍女太监,可眼瞅着我这辈子是无望出去了,本来是庸碌一生,现在更惨,老死冷宫。我无所谓,旁边那班人可憋不住,一天又一天,朝朝暮暮,花开花落,云飞云过,他们,一个个变了颜色,嘴里啰嗦起来,以往根本不敢说出口的话,这会子也放肆地从嘴里溜了出来,居然顺畅得很,想也不用多想。我才明白,原来这些话他们本就练熟了,在宫里再善良好心的人,也会练熟这些话,一发现自己的利益被剥夺,占不了任何便宜的时候,它们,就像刀像剑,对着你的脸你的身射过来,伤得你体无完肤。人,本来就像候鸟一样,鸟随季节迁移,人随潮势变易,不算残忍。
——皇后娘娘,小的对您是忠心耿耿,可是小的家乡还有高堂亲族,当初将咱送进宫时,虽也不指望着大富大贵,一昧只随主子的意,听主子的话罢了,赏口饭吃算不错了。可是现在眼瞅着……嘿嘿,小的怕今后连口安慰饭都吃不着,皇后娘娘您大度宽容,敏惠娴淑,您就体恤奴才们,就赏了……嘿嘿,就赏了奴才们出去吧!
这还算好听的了,跟了我半年,给了我面子,有更直接的。
——皇后娘娘,前日子江贵人赏奴才一个机会,问奴才愿不愿去她宫里做事。奴才想,江贵人这么说,全是看得起咱,天大的恩惠呢!小的哪敢不应,小的就替皇后娘娘做主,自己为自己答应了出去。
瞧,都明目张胆来抢人了!
得了,都别说了,一块儿啊,全都出去吧,我也乐得清静。
现在想来当初还是不该意气用事的,这一把他们打发出去,清静是清静了,我也开始事事亲力亲为了。
这衣服怎么这么重,这水怎么搅也搅不干,这灰怎么越积越多,本宫白天才擦过呀,这饭菜,怎么越弄越简单,补充不足,气力不够,明儿个我怎么修屋顶呀。
人从来都是犯贱,只有处境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逼出最大的潜力。以往的锦绣岁月,富贵生活,心安理得地领受了,还怨这怨那,从不满足。现在才明白,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你本该受的恩惠,人都是一样,财富、权势、惬意的生活本就如沙滩上的潮汐一样,可涨可退,要得到,就该付出,不争,就不要怨天尤人。
自打出生后,从来只学着怎样做个上流社会的大小姐,自打进宫后,从来承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服侍,想来我这个人已经懒惰可鄙到不堪的地步了。
现在明白上面这个道理,还算不算晚?
我的处境已经糟到不能再糟糕了,却没想——

我终于搭拉下脸,对了,我现在被劫了,正确的说,是正在被劫。
我挑眉,撇嘴,屏息,眼睛不断瞟着架于脖颈间的这柄百炼精钢大刀,好奇着它是否真如外表般强悍。
我又瞥了瞥站于我身旁,左顾右盼,仿佛也颇为慌张的黑衣蒙面大汉,奇怪,守备如此森严的皇宫御苑,只偶然逛过来几只蚊虫蝇鸟的后宫最深处,最偏僻最不惹人注意的浣漱堂,怎么会混进这么一只看似如此不济的没头老鼠,看来,宫门各处的守备军官,并不像明灏夸饰的那么干练,唉,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跟他好好说说。
静,常年寄居在我浣漱堂房梁上的苍蝇,从不知名的旮旯窝里飞了出来,百无聊赖地从我俩眼前飞过,还好整以暇地驻足观望了我们好久,好奇怪的组合,表情尴尬的男女,它肯定在这么想。
哼,冷宫里,连只苍蝇都这么嚣张,你瞧你瞧,它那对小绿豆眼,对我吧叽吧叽地眨着,它忍了我好久了,自从服侍我的宫婢们一个个离开后,它住的窝就从来没被打扫过,惹了一身尘埃,它对我有气得很。
它居然对我吹胡子瞪眼,反了你了,我是皇后。
我同样开始龇牙咧嘴,惹急了它,居然扇扇薄翼,对我嗡嗡嗡地直冲过来,摆明了这小子是趁火打劫。
咝的一声,它从我脖颈旁的刀锋旁擦了过去,许是撞断了鼻毛,吃了亏,悻悻而去。
它是小伤,可我呢,待会儿这大刀再往下切深点,我的命儿……
大汉一直未解面巾,看不出其中的表情,也不知是躁是怒,竟也不嫌热。我察言观色好久,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我的“娇嫩藕臂”,从芙蓉花案的薄纱袍袖中,伸出我的“青葱玉指”,叮——,我弹了弹与我贴得极为亲密的冰凉刀锋,声音竟悠长而动听。
刀锋稍稍偏离,黑衣大汉的手些微颤抖,似惊吓了一下,倏忽低头,对我怒目而视,或者还有更多的难以置信,好一会儿没开口。
我勉强咽了口唾沫,眯起眼,微笑以对,连明灏都不曾见过我这样的温柔表情。
“嗯,那个,大哥,跟你商量点事。”
“怎样?”
“我,是,皇,后。”
“怎样!”
“那就是说,你现在这样待我,实在放肆大胆得很。”
“哈,哈哈,哦,你要是皇后,我还是皇上哩!”
“那可不敢当,小女子没这份荣幸。”
“世上有这般未施脂粉,未佩珠宝的皇后?世上有屈于洗衣房,陪伴苍蝇蚊虫的皇后?世上有不服侍皇帝,专洗衣服的皇后?哦,别笑死人了!”
“对于你精确独到的描写,本宫很欣赏。大哥文采不错,要不,你先放下刀,让本宫荐你去如意馆,当个采风官员也好。”
“还本宫哩?学得真像,还有没有,有没有,哈哈哈……”
“放肆,不可侮辱!”
他终于顿了一顿,目现凶光,“皇后也罢,宫女也罢,今日撞在你爷爷手里,算你倒霉,带我出宫!”
我本来想说,你既然自己进得来,也必然自己出得去。
可是心弦一紧,脑门里冲进了一些飕飕凉风,消了些暑意,胸中一片荒凉,不对,这不是普通的打劫小贼,普通贼盗怎么也不会偷到皇宫中来,况且宫中再怎么不济的守备,也必然不是民间寻常人家可比。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没权没势,无背无景,怎么可能进得来这里,一闯还这么深,后宫是皇上女人住的地方,不说寻常官员,只要是寻常男人进来,就该千刀万刮,如果不是有人引领,他怎么进得来,他怎么敢进来,他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就这一层,我的心才抖得更加厉害,比起其他女子,我算胆大得很,向来荣辱不惊,想着这宫内的是是非非,千层万浪,漩涡连连,深不见底,怕是角角落落都隐藏着我不知的秘密,明灏天下之尊,怕也不知道这些秘密。
纠结在这个阴郁念头里,怔愣好久,几乎忘却身遭危机,直至脖颈一痛,眼前一黑,脑中流萤飞过般闪出最后一个念头,今早,我才翻过黄历,这日正是——

七月初二,末伏第一天,诸事不宜。

哦,怪不得!
我来不及发出任何求助,昏沉了过去。
也许,我倒霉的命运早就在那天,那个我初进宫的时候就开始了……早在那个时候……

——七月初二,玉生烟,记“我遭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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